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回 永和再喪(上)
人群因為行刺的尼姑而驚慌躲閃,另有老尼出手制止了行刺的年輕尼姑,幾個尼姑合力將那年輕尼姑押住,人群嘈雜驚恐,榮妃讓眾人稍安勿噪,我慢慢從蒲團上起身,繞過無數經幡和白幔,向她走去,緩和了一點傷痛心緒,淡漠地問道:「本宮與你素未謀面,你為何想刺殺本宮?」
年輕尼姑抬起憤恨的神情瞪著我:「你這個件人!是你害的大民被杖斃的!是你害的我家破人亡!都是你!」我道:「本宮不知誰是大民。」她冷笑道:「我們家大民進你宮裡當差,你找個由頭害得他被內務府的人杖斃,還說不知道大民是誰!因為大民的事情,惹出多少人議論我家,我家受的苦你知道嗎!」芳若道:「你所說的大民姓什麼?你又是她什麼人?」她道:「曹大民是我侄孫!」我看著她面貌年歲與年輕的宮女們相仿,便道:「原來是姑祖母,您的侄孫小曹子被杖斃,是為整肅宮紀,而且,是他自己不懂謹言慎行,並非本宮濫殺無辜。」老尼姑進前回稟道:「回稟娘娘,道翝出家之時,鄉間貧困,為免家人受飢挨餓,小曹子就凈了身,雖是同姓祖孫,但因為年歲相仿,又不是一支,所以道翝和小曹子曾有過一段感情。小曹子被杖斃的消息傳到了鄉間,曹家人受不了被人指點,全部服滷水自盡。」
我知曉了來龍去脈,便道:「當日本宮的七公主也是因為人言,才被逼輕生,你的痛苦,本宮又豈會不知?只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且小曹子也曾參與欺凌過本宮的七公主。」她由自不服:「哼,那又怎樣?大民都死了,死無對證了,這裡也都是你的人,隨你怎麼說!」宜妃推開幾個宮女太監,進前道:「還跟她啰嗦啥?押去慎刑司等候發落就是了。」說著,便要招呼那些身強力壯的尼姑把這個年輕尼姑押走,我阻止道:「等一下!」說著,我對這個年輕尼姑下跪,并行三跪六拜九叩禮,我道:「本宮時刻謹記,本宮這兒欠著你們曹家的命,可許多事,原不在本宮掌控之中,本宮實在不知情。」
小萬子道:「娘娘,師傅,奴才作為小曹子他們的前輩,素日里也留意過這幾個新人,小曹子跟小邵子小馬子玩在一起,而小邵子小馬子在宮外的來路咱們都知道,小曹子或者是還未進宮的時候,就跟著他們一起胡混,被帶壞了。」其中一個尼姑道:「如此說來,是你自己的侄孫學壞了,不關德妃娘娘的事。」她不信:「不可能!大民怎麼會跟別人學壞!一定是你們造謠!」我道:「事到如今,本宮也不想解釋什麼了,在七公主的靈位前,我們自然都怕舉頭三尺有神明,不敢扯謊,所言句句屬實,如果不實,本宮甘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宜妃忙拉住我往一旁去:「妹妹,你跟那個刁尼發什麼毒誓嘛,本宮看著你們磨嘰磨嘰的都急死了,趕緊打發了完事,七公主的喪儀還要不要了?」敬嬪也過來:「是啊,妹妹,不管如何,先打發她去別處,別影響咱們。」
我吩咐道:「先送她出宮找個地方安置吧,她這樣,也不好再回水月庵了。」尼姑們應聲就押著她走,她奮力掙脫開同門師姐妹的轄制,心裡一橫,往那院落高牆那兒猛衝橫撞,只撞得頓時尼帽血濺,腦門血污,順著牆上的血跡緩緩滑落身子,直到躺地再也爬不起來,雙目還直直地瞪著,我們見此情景大驚。榮妃忙吩咐人抬走屍首,清掃乾淨。經過小插曲,喪儀還要繼續,我忽感疲累,便從人群里喚道:「星軒,過來一下!」星軒從一眾跪影里出列,到我跟前:「額娘,何事吩咐兒臣?」我道:「一會兒,永和宮的喪儀你來替本宮主持,本宮有些乏,想先去寢殿躺會兒。」邊說著,我已經邊暈眩,一個站不穩,好在芳茉和繪春扶住了我,星軒對繪春道:「繪春,你和芳茉先扶額娘去寢殿吧。」然後對身側的綉夏道:「綉夏,你來為娘娘們遞香。」宮女們應著就各做各的。
