第16章 第十六面
柳原月注視著屏幕右上角無信號的標誌,平靜地收起手機,朝枝野康平走去。
分明有著無盡的危機即將到來,但她此刻甚至有閑心去評價男孩的畫,不時動手修改幾筆,讓畫面上的人物五官看起來更加協調。
放下筆,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閉目沉思,開始思考已知的所有線索,嘗試推理出它們之間的聯繫。
三位死者,三個簽名,相似的薄荷氣味,掛在牆上的畫……
十秒之後,她按了按額角,決定放棄。
發揮優勢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去看明白。
柳原月抬起頭,發現枝野康平已經停下來,正直勾勾地望著她。
男孩的瞳仁很黑,臉龐又小,兩隻眼睛幾乎佔了小半張臉,睜大的時候有些嚇人。
柳原月見多了愛給自己的身體做奇怪手術的人,只要對方還保持著兩隻眼睛的人類模樣,都在她的心理底線之上。
她勾過背包,從裡面拿出一盒薄荷糖,打開之後遞給枝野康平:「要吃嗎?」
這盒糖是她昨天去便利店蹭暖氣的時候買的,回家才發現和松本春家中的那盒是同一款。
繁多的種類之中,她隨手選中這盒,只能歸因為見多了那張死亡現場的照片,潛意識在作祟。
這盒糖不是很好吃,但提神醒腦的效果還算不錯,勉強代替那支護手霜,讓她的思緒清明許多。
枝野康平沒有伸手。
他的目光落在薄荷糖的外包裝上,接著看向柳原月。
見他沒動作,柳原月又朝前遞了遞。她的手腕輕晃,硬質糖粒與金屬盒碰撞,如溪水沖石,發出接連不斷的清脆響聲。
「我以為你會喜歡。」
枝野康平一張小臉皺起,疑惑道:「柳原老師?」
他的語氣真切,像是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老師在做什麼,可柳原月一眼就看穿了這副故作出來的表情。她眨了眨眼,問道:「你之前特意帶我穿過走廊去地下室看你母親的畫,又想方設法在我耳邊提起『麗子姐姐』,難道不是有話想要對我說嗎?」
他沒有回答。
但柳原月也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對於完全藏不住心事的男孩,只要能看見他的臉,她就能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於是她自顧自地點頭,判斷道:「我說對了。」
畫室的門緊緊閉著,偌大的空間只有她與枝野康平兩人。大概是因為知道斷了她與外界的聯繫,枝野誠並不著急進來。
柳原月也不著急。她又倒了兩粒糖拋進口中,手中把玩著糖盒,不緊不慢道:「這麼多事情,該從哪裡開始呢?我的記性不算太好,要不就從最近的說起吧。」
她問道:「你是怎麼認識小坂田慧的?」
或許是這個問題沒有任何威脅,枝野康平回想了一會,答道:「慧姐姐來家裡找過爸爸。她想辦畫展,但爸爸不喜歡她的畫。不過慧姐姐很執著,來了好幾次,希望爸爸能給她一個機會。慧姐姐說她可以教我畫畫,想要我幫她的忙,讓爸爸答應她。」
這倒是和小坂田櫻說的一樣。
小坂田慧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實現辦畫展的夢想,把枝野誠當成是自己的貴人,身為職業畫家的她甚至願意教一個才讀國小的孩子畫畫。
而與收藏家私聯得來的畫展機會傳出去絕不好聽,她每次的出行一定都十分謹慎,避免被人知曉。
也正是因此,才沒人注意到枝野誠與小坂田慧之間的往來。
柳原月說道:「一個小有名氣的女人不斷向自己發出請求,在你父親眼中,這是毋庸置疑的討好。」
對於一個男人而言,討好、崇敬與愛慕自然而然地被劃上等號,她
滿足了枝野誠的所有條件。
「秋保麗子呢?」柳原月問。
枝野康平顯然對這個人更加熟悉,連話也多了不少:「麗子姐姐喜歡我爸爸,她想當我媽媽,經常陪我一起玩!她身上的味道和媽媽身上的好像,每次都讓我想起媽媽。」
是香水味吧。
秋保麗子刻意選擇了會讓枝野誠喜歡的香水,卻沒想到是她的催命香。
如果秋保麗子和枝野誠的確有曖昧甚至是戀愛關係,出於年齡差,這件事會被她隱瞞下來也合理了起來。
「松本春?」柳原月想到走廊上帶有松本春簽名的那幅畫,「以她的水平,應該教不了你吧。」
聽到這個名字,枝野康平突然睜大了眼睛,臉上滿是感激:「春姐姐是超級好的人!她救過我!有次爸爸帶我去商場,人太多,我們走散了。結果我突然發病,是春姐姐路過對我急救,我才還能活著。爸爸說春姐姐是我的恩人!」
他說得激動,柳原月卻差點沒有忍住笑意。
會殺害兒子救命恩人的父親嗎?
