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回 永和再喪(中)
映入眼帘的是天頂上那棋盤格子般排布的琉璃貼金團龍圖和牆上掛著的彎弓和箭袋,雲苓坐在床邊的紅木圓凳上,見我睜眼,忙喚自己的隨侍:「春杏,冰絛,準備洗漱!」侍女們端來洗漱的茶杯,牙刷,茶鹽細粉,唾盂和銅盆,盆中盛著溫熱水,並有幾片玫瑰花瓣漂浮在水中,散發著薔薇露的芳香,洗漱完畢,侍女撤去用具,換了芳若端來一盞清茶,我又飲了一口清茶,將茶碗蓋遞給芳若收好,這時,敬嬪和星軒進來,雲苓對星軒一福道:「適才伺候了德娘娘洗漱,德娘娘飲了一口清茶。」星軒道:「知道了,你先去跟秋玫燒紙,這兒換我來伺候。」雲苓答是就帶兩個侍女出去燒紙,敬嬪還哭紅著雙眼,對我哽咽道:「妹妹,銓崀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如今她叫咱們白髮人送黑髮人。」我見她難過,又要被勾起傷心,星軒忙勸:「二位額娘,七妹妹已經魂歸極樂了,還望額娘們節哀。」
另一邊,高無墉指揮著小太監們為我們一眾主子收拾行裝到馬車上,準備回宮,返回永和宮后已是夜燈滿屋,我因食欲不振,晚膳便吃了一碗碧梗粥配貴妃餅,再含化了一顆香雪潤津丹,用了葯,再次進入回憶里。這次是回到了幫銓崀打扮成老百姓,準備讓她出宮遊玩的那天,夢中,我改變了主意,把銓崀留在了身邊,因為事件點被改變了,所以我夢到了十六歲時期亭亭玉立的銓崀,她一身鳳冠霞帔的公主大婚禮服,我目送她坐上了八人大金轎,可幻夢總是短暫的,在蘇醒后,推開銓崀的閨房,一片空蕩寂靜,我翻看當年教她寫的詩句:「鎮時賢相回人鏡,報德慈親點佛燈。」看著那滿是童真的幾張花鳥字畫,還有未綉完的紅楓葉紋樣,我忽覺后腰有一雙小手拍我一下,銓崀的童音喚我:「額娘!」我微笑回頭要回答她,可卻空無一人,為了尋她,我走出她的閨房,走著走著,白慘靈堂的白布和巨大的奠字便印入眼帘,才想起來,銓崀已經不在了。
與永和宮哀凄氛圍不同的是,毓慶宮中,各個側室們都集中在一處大院落中一同操練著相合舞,但見腳底鼓聲節奏飽滿齊整,側室們水袖翩飛,和聲優美,唱道:「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兄弟鬩於牆,外御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宜爾室家,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太子妃在屋中坐月子,做著小公主的小棉衣,妙音從窗外飄進,長生擦著古玩架上的青花瓷瓶:「妾室們為了皇上的慶功宴和咱們小公主的百日宴,每日都在努力練習歌舞,這歌曲好聽是好聽,可奴婢聽不明白。」太子妃莞爾道:「這是講普天下人和睦親善,兄友弟恭的,皇阿瑪也一向讓他們弟兄團結,而此去清剿葛爾丹餘孽的阿哥們,與太子爺更是手足兄弟,而一同助剿的蒙古部族也都是我大清良將的好弟兄,本宮選此詩作為歌詞,料想會比尋常唱子衿那男歡女愛的相思之歌更合時宜。」連生拿花灑澆著狐尾百合:「奴婢們就等著那天盛宴看妾室們的精彩表現了。」
屋外傳來暢音閣女樂師的號令聲:「大家先休息一下!過半個時辰,再集合操練!」以及范才人和錢才人的叫累聲:「好累啊。」太子妃想起了我的永和宮,便問:「永和宮那兒,七公主的新喪已過了吧?」長生回道:「七公主已在景山燒化,德妃娘娘鳳體違和。」太子妃嘆道:「七公主也是個好孩子,可惜了,回頭等本宮好些了,咱們去永和宮探望一下德娘娘。」長生道:「其實奴婢有話,不知是否當講。」太子妃道:「這兒就你我,但說無妨。」長生道:「咱們姮姯公主才剛出生不久,是新生之喜,而那永和宮是七公主仙逝,是新喪之哀,咱們這兒一喜,去那喪處恐遇煞。所以,在拜訪永和宮之前,咱們先去欽安殿求了護身符籙和福水,好庇佑咱們的姮姯公主,免受煞氣侵擾。」太子妃道:「說的有理,明日咱們就去欽安殿。」