當晚,我高熱未愈經過白天折騰,又複發了,自然無法出席次日白天的喪儀,就讓星軒替我主持,當日有許多地方官的女眷和家人進永和宮靈堂給公主舉哀,成璐和阿茹娜聽說我病了,便要進寢殿探望,星軒引她們過來。「見過長姐!」二人一身孝衣,我倚在床頭,腦袋昏疼,見她們行了福禮后都站立著,虛弱道:「快,給她們賜座。」阿茹娜伸手撫我額頭對我道:「長姐燒得這樣燙,可傳過太醫了嗎?」芳若道:「方才李太醫帶著西醫過來給娘娘打了一針退熱的葯,李太醫也開了退熱的湯劑,並囑咐娘娘要多喝水,多小解。」我正感尿意上來,便讓芳若和繪春伺候我去茅房,穿過香煙繚繞的靈堂,我被熏得咳嗽起來。
回來時,阿茹娜和成璐接手芳若和繪春,扶我上床,為我蓋被,我問道:「家中一切可好?永兒可好?」阿茹娜對我道:「家中一切都好,永兒在奶娘那兒,今日妾身進宮沒帶來。」成璐也道:「永兒長得越發像博啟了。」我莞爾:「博啟一走,家務全由弟妹操持,永兒尚在學步,又是本宮烏雅家的香火,弟妹一定為了永兒勞身勞心,辛苦弟妹了。」阿茹娜道:「妾身在還未為人母時,以為作額娘也不是什麼難事,因為看到家裡有那麼多僕婦伺候,可真正做了額娘,才知道這其中的滋味。」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本宮生育了這麼多阿哥公主,原以為六阿哥和未上齒序的銓崬夭折之後,其他的子女都會一帆風順平平安安,怎料想,銓崀也像老六和銓崬那樣,先本宮而去。」我說到此,便勾起悲傷哽咽起來,帕子也掩不了涕泗橫流,阿茹娜也被勾起傷心,用帕子掩淚。
當年銓崬的死,成璐是最清楚不過的,且她也曾有過孕,只是遇到了意外,導致終身不孕,並沒有我們已為人母這般心痛,便勸道:「七公主逝者已逝,還望長姐節哀,保重鳳體。」芳若也勸道:「是啊,娘娘,李太醫囑咐過,您的病是由悲傷憂思導致的,現在您還在恢復期,可不能再讓悲傷搞垮了鳳體啊。」我與阿茹娜仍在難過,額娘和三姨娘結伴進寢殿向我叩首行禮:「妾身參見娘娘,願娘娘萬福金安!」我還未收起哭腔,哽咽著吩咐:「額娘姨娘免禮,快,給額娘和姨娘賜座。」二位長輩來看我,我只感驚訝,對阿茹娜道:「方才沒聽弟妹說過,今日額娘們也來了。」額娘對我道:「是妾身讓她不要聲張,想給娘娘一個驚喜。」三姨娘對我道:「福晉聽說七公主歿了,帶上烏雅家的丫鬟僕婦和家丁小廝都在靈堂前祭拜七公主。」額娘對我道:「娘娘,身子感覺如何了?」我道:「本宮頭疼,身子乏力。」芳若對額娘道:「福晉,娘娘是為了照顧七公主才累病了。」額娘嘆道:「妾身也聽說了七公主的事,方才來宮裡的路上,從轎子里瞧,天橋底下來了好多官兵,專門抓捕那些說書先生。」阿茹娜道:「到底是那些小人不好。」成璐道:「說書先生也不見得全不好吧,好像他們把所有的說書先生都抓走了。」額娘道:「這個叫寧枉勿縱,額娘我也聽過說書,這行里有這行的規矩,收了別人的賄賂,專門抹黑編排別人的,沒有拔他舌頭都算仁慈的了,既然有一位詆毀皇家的,那就必然有第二位,第三位,若輕縱了這些先生,指不定又在傳播什麼呢。」我見宮室的照明漸漸昏暗,宮女們正在點燈,便問道:「晚膳準備好了嗎?」繪春進前答道:「方才四福晉吩咐奴婢們都備好了,四福晉隨敬嬪娘娘在屋裡擺席,招待各府夫人少爺小姐,這邊的晚膳也備好了席。」
