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第九章
阮瓏玲是被姐妹二人架著左右臂膀離開的前廳,彷彿再呆哪怕一刻,都會沾染上晦氣,疾步快走如同避瘟神般回了煙霏閣。
阮麗雲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別看方才在前廳威風霸道,如今只剩下自家人時,一下子便有些綳不住了,霎時只覺得喉頭酸澀不已。
她委實心疼阮瓏玲,可又怕觸及她的傷心事,只得悄悄偏過頭,將眼角的淚珠拭去,然後又佯裝輕鬆道,
「當初若知他是個這樣的壞坯子,母親是絕不會答應這門婚事的。
玲兒,你莫要太難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這世上只有娶不到媳婦的男子,還從未聽說過嫁不出去的姑娘。再說我家玲兒這般貌美,又有本事,退婚的消息一傳出去,上門求娶的好兒郎指定能圍著東湖轉一圈。」
阮玉梅則直接哭得淚眼婆娑了,她真情實意為姐姐委屈。
在她眼中,阮瓏玲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很有威望的。無論是在阮家,還是在揚州商界,提一聲「玲瓏娘子」,誰不給三分薄面?
那樣驕傲不屈的人,方才在前廳上,卻遭了劉成濟那樣的羞辱!他怎麼敢?他怎麼配?
「姐姐,我原就覺得他配不上你。」
「論相貌,他連那日撐傘的公子都比不上;
論學識,素來還是姐姐的學問多得周閣老誇些;
論財力,劉成濟這麼多年,賺過一文錢么?」
阮玉梅吸著鼻子嗚咽寬慰著,一下一下輕撫著她的背部,
「阿姐,你今後定能找個更好的,氣死他!」
找個更好的?談何容易呢?
一屆商女,有錢無勢,出生微賤,性情倔強,在外拋頭露面,如今又被當朝探花退了婚……何人敢娶?
祁朝的女子及笄年華便成親,而她為了等劉成濟金榜題名,生生被耽擱到了十七歲。
她能再嫁給誰?又有誰會娶她做正妻?
寬慰歸寬慰,可事實是事實。
阮瓏玲心裡如同明鏡一般。
她清冷的面龐微微高抬,眸光帶了些許哀切越過院牆,遙遙望向翱翔在天間的一隻孤雁,帶了絲戲謔低聲道了句,
「人生非得成親才能活么?男歡女愛,不過如此。」
此異想天開、荒誕不經之言……
猛然使得站在身後的姐妹二人心臟漏跳了幾拍!
阮麗雲更是著了急,劉成濟這次造的孽可大發了!使得阮瓏玲在此悲痛欲絕之際,竟生出了這般斷情絕愛的心思!
一個女子,如何算得上和樂美滿的一生?
那應該是與心愛之人共修情晉之好,共同造就段美好的姻緣,然後生對兒女,一家人幸福和美到老,再在耄耋之年,享受兒孫繞膝的樂趣。
這才是圓滿的一世。
豈能因一個負心人,而就全盤否定了天下所有的男子?
這種念頭是萬不能有的!
阮麗雲不忍見她如此鑽牛角尖,開口想勸,卻又不禁想起了自己嫁入馮家后的舉步維艱,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了。
驀然!阮麗雲腦中靈光乍現,命翠湖取出一張畫來。畫紙僅兩個巴掌大小,紙張在三姐妹面前逐漸攤開,顯露出上頭的內容。
那是張筆觸稚嫩的寒梅圖。
雪花飛揚,從陡峭的懸崖峭壁之間,由縫隙中生出顆梅樹來,朵朵如血般的寒梅開得正好,停歇在樹枝之上,傲雪凌霜,自有風骨。
「這是舒姐兒畫的。
給你畫的是寒梅。
給四妹畫的是鳳仙花。
讓我務必要親手交到你們二人手上,還說若是兩個姨娘覺得她畫得好,需得親手給她做果子當
獎賞呢。」
一切的哀愁苦悶,愁腸百轉,因為幼童的童真可愛沖淡了不少。
阮玲瓏眸光中的那絲戾氣,霎時煙消雲散,甚至立即就命仆婢去準備做果子的食材,阮玉梅也端過畫作,連聲誇獎。
阮麗雲提起女兒,眉目都柔和了許多,她借著畫作同妹妹循循善誘道,「我記得剛生完舒姐兒那一陣,你可是日日來馮府瞧她,抱著就不肯撒手,喜歡得不得了!」
「你這般喜歡孩子,自然得自己生一個。
可若是不成親,哪兒來的孩子呢?」
「所以說,就算為了生孩子,你也得找個男人不是?」
阮麗雲柔聲細語地勸解著,本意是不想讓解阮瓏玲再鑽牛角尖,不能因為碰上了一個爛果子,就覺得剩下的那一筐都是爛果子。
阮瓏玲懵然抬頭,好似是聽進去了,又彷彿沒有聽進去,她若有所思喃喃道了一句,
「找個男人……生孩子……」
*
