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節 鬼谷子
觀水崖下遠比謝子楓想象得要難行。除卻觀水崖的陡岩峭壁之外,崖底因為常年光線不足的原因,苔蘚叢生。若是一不留神,便會被薄雪下的青苔摔一個四腳朝天。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山崖之下奇石嶙峋,乍眼望去如同迷局一般,這些奇石與秋澤的術法不一樣,乃是天然而生。石上或步滿藤條,或生出枝椏,為眾人的行程平添了三分難度。
謝子楓和秋決明跟在漁夫打扮的老者身後。秋決明把自己關於老者的猜想告訴了謝子楓,謝子楓心中詫異萬分。然而此時看到老者如漫步在自家後花園般的儒雅之姿,他也不由信了七分:「決明兄,你不是來過鬼谷么?怎麼沒有見過鬼谷子先生?」秋決明急忙捂住他的嘴,咬耳低語道:「上次是在下悄悄跟著李大叔進來的,劉慎老頭根本就不知道。若是讓他知道在下曾經偷看過三略,非拔了在下的皮不可。」這時卻聽老者在前面悠然唱道:「乾坤定五常,天地有四知。混沌分三界,功名入六花。」
秋決明臉色一白,聽出了老者歌兒中的警諭之意。謝子楓卻沒有絲毫心虛,笑著問道:「老前輩所說的四知,不知是哪四知哇?」老者一甩魚竿,笑道:「不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咯。」秋決明老臉一紅,拱手道:「晚輩一心向學,卻忘了貴派規矩,真是慚愧。」那老者卻茫然道:「什麼派?什麼規矩?」謝子楓心直口快,插嘴道:「您不就是鬼谷……」卻被老者的朗笑聲打斷:「你我所學,皆是前輩鑽研得來。哪有什麼門戶之見?現在的江湖宗派,各懷私心,敝帚自珍。卻不知他們的術法知識若無人學習,便無人用。這樣的術法怎麼能流傳後世?」
老者的見解與眾不同,與如今的公眾認識大為不同。所幸他遇到的是謝子楓和秋決明這兩個亦是與眾不同的後輩。謝子楓是讀書出身,諸子百家皆有所涉獵,從小便喜歡觸類旁通,雖然落下了一個廣種薄收的毛病,卻也養成了廣納百川的治學態度。秋決明被秋澤帶大,從小就對門戶成見很是不滿,長大后更是偷偷下山,學習其他宗派的特長。是以這番話說出來,兩人並沒有感到驚世駭俗,反而有如遇到知己一般欣喜。
謝子楓笑道:「天下人要是都像老前輩一樣想,何愁文化不昌,道術不盛?」老者見他意氣風發,搖頭笑道:「談何容易,談何容易!人皆有私心,小郎君的想法,恐怕再過一千年也未必能實現。」接著嘆氣道:「也不知那時候世上還能剩下幾家說法,幾種道術?」
老者思慮深遠,謝子楓和秋決明不由被他帶著,思緒飄到了千年之後。謝子楓幽幽嘆道:「或許那時候,每個人都能讀習武。」秋決明則反駁道:「只要世家寒門的隔閡存在一日,天下百姓人人可以讀書習武便不可行。」謝子楓笑道:「決明兄不要忘了,那可是千年之後哇!或許到那個時候,世家和寒門已經親如一家,不分彼此了呢?」老者聽到這一句,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回頭看著兩位少年,肅聲道:「這位小郎君所說不錯。未來之事尚未呈現,一切便皆有可能。只可惜我老人家的天演之術看不到那麼遠。」
聽到「天演之術」,謝子楓又想起之前經歷的幻境,不由問道:「老前輩可知道我們這一次救李靖伯伯的結果?噢呀還有,秋伯伯的眼睛是否能復原?我們能順利返回滎陽嗎?」老者笑罵道:「你以為我老人家是街道上給人看相算命的騙子?天演之術並不是預言術,而是根據你當前的所知所想,推演未來可能出現的結果。就比如剛才你所經歷的幻境,便是你心裡優柔寡斷的結果。可是後來的事情,有沒有按照天演之術所推演的進行呢?」
見謝子楓陷入沉思,老者又補充道:「更何況推演所用的條件有限,並不能把所有因素都考慮進去。因此,推演結果並不是完全準確的,若是漏掉了一些關鍵條件,甚至推出錯誤結果也不一定。」謝子楓點點頭,仍有些疑惑道:「不過晚輩在濮陽曾遇到一個姓袁的卦師,他看起來雖然神神叨叨,但是卻能預言晚輩後來遇到的事情。」說著從胸前摸出一沓書,檢出那本六壬遞給老者。
