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
孟彰定定看著孟顯。
孟顯目光躲閃得一陣,接連找了幾句話題想要岔開,卻都未能讓孟彰妥協。到最後,他終於嘆了口氣。
「阿彰,你一定要聽?」
果然,贏的還是他
孟彰小小地緩和面上表情,點頭。
孟顯搖頭,卻也真的跟他說了。
「陽世里,不論是大兄、我、阿蘊,還是阿父阿母,真的沒有發生什麼事。大兄、我和阿蘊都很小心的。」他對孟彰強調道。
孟彰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孟顯放鬆了身體,也給他自己倒了一盞清水。
「認真說的話,那大抵是今日晨早的事情吧。」孟顯仔細想了想,跟孟彰說道,「今日晨早的時候,我與幾位郎君去了一趟族學。在族學里,有人就說起這五石散。」
孟彰蹙眉。
孟顯抬眼看見,笑道:「我知道這事情約莫就是沖著我來的。」
那些人的話怕都是說給他聽的呢。
阿彰極度厭惡五石散,並在陰世孟氏一族裡放出話去,說他不會招用服食五石散的族人這事情,隨著孟彰修為破境,已經傳遍了整個安陽孟氏了。
非但是陰世天地里的安陽孟氏,還包括陽世天地里的安陽孟氏。
「那些人接觸不了你,又想要讓阿彰你回心轉意,更甚至是改變你對五石散的態度,便打起了我的主意。」
孟顯說著這話的時候,眸底難得透著些寒涼。
「他們想要說服我,讓我給你說道說道呢。」
都是安陽孟氏的族人,誰不知道孟珏的子女中,就數行二的孟顯與孟彰最為親近了?
倒不是說作為長兄的孟昭與幼女的孟蘊和孟彰的感情就疏淡,而是相對的。
「他們倒是打的好主意!」孟顯哼了一聲,很有些不忿。
孟彰就道:「他們不了解我,更不了解二兄。」
「是他們小覷了二兄你。」
孟彰小小地捧了孟顯一回,孟顯覷他一眼,身體坐得挺直。
「就是這樣。」孟顯道,「他們拿我當什麼人了?!」
孟彰安撫了孟顯一回,就將話題給帶了回來。
「所以二兄,他們到底都說了什麼?」孟彰問。
孟顯將那幾個郎君的話語給孟彰複述了一遍。
「他們說五石散這種秘葯發散的時候,有飄飄欲仙之感,似能脫去肉身皮囊的束縛,體會那一瞬息間的輕鬆與暢快」
「他們還說,五石散這種秘葯既有如此藥效,或許可以讓重病之人在痛苦中掙得一瞬歡愉。」
「他們說,絕大多數的重病之人俱都受到肉身的負累,只要能讓他們忘卻肉身的存在,該當能讓他們體會到一刻的輕鬆」
「他們提到我了?」孟彰問道。
不過不等孟顯回答,他自己先就搖頭否定了。
「不對,他們不會做得如此明顯,否則二兄你也不會在心裡反覆惦念這個問題,差點演化出一場噩夢來。」
孟顯沖孟彰討好地笑了笑。
孟彰搖搖頭,甚為無奈:「二兄,你繼續說吧。」
「他們確實沒有提起你,」孟顯將嘆息隱去,「他們提起的是另一個人。」
「孟越。」
孟越
聽得這個名字,孟彰也有一瞬的沉默。
孟越,孟彰活著的時候,也知道他。
這個孟氏的族兄弟並不比孟彰大多少,但他的境況,卻與孟彰甚為相似。
一樣的纏綿病榻,受不得冷,受不得熱,天氣稍有一些變化就得小心,不然必定會大病一場
不過與孟彰生來的體弱不同,孟越的遭遇卻是人為的。在六歲以前,孟越還是一個活潑健康的安陽孟氏一族小郎君。
但就在六歲那一年,原本該在父母看顧下嘗試養精修行的他,卻在人的刻意引導下,服食了一份他尚且柔弱的肉身無法承受的大葯。
自那一日,他的身體就徹底毀了。
毀掉他的,甚至不是旁人,而是他的姨母。
他生母的同胞親妹妹。
成人的恩怨糾纏而生的惡意毀了他,而他,還不能為自己報仇
他生母在她自己父母的懇求威逼下,替他原諒了那個惡人。
比起孟彰來,孟越的命途還要更加的坎坷。
孟彰曾見過他,不是孟彰去找的他,而是他強撐著破敗的身體來拜訪的他。
那時候,孟彰在這個六歲的小郎君眼中,看到了無盡的荒蕪。
