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節 崖邊觀棋說往昔
大雪不知何時已經停歇。一隻體形臃腫的鳥兒倏地衝上青空,向著鬼谷深處飛去。這隻肥鳥不是別的,正是秋澤贈與謝子楓的那隻小木鳥變化而來。
坐在木鳥上俯瞰鬼谷,發現整個山脈平地皆被白雪覆蓋,唯有山間清澗、平地小溪沒有受到大雪的影響,依然孜孜不倦地流淌著。那些蒼柏樺樹被雪沖刷地愈發蒼翠,間或發出「撲簌簌」的聲音,那是樹上的積雪落下發出的。
小木鳥飛得不緊不慢。謝子楓坐在秋決明身後,輕輕活動了一下略有些僵硬的身體,又拿手拍了拍臉頰,努力想使自己變得冷靜下來。然而一想到盛師彥火燒代海寺,指使手下毒打寺內的小和尚,又差一點害死了道衍方丈,他心頭的怒火便不可遏止地燃了起來。此時眼見著就要與盛師彥背後的主公,也就是一直隱藏在幕後的「朱雀」見面,他心裡五味雜陳,不知是竊喜,還是惶然。
秋決明感受到謝子楓的不安,輕輕嘆了口氣,把木鳥的速度降了下來。不過謝子楓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沒有察覺到速度的變化。
飛鳥再慢,也要比人快。終於,木鳥飛抵鬼谷後山上空。鬼谷後山有名聽濤崖,與觀水崖的名字相映成趣。聽濤崖,並不是因為在這裡可以聽到水波之聲。所謂「濤聲」,指的是風吹林動的聲響。此時謝子楓和秋決明還未落地,便已經聽到了洶湧澎湃的濤聲,看到了鬱鬱蔥蔥的樹海。
謝子楓皺起眉頭,用有些僵直的舌頭艱澀地問道:「下面的樹林太過茂密,林濤聲又把其他聲響掩蓋了起來。我們該如何與鬼谷前輩匯合?」秋決明苦笑道:「只有先找個空曠地方落下,再一點一點地找過去。」謝子楓想了想,無奈地同意了秋決明的提議。
木鳥尋了一處林間空隙徐徐落下。在落地前的一剎那,「嘭」地一聲又變回了拳頭大小,鑽進謝子楓的衣襟。此時兩人距離地面還有一段距離,齊齊跌了一跤。謝子楓呲牙叫道:「小肥雞太不夠意思了,還沒到地方就把我們甩了下來。」秋決明坐在地上氣喘吁吁,苦笑道:「不要怪它。是在下靈力不濟,斷了術法。」謝子楓見他臉色蒼白,雙頰浮起潮紅,心裡「咯噔」一聲,這才記起自己一行人已經連續與人拚鬥了將近一天,秋決明更是因為連續施術而精力大損。想到這一層,謝子楓低聲道:「對不住了,決明兄。我不該埋怨的。」
秋決明十分不雅地揉著屁股,向謝子楓伸出一隻手,苦笑道:「兄弟之間有什麼埋怨不埋怨的。倒是你,平白無故捲入了我們齊墨的事情里,在下心裡才是慚愧。」謝子楓本想說「你們齊墨也是因為應了我的請求才會被朱雀盯上」,但是轉念想想,自己何嘗不是因為朱雀的緣故,無心闖進了道術的世界?這其中孰是孰非,他現在也想不明白了。
兩人此時所想不同,但是卻齊齊放聲笑了起來。謝子楓抓住秋決明伸出的手,一把將他拽起來,佯作痛苦地叫道:「噢呀決明兄,你也太沉了些。小爺肩膀上的舊傷都要被你扯開了。」秋決明哈哈一笑,雙眼看著密林深處,沉聲道:「等這裡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們就可以好好休養了。到時候,哥哥一定要帶你去最好的青樓耍耍!」謝子楓道:「是醉春樓嗎?我可不敢再見寥寥姑娘。」秋決明啞然失笑,搖頭不已。