老者並沒有接,反而瞄著謝子楓手裡的其他書,有慎子,有導引術,還有沾了酒漬的道德經。他嘿然笑道:「小郎君果然博覽群書,所學揉雜得很。」謝子楓想起張夫子的話,赧然道:「晚輩貪多嚼不爛,常被夫子責怪。」老者一竿輕輕打在謝子楓腦袋上,喝道:「咄!你是你,他是他。何必對他言聽計從?你若依著他的話,將來豈不是與他一模一樣了?」謝子楓咂摸著這句話的意思,略有明悟,佩服道:「老前輩果然學識如海,難怪是江湖中最富盛名的鬼谷之首。」
老者哈哈笑道:「你們兩個娃娃,資質不錯,悟性也好。就是不太會做人!」見謝子楓和秋決明面面相覷,笑著拿魚竿在他們腦袋上各敲了一下:「我老人家本想隱姓埋名,與你們說些知心話兒。哪知你們一下子就猜到了我老人家的身份。真是不好玩,不好玩啊!」說完收斂笑容,正色道:「老夫在後山閉關參悟,便有宵小之徒在我鬼谷四處為禍。先是盜走了三略六韜,接著又使了一招調虎離山,把我座下弟子全部引出谷。他們卻好在這裡做下手腳,想要將相夫子的徒子徒孫一網打盡。然後把污水全潑到我鬼谷身上。」
秋決明敬服道:「鬼谷子真乃世間大賢,閉關修行之時也能明察秋毫。天演之術乃是鬼谷鎮派秘術,只有歷代鬼谷子才能施展。在下正是由此推測到前輩的身份的。」老者嘿然笑道:「不談這些了。前面便是石洞,是老夫平時關押那些不聽話的弟子的地方。」說著眯起眼睛,似是回憶起什麼,笑道:「老夫座下三個弟子,老二老四都在石洞里呆過,唯獨老三因為老夫的偏愛,從沒吃過洞里的苦頭。這一次他被關在石洞里,豈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乎?」
謝子楓驚奇地問道:「鬼谷子前輩也信天意?」鬼谷子笑道:「天道有常,天意難測。老夫只是畏懼天意,卻不信它。」見謝子楓懵懵懂懂,耐心解釋道:「譬如你拿著的那本六壬,乃是陰陽家占星推算的奇書。老夫卻不信這些。他們把一年劃為十二個月。老夫卻偏偏要劃成十三個。他們把天地萬物劃為陰陽五行,老夫卻偏偏要劃成六花。嘿嘿,老夫這劃法雖然是賭氣所作,但是就算是陰陽家的大祭酒,也要對老夫的劃法說一聲『有理』。天下只有一個『道』,是真正的『道』,亦是不可說之『道』。我們這些後世人各自解說的『道』,不過是一家之道,是可說之『道』耳。天下可說之道有萬萬千千,誰有理便是對的,並沒有什麼權威與絕對。」
鬼谷子這段話說得玄玄乎乎,非但謝子楓,就連自詡天下第一的秋決明也吃不消。鬼谷子說完這些便換了別的話題。謝子楓也收斂了思緒,仔細觀察周圍的環境來。光線漸暗,雪花亦不再落下。卻不知是秋澤已經停了術法,還是因為三人行得深了。一路上雖沒有遇到鬼谷的機關陣法,但是有好幾處險坡斷壁,若沒有鬼谷子帶路,僅憑謝子楓和秋決明兩人,不知要行到猴年馬月。兩人一路上凈與鬼谷子說話,此時回過神來,才發現身後之路竟然是如此之險。譬如他們剛才經過的一座僅余鐵索的棧橋,他們是在談笑中悠然而過的。此時再回頭望,謝子楓卻忍不住打起鼓來,心裡亦是嘆服鬼谷子的深思縝謀。
過了棧橋便是石洞。石洞看起來很深,光線亦不能射入。洞口有一個打掃地很乾凈的小庭院,陳列著石桌石凳。石洞內卻沒有打鬥的聲音。謝子楓感覺情況有些詭異,壓低聲音問道:「大小姐和那個誰他們難道已經進去了?」鬼谷子搖頭道:「我們走的這條路比他們要快許多。」謝子楓驚疑道:「聽盛師彥說,李靖伯伯被翼火蛇關在這裡。怎麼既沒有見到李靖伯伯,也沒有看到翼火蛇啊?」鬼谷子皺起眉頭:「老夫倒是感知到靖兒的氣息。不過卻沒有感知到別人的存在。」
謝子楓聽鬼谷子如此篤定,不由鬆了一口氣,道:「既然李靖伯伯就在洞里,我們何不問他一問?」嘴裡說著,腳下已是躍躍欲試。秋決明有些猶豫:「若裡面的人不是李叔,而是敵人布下的陷阱呢?」謝子楓急道:「要是翼火蛇在裡面,那更好了。合你我二人之力,還打不倒他嗎?」說著偷偷瞄了一眼鬼谷子,大聲道:「就算我們兩個本事太差,打不過他。這不還有明察秋毫的鬼谷子大前輩嘛!」
鬼谷子被他這句話逗得一笑:「老夫只聽過老前輩,前輩,卻沒聽說叫別人大前輩的。」正色道:「裹足不前,乃兵家大忌。無論如何,我們都要進洞一探。你們兩個跟緊老夫,時刻注意提防左右。」謝子楓與秋決明拱手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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