這一日午後,太子妃便到訪,我與敬嬪、定常在出門跪迎,太子妃忙攙我起身:「德娘娘免禮。」太子妃對我道:「本來停靈那日想來看看,不成想,本宮剛剛生產,尚需休養,今日本宮好些了過來,想給七妹妹上炷香。」玉琴忙引道:「太子妃娘娘,這邊請。」我與敬嬪、定常在也一齊與太子妃去往靈堂,神桌上供著幾碟糕點和冰冷生硬的黑木神位牌,上面用金筆寫著滿漢雙語:「愛女七公主愛新覺羅氏神位」,香煙徐徐升空,玉琴幫太子妃點了香,太子妃跪於黃蒲團上,捻著香拜了三拜,起身進前上香,到了大門口我這兒,對我道:「逝者已逝,還望德娘娘保重鳳體。」我莞爾答應著,用帕子抹淚兒。
到了晚些時候,江芋艿奉太子之命給翊坤宮、永和宮、永壽宮、儲秀宮、寧壽宮、長春宮、承乾宮、延禧宮各送皇上在外的親筆書信,信中對我道:「朕去時聽說德妃有些恙,如今可好全了嗎?」我點燈坐於書桌前,提筆卻不知該回皇上什麼,剛寫幾個字「臣妾德妃」便被我的淚水將墨跡滴亂,我便忍住眼淚,寫道:「臣妾德妃,勞皇上掛懷,已經好多了。」將信紙封裝好后,我才釋放了方才忍下的苦淚。我有太多話想對皇上說,我們的女兒,她走了,可我不能在皇上旗開得勝的大慶之日說這些讓皇上為銓崀夭亡分心。這天半夜,便是銓崀的初七禮,通貴人和華貴人也陪同在我們的喊魂隊列里。
我抓取托盤裡的白色圓紙冥器便沿路揮灑著,一邊搖動撥浪鼓喊道:「銓崀,回家啦!」通貴人和華貴人也一併喊道:「七公主,回來吧!七公主,回來吧!」再有一聲銅鑼鳴匡聲,我們繞行東西十二宮,我因風寒未愈,才行至鍾粹宮便退到隊伍後頭只鳴鑼為隊伍開道,敬嬪換到我的領頭位置上繼續替我喊魂:「銓崀,回家啦!」一列孝青孝素伴著漫天冥器走過,夜風呼嘯,燈籠里的火苗也被吹得闌珊將熄。到了後面,需要兩個人攙著我走,那天回宮已是清晨,做完了七禮,宮女太監們便脫下了白腰帶,徹去了白布和奠字,開始打掃宮院。
又過了幾日,傳教士白晉帶著他的幾個外國學徒到訪永和宮,敬嬪接待,白晉一身黑西服,戴黑高帽坐於客座上,學徒也是一身黑西服,白晉對著珠簾後頭的主座敬嬪道:「微臣馬上就要返回法蘭西,所以到訪各宮,給各位娘娘帶來咱們法蘭西的禮物。」學徒呈給玉琴的是一瓶瓶花露水和幾套精緻的西洋貴婦人的禮服裙並幾雙西洋高跟鞋。
如意館的西洋畫師們也在畫著各宮妃嬪的朝服相、常服相還有打扮成西洋名媛的容相,榮妃頭戴棕金高髻假髮,身著西洋裙,手持一把鵝羽扇,立於畫館內,待一些時候過去,榮妃走到畫師們的作畫旁,仔細端詳著她的西洋容相,宜妃莊嚴肅穆地垂手交於腰前這麼站著,宛如安娜王太后般生人勿近,而惠妃則滿是喜悅神色,而我的華服也掩蓋不了眼中的血絲和淚痕,幾幅西洋容相被畫完,便由白晉拿取幾幅收藏好,與法文版的《康熙皇帝》一書,一併帶往廣州港口處,渡船鳴笛,看著我們這些妃子的容相,就想到了書中描述咱們康熙皇帝奼紫嫣紅的後宮,可唯獨我的容相是一副鬱悶不樂的模樣,這邊宮中,因為宜妃得了一樣西洋羽鍵琴和一本教會唱詩的演奏譜,邀咱們過去聆聽西洋琴聲,我因身子不適便沒走動。
又過了幾日,太後為著連日來永和宮為後宮帶來的哀傷,決定在暢音閣鳴鑼開戲,為勤貴人腹中的龍胎除晦納吉,便點了《大鬧天宮》和《高老莊收八戒》,戲台上,孫大聖惟妙惟肖,觀樓上,勤貴人偶感小腹不適,一側的陳夫人忙問道:「卉兒,怎麼樣?是不是小阿哥又踢你了?」勤貴人道:「我沒事,只是有點腹痛,回去躺會兒就好了。」陳夫人道:「額娘帶你回去。」於是準備帶勤貴人到太後跟前告退:「太后,貴人小主龍胎不適,想先行離席。」太后道:「知道了,回去好好歇息。」陳夫人送勤貴人下樓走出暢音閣,勤貴人走到步攆處,陳夫人要到身旁提香開道,勤貴人婉拒道:「今日額娘難得進宮陪太后聽戲,戲還未過半,額娘快入席,積雲和半夏陪我回去便好。」陳夫人便交代好積云:「積雲,照顧好小主。」「夫人放心吧。」
步攆回到寢屋,才在門口就聽屋裡《春江花月夜》的彈唱聲,勤貴人推門而入,燕燕正手抱琵琶在彈唱,一雙媚眼滿是嫉恨,而歌聲中亦是嫉恨,「把我的琵琶放下,出去!」歌聲戛然而止,燕燕還抱著琵琶:「怎麼?是不是想到了咱們在江寧府的時候了?」積雲斥道:「燕燕,你怎麼敢擅闖飲綠軒!」燕燕冷笑:「擅闖?我可是你們飲綠軒的老常客吧,勤貴人。」說著,又彈唱起來,勤貴人厲聲呵斥:「給我住口,出去!」燕燕笑道:「我聽說這孕期脾氣都大些,你火氣這麼爆可不行啊,勤貴人,皇上不是喜歡你的溫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