經過這一番話,兩人的心態稍微放鬆了一些。雖然對前途一無所知,但是只要有人肯與你同行,陪你堅持,人生在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謝子楓和秋決明沿著林間小徑往聽濤崖頂上一路尋去。漸漸地,他們聽到了打鬥的聲音。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一齊施展身法向聲音的源頭奔去。謝子楓的身法經過這麼些天的歷練,糅合了四時拳和通臂拳之長,先一步趕到打鬥之處,發現鬼谷子正與盛師彥拚鬥。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稍微開闊的場地,場地的一邊是山壁,另一邊靠近山崖的地方有一座八角涼亭。亭中隱隱約約地有人影晃動,但是仔細看時卻又好像空無一人。這片場地也十分奇異,地上划著縱橫各十九道線,儼然是一副巨大的圍棋棋盤。棋盤兩邊擺放著水缸大小的棋瓮,裡面盛放著炊餅大小的黑白棋子。
秋決明這時也趕了過來,訝然道:「他們這是在下棋,還是比斗?」原來兩人各執一方,在這碩大的棋盤上不斷落子,此時場地中已經林林總總地落下了二十幾枚棋子。他們二人各施術法,落子極快。與此同時,拳腳間的比斗也沒有停止,看得謝子楓和秋決明目不暇接。
盛師彥起初長袖偏偏,一副儒雅的模樣。然而隨著棋局的演進,他不由自主地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抿著嘴,蹙著眉,手上招式也慢了起來。盛師彥執的是白棋,這時被鬼谷子的黑棋團團圍住,只剩下一個氣眼。鬼谷子嘿嘿笑道:「怎麼樣?小師彥,姜還是老的辣吧?我老人家這一子下去,你可就全軍覆沒了。」
盛師彥漲紅了臉,看著鬼谷子用雙腳夾起一枚黑子,往那個氣眼飛去。他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終於下定了決心,從袖間偷偷摸出兩枚玉石,向一枚打向黑子,一枚打向鬼谷子的脊背。他心中算計著,兩枚暗器一上一下,鬼谷子勢必不能兩全。按照常理,他一定會捨棄棋子,保全自身。然而事實完全出乎他的預料,鬼谷子身子不閃不避,硬吃了上面的那枚玉石,腳下速度卻提了一分,穩穩地用黑子填上了白棋唯一的生路。
盛師彥雙目獃滯,看了看已無生機的白棋,把茫然的目光打在鬼谷子身上。
鬼谷子沖著盛師彥嘿嘿一笑,驀地吐出一口血來,濺落在棋子之上。盛師彥疑聲問道:「你為了棋局的勝負,竟然不惜犧牲自己?你知不知道,身中火毒,靈力運轉幾近斷絕,硬吃我的墜星石,幾乎等於送死?」
鬼谷子看著盛師彥,微笑道:「老夫死了,你不是應該很高興嗎?」盛師彥心中彷彿被重鎚砸了一樣,不由向後退了幾步。他腦海中浮現起昔日在鬼谷學藝,最後叛出師門的情形。然而此時的他,心中卻找不到當年的憤恨,反而有些失落,不斷地追問:「為什麼?為什麼?」
鬼谷子盤膝坐下,喘息著說道:「小師彥,你也算是鬼谷弟子,怎麼不記得鬼谷七律?入我鬼谷,生死便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天下。在我們鬼谷門人的眼中,只有勝負,沒有其他。既然我們擺下了棋局,老夫便是拼了性命也要贏你。怎麼,你不記得了嗎?」盛師彥搖了搖頭,厲聲道:「可是你當初卻以我過於看重勝負的理由,把我關在石洞里整整一個月!怎麼,你現在是認同我的觀點了嗎?」
鬼谷子笑道:「老夫從來沒有認為你的觀點是錯的。當初之所以懲罰你,是因為你過於看重勝負。我鬼谷一宗講究運籌帷幄,以勢治術。為了追求勝負,首先必須看輕勝負。只有把勝負放在一邊,才能使心智通明,做出正確的決策。你當初功利心太強,一心只求勝利,老夫怕你因此迷失了本性,將來為他人利用,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故而把你關了起來,希望你能細細體悟。誰成想,你一氣之下離谷,投靠了『朱雀』,替他賣命。老夫千算萬算,沒想到你還是走上了這條道路。」