這種心理的話,她之前的確沒有分析出來。
柳原月問:「她也喜歡你爸爸?」
「她想採訪我爸爸。她說我爸爸是白手起家,肯定很不容易才能夠成為這麼優秀的藝術品收藏家,而且我又生著病,爸爸一個人照顧我一定很辛苦,覺得爸爸特別厲害,說要為爸爸出一期專訪!」
以松本春自由職業者的身份,有這樣的因緣際會,的確有可能想要為枝野誠撰稿。
只是在她施以援手的時候,又怎麼會知道自己引來了一條吐著毒信的蛇呢?
「你知道的可真多啊。」柳原月意味不明地感嘆道,「既然如此,那接下來說說你的母親吧。畢竟這才是一切的源頭。」
她等了五秒,沒聽到回復,於是道:「不想說嗎?那老師就開始問了。」
對於枝野康平的母親、枝野誠的妻子,她僅有的了解就是參觀過對方的幾幅畫作。但那時她沒多少興緻,只隨便掃了幾眼。
唯一令她還有些印象的那幅畫裡面是聖母瑪利亞與聖子,康平大約是那一年出生,至少是在胎中。
按照畫作所標註的時間推算,枝野康平的母親是兩到三年前去世,當時三十一歲。
「你的母親是怎麼去世的?」她觀察著枝野康平的表情,一句句說道:「是自殺?是意外死亡?是他殺?」
男孩的眼尾顫了一下,她點頭道:「是他殺。」
枝野康平擰眉看她,神情不定,似乎不明白自己是怎麼被看穿的。
最後,他垮著一張小臉道:「老師,您不用猜了。媽媽是被爸爸殺死的。」
事實上,從看到老師反鎖房門的時候,他就隱約明白了現在的狀況。
既然開了口,他也不再隱瞞,坦白道:「爸爸媽媽從來不吵架的,可那天他們吵得很兇,媽媽還撕了好幾幅畫,我被嚇得躲在房間里不敢出來。後來好不容易聽到聲音小了一點,我偷偷溜出去,從畫室的門縫裡看見了……
「我看見爸爸拿起手邊的瓶子往媽媽的嘴巴里灌,媽媽一直踢爸爸,但是、但是沒有用!
「然後媽媽倒在地上,她一直在叫我……我想進去,可是爸爸回頭看我,他好凶,他的眼睛是紅色的!我好害怕,我不敢,我……我跑回了房間。」
說到這裡,他的臉上滿是恐懼,身體也不由得顫抖起來,說話的聲音磕磕絆絆:「再後來、再後來,我就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
「老師。」枝野康平可憐兮兮地望著她,「我知道爸爸不是好人,可是、可是他是我爸爸!我怕他害你,我不想這樣!」
柳原月不為所動,追問道:「所以你帶我去地下室,
又不斷提示我?你想保護我,還是說,這是對你父親罪行的一種暗示?」
她想到之前枝野康平陪著她一起去洗手,又在沒等到她的時候主動找過來。
男孩的眼睫被淚水浸濕,大大的眼眶裡淚珠滾動:「老師,您會怪我嗎?我想直接告訴您的,可是我不敢,我怕爸爸發現,我好怕、好怕……我怕他像對其他姐姐一樣對待您!」
「你怕他殺了我?」柳原月歪了下頭,肯定道,「你也知道其他人被他殺了。」
她垂下眼瞼,分析起來:「枝野誠不可能在殺人的時候還帶上你,也不會對自己的孩子說出殺人的事情,你更不可能獨自出現在那三個人被害的地方。所以……你是自己判斷出她們死了。」
「爸爸說姐姐們忙著讀書,忙著工作,出國去了。」枝野康平痛苦道,「可是春姐姐的個人主頁已經很久沒更新了……我知道的,他害死了媽媽,也會害死別人!」
「康平。」柳原月叫他的名字,「沒有人可以在我的眼前說謊。」
枝野康平沒有明白她的話,他哽咽了一下:「老師,你不害怕嗎?」
「我從不害怕。」柳原月靠在椅背上,偏頭看了眼失去一切功能的手機。
她忽然意識到,也許她此刻的平靜並非全然來自於對生死的無畏,還有部分源於對工藤新一的信任。
她相信他在查過枝野誠之後,一定會發現後者的問題,也一定會找到這裡來。
至於那封簡訊,是否發送出去,並沒有多麼重要。
畫室內陷入沉默,柳原月隱約聽見遠方傳來的尖銳警笛聲,但更近的卻是房門處的摩擦聲。
鎖匙擰開、齒輪轉動,反鎖的門在嚴絲合縫的齒紋之下不堪一擊。
「爸爸有畫室的鑰匙。」枝野康平擦了一把眼淚,從座位上跳下來,走到她的身邊,將她的右手捧住,「老師,您今天不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