繪春和芳若伺候我起身穿衣,先去只余左右幾個尼姑在殿中唱頌妙法蓮華經的空蕩靈堂里,為七公主的靈位進了三炷香,再隨著一溜黑白分明的喪服們穿過走廊,進入飯廳,難得晚膳陪母家人一起進,我以果汁代酒,舉杯向母家人敬:「請!」母家人也雙手舉杯對我回敬:「娘娘請!」說罷,我們一同飲下。用過了膳之後,母家人便乘轎離宮,星軒也招待各府夫人出宮。看著搖曳的燈影,我又回想起銓崀初生時的模樣,眉眼如鉛重,很快,便入了夢境。
當年,我剛生產完的第三日,看著那小小的嬰孩身子被乳娘文嬤嬤緩緩放入水盆中,小心翼翼地清洗身子,小傢伙一開始入水不情願大哭,文嬤嬤便抱著她哼唱悠車歌,我抱著她的襁褓時也愛哼唱,直到銓崀不再鬧騰,文嬤嬤才將她放入水盆里,讓她熟悉水,再幫她好好洗澡。
畫面轉換到了呀呀學步的時節,當時敬嬪剛生下老十三不久,我抱著銓崀去慈寧宮請安:「臣妾給太皇太后請安,願太皇太后萬福金安!」太皇太后一頭烏亮髮髻,戴著簡潔的幾個點翠金飾,坐在椅子上看書,見我帶小公主前來,放下了書:「蘇麻,讓奶娘坐哀家旁邊,哀家想看看這個孩子。」她又忽然想到我還拘著禮,便對我道:「你也起來。」我們正逗孩子,承乾宮的小太監端著一盤黑麻椒鹽餅進來:「奴才叩見太皇太后,回稟太皇太后,貴妃娘娘親手做的糕點,想讓太皇太后您享用。」太皇太后莞爾道:「貴妃這個孩子就知道孝敬哀家,先放這兒吧。」小太監放下后,便打了個千兒:「奴才告退!」太皇太后拿起一塊餅吃著,對我道:「德妃你也嘗嘗。」我恭順答應后也拿了一塊品嘗,咸香美味,太皇太后一邊拿撥浪鼓逗孩子,一邊對我道:「這孩子長的真好,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
畫面再轉換,這時候銓崀已經可以跑跳玩耍了,我們在為老四迎娶星軒布置喜堂,銓崀也幫忙擺放花生紅棗和石榴蘋果,在星軒坐上大紅喜轎時,宮中奏樂吹打,銓崀也在一片樂聲和鞭炮聲中與溫憲公主和純愨公主玩鬧,鏡頭再轉,星軒時長進宮幫我帶銓崀,而關於她的美好回憶,還有銓崀在我訓育秀女時,也跟著秀女們學習,常在閑暇時,集結秀女們玩老鷹抓小雞。
我回憶著,回憶著,打更的鑼聲敲了五下,已清晨,馬上就要護送銓崀的棺槨去景山後頭焚化,再護送骨灰罈去曹八里屯安葬,老尼身披袈裟,為棺中的女兒做最後的法事,用凈瓶里的楊柳枝蘸水揮灑在銓崀的頭頂周圍和被子周圍,而後取過一沓冥錢票據撲在被子上,再捏開銓崀的嘴,拿出一碗米飯,往銓崀的嘴裡餵了幾筷子米,取過一顆夜明珠,一併塞進銓崀口中,力氣大的太監們將棺蓋緩緩蓋上,我趴在敬嬪的肩上啜泣,敬嬪也拿手絹拭淚。幾輛白綢黑緞的馬車緩緩往景山駛去,伴著顛簸和哀病,猶記當年後宮眾人在此處的壽皇殿擺席為太皇太后祝壽,是那樣的喜悅高興,推杯換盞,當年往返尚不覺得如何,如今,只覺得步履維艱,當棺槨終於被一溜白衣隊伍護送至柴堆上時,我發了瘋般想衝上前制止點火,熊熊烈火刺激得我激動昏厥。「娘娘!」「妹妹!」「額娘!」星軒忙吩咐人:「快,芳若,小盛子,小璇子,你們先陪李格格帶額娘上觀德殿的偏殿,我稍後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