盛師彥聽到這裡,額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他默默地審視自己離開鬼谷以後的所作所為,心裡不由冒起一絲涼意:鬼谷弟子以匡扶天下為己任,前有韓非張良、諸葛武侯,後有李靖張須陀。這些鬼谷前輩無一不是名滿天下,為世人所敬重。唯有自己,一直替朱雀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只能用一些陰謀詭計。想到這裡,他只覺頭皮發麻,硬撐著反駁道:「師尊此言差矣。我鬼谷弟子的使命,就是輔佐明主,開創太平。我主朱雀有經天緯地之才,正是未來的明君。師彥替他賣命有何不可?」
鬼谷子靜靜地看著他,直看得盛師彥心虛地低下頭,方緩緩說道:「你真的以為他是明主?還是說,你把他當作證明自己的工具?」盛師彥低頭不語。鬼谷子嘆息道:「小師彥,你在利用他,他也在利用你。這些年的得與失,你可曾細細算過?」
盛師彥抬起頭來,緩緩地說道:「師尊所言,師彥不能反駁。我家主上或許是在利用我,不過師尊不知道的是,師彥這條命本來便是主上的。師尊還記得師彥拜師時,一口氣破了十幾道谷口陣法的事情嗎?」鬼谷子悵然一嘆,幽幽地說道:「是你家主上傳你破陣之法的吧?」盛師彥訝然道:「原來師尊知道?我從小沒有爹娘,是主上收養我,傳我兵法道術,又指引我拜入鬼谷修行。主上的恩德,師彥結草銜環也不能報。」
「他還叫你拜入靖兒座下,伺機偷取靖兒身上的一樣東西吧?」鬼谷子閉上眼睛,悠然說道。
「師尊如何知曉!?」盛師彥雙眸圓睜,臉上儘是震驚之色。謝子楓和秋決明聽了這句話,也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謝子楓低聲道:「難道鬼谷前輩真的通曉萬物,無所不知?」
這時卻聽鬼谷子哂笑一聲,有些落寞地說道:「老夫身為鬼谷宗主,並沒有做下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業。唯一欣慰的事情,便是收了四個好徒弟。須陀穩重勤奮,是至情至性之人,老夫便把象徵『堅守』的玄武之名賜給了他。綺兒雖是女子,卻堅毅果決,老夫便把象徵『殺伐』的白虎之命踢給了她。靖兒心懷仁慈,胸襟開闊,老夫便把象徵『引導』的朱雀之名賜給了他。」
鬼谷子娓娓地說著自己的得意門生,臉上露出追憶的笑容。眾人皆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愛惜之情,紛紛屏氣凝息。說完李靖后,鬼谷子卻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可是老夫最喜愛的,還是那個從小跟著老夫一起學藝的青龍哇……」
鬼谷青龍!謝子楓差一點叫出聲來,劉瑾恬說過,鬼谷青龍在鬼谷是禁句,誰也不能提起。此時卻被鬼谷宗主以如此平常的口吻說了出來。
「鬼谷青龍,我的開山弟子。」鬼谷子臉上的笑容忽然變得詭異起來,「你放著象徵『智慧』的青龍稱號不要,卻盜用自己師弟的『朱雀』名號。難道你就那麼渴望,渴望成為天下之主嗎?」
鬼谷子的聲音越來越高,說道最後時,忽地掙開眼睛,雙眸射向崖邊的涼亭。
就在眾人錯愕的眼神中,涼亭內忽然有一道黑影悠然立起,嘿嘿笑道:「久疏問候了啊,師父大人!徒兒青龍給您老人家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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