春雨如油,世間萬物彷彿都在那場暴雨中汲取了養分,變得生機勃勃,綠意盎然。
棋珍院乃天下樓中一等一的院落。
內里,有江南特色的層疊的假山與水池錯落相間,遠處,東湖湖面上幾行白鷺掠過,形成水天一色的奇景。
李渚霖正靜坐在窗前的茶桌上,對著眼前的人間仙境,一面烹茶,一面批閱奏章。
此時正閱到戶部尚書事關授官的上書奏表,上頭皆是對探花劉成濟人品和才華的溢美之詞,求請授官六品翰林院修撰。
翰林修撰,乃是在翰林院中修書撰史,起草詔書的清貴文官。
今後走的是入內閣,做宰輔的路子。
看來劉成濟這位未來的岳丈大人,是不遺餘力在舉薦他這位探花女婿啊。
這封奏章若是早幾日遞來,李渚霖定會准奏。
可此時,他瞧見劉成濟這三個字的瞬間,腦中便浮現出昨日桃塢中那個掩面痛哭流涕的女子,眉頭下意識皺了起來。
再將目光落在劉成濟那三個字上時,一時覺得晦氣無比。
「雲風,傳我御令回京,探花劉成濟身懷大才,博學多識,只是年紀尚輕,還需磨練。
即發配嶺南大庾縣,任九品縣令一職。」
「是。」
旁人不了解李渚霖的行事作風,或會覺得李渚霖是有意栽培歷練劉成濟,可雲風自小跟在李渚霖身側,他再清楚不過……
李渚霖若是厭惡一個人,定會先將你捧上雲尖,再讓你墜入懸崖。
嶺南大庾縣,天高水遠,瘴氣繚繞,乃是祁朝出了名的窮山惡水之地。
縣民更是出了名的窮凶極惡,十家裡頭有八家,都是山匪流寇。
三甲探花,就算不能入翰林,至少也應該留任京城,可現在卻被調至偏遠之地,從最微末的官吏做起……
偏偏待劉成濟得了首輔的誇讚,定會賣力勤勤懇懇治理大庾縣,待他三年後申請調任回京,必會遭拒。
那時劉成濟才會明白,他其實一早,就已成了一枚棄子。
殺人誅心,莫過於此。
既然說到此處,雲風不得不提了一句,「公子還未聽說吧?劉成濟昨日上阮家遞切結書,結果被阮家那三個姐妹扒光了衣服丟出去遊街,如今已成揚州城的笑柄!連街上的孩童都為他編曲兒……」
「探花郎,脫光光,光腚腚,露襠襠…」
雲風興起說到此處,才意識到此等不、雅兒歌不該污了首輔聖聽,立即噤聲垂首,作乖順狀。
李渚霖難得沒有怪罪,反而眸光中帶了絲興味。
很好。
想來那個被退婚的小娘子得了他的指點后,拿住了
劉成濟的把柄,所以才能讓他這般丟人現眼。
是個殺伐果決,堪受調、教之人。
也是,若不是個聰明人,絕不可能將天下樓經營得這般好。
眼前的棋珍院,要價雖高,百兩一晚,可細看之下,無論從裝潢到擺件,從花草到器具,無一不是精品。
再加上眼前帶著江南特色的奇景,更是養人眼球,使人覺得尤其舒適愜意。
是比不上宮廷爵府的奢靡豪華,卻勝在一個雅字上。
難怪如周閣老那般心落四方之人,每年都會願意來天下樓小住一月,這揚州四月,果然是人間仙境。
他起身踱步,置身在一步一景的庭院當中,不禁伸手摺了枝由牆頭垂落的柳葉,指尖沾上露水,他下意識就往袖口處掏了掏,準備用隨身攜帶的錦帕來擦拭……
誰知竟撲了個空……
是了,那塊錦帕,於暴雨那日,遞給那玲瓏娘子拭淚去了。
「公子的錦帕可是落在何處了?小的這就給您四處去尋尋。」雲風瞧出了他的異樣,問道。
「出門前老夫人特意叮囑小的,讓小的務必保管好公子的貼身私物。
那永順伯爵府的吳三爺不就是?貼身錦帕被個居心叵測的女子撿了去,那女子便四處宣揚吳三爺與她有私,雖未能如願被抬進伯爵府做妾,可伯爵府也被訛了不少銀子,丟了好大的人呢。」
「伯爵府尚且如此,更莫提咱們這樣的人家了。」
此等私物,他確是不該隨意遞出去,那日,也不過是動了少有的惻隱之心罷了。
雖說瞧那玲瓏娘子,不像那般胡攪蠻纏之人,且以她的心氣,也不像是願意委身與他人做妾的樣子……
可李渚霖行事滴水不漏,向來喜歡防患於未然。
所以這巾帕,務必是得取回來的。
天下樓,專用於處理庶務的聽風閣。
婢女一聽棋珍院的貴客,有要事要面見阮東家,立即入內稟告一聲了之後,馬上將李渚霖引了進去。
李渚霖撩袍踏入了議事廳內,首先入眼的是個綉著金玉滿堂的羽蠶絲屏風,女子纖細婀娜的身形,在薄如蟬翼半透明的屏風后影影綽綽地顯露出來,頗有些清雅無雙的意味。
可嘆這份清雅,在女子張嘴的瞬間,消失殆盡。
那女子的語調上揚,聽著很是歡快,全然不見那日在桃塢中的悲戚。
「王公子,想必今日上門,是來還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