孟顯顯然也清楚孟彰想到這個族兄弟時候的複雜心緒,他不打擾孟彰,陪著他沉默。
「孟越服食五石散了?」
長久的安靜過後,孟彰才問道。
「沒有。」孟顯搖頭,眼中的神色也很有些複雜,「我從族學出來以後,就去見了孟越。」
孟越雖然比孟彰大不了多少,但因為那場舊事,他並不是跟著他阿父阿母一起住的,而是由他阿爺照看。
「孟越很少見人」孟彰道。
不論是同輩的族兄弟,還是更上一個輩分的長輩,他都少有搭理的。
外人不說,就是族裡評他,也是用的「孤拐」。
孟顯點頭:「但他這次見了我。」
孟彰無言一陣。
孟顯轉眼看了看他,抬手在他額角上揉了揉:「他跟我說,不必你擔心他。」
「只有這幾個字?」孟彰有些明白。
孟顯頜首:「只有這短短的幾個字,說完這一句話,他便讓人送我出來了。」
孟彰默然坐了一陣,忍不住對孟顯開口:「如果服食五石散的人,是他的話」
不過話還沒有說完,孟彰自己就搖頭了。
「我這說的是什麼?」他低罵了自己一句。
說這話的他,才是對孟越那個小郎君的侮辱與輕視吧。
孟顯看著責罵自己的孟彰,臉色柔和。
「不必如此,」孟顯勸道,「越族弟心裡是明白的,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縱然旁人都說孟越孤拐,但孟昭、孟顯和孟蘊這三個小郎君小女郎看著那牛倔牛倔的孟越小郎君,總是先多了些寬和。
孟越,那個遭遇凄慘的同族族弟,是真的很有些像他們的幼弟
但也正是因為有孟彰、孟越這樣的小郎君在,孟顯才更為心疼,才在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以前,便暗自生出了些奇異的念想,以致生造出這一場噩夢來。
孟彰收攏心神后,也察覺到了孟顯心頭的明悟,不覺抬眼看了看他。
孟顯的目光轉了過來。
「你不必太擔心我,前有你,後有越族弟,我如何還會繼續猜度有了五石散后,是不是能為你們減去幾分痛苦?」
孟顯的噩夢,全都因那一念而出。
他曾無意識地想過這樣的一個問題。
那念想在他心中紮根,又悄然無聲地壯大,到最後
就成了孟彰所看見的那方噩夢世界。
孟彰眉眼放鬆,卻是輕哼了一聲:「二兄你可是兄長,真要我這個病弱的幼弟來擔心你,那你未免也太弱了吧?小心大兄知道,再找了你去,讓你好好地磨練磨練。」
孟顯面容一頓,旋即顯出了幾分驚恐。
「阿彰,」他喚了孟彰一聲,「這事情,能不能就這樣過去?」
「你別跟大兄說?」孟顯認真看著孟彰,求請道。
孟彰故意沉吟,做思量狀。
孟顯眼中的求請越漸深重。
「阿彰,你也不想你二兄我因為大兄,又再生出一場噩夢來吧?真要這樣的話」
孟顯看著孟彰,雖然話語未盡,但意思卻已經極其的明白了。
阿彰你今日豈不就白跑了一趟?
孟彰面上神色一頓,看向孟顯的目光陡然多了幾分古怪。
「二兄」
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的孟顯臉皮緊繃:「嗯?」
「倘若大兄知道他在你這裡那麼可怕的話,你覺得大兄會怎麼樣?」
孟顯神色頹敗。
「阿彰」已經漸漸長成的郎君拖長了聲音,希望能得到幼弟的同情。
孟彰繃住臉,目光不動。
孟顯的目光越發的幽怨。
到最後,孟彰終於綳不住了。
「噗哈哈哈」
他失笑出聲。
孟顯眼中的幽怨一滯,片刻后也跟著冰消雪融,顯出眼底的明朗來。
擔心孟彰笑得手抖,反將手上捧著的清水給倒了,孟顯伸出手去,將孟彰手裡拿著的杯盞又給摘了下來,放在一旁擺著。
孟彰漸漸收了笑聲,不過他眼底里的笑意卻久久未曾散去。
「二兄。」孟彰帶著笑意的聲音再次響起。
孟顯應了一聲:「嗯?」
孟彰坐直了身體。
「能讓他們使出這樣的手段來,怕不是只有我的緣故吧?」
孟顯抬起目光,就看見陷在輕軟被褥里的小郎君正雙眼清明地看著他。
「是大兄、你、阿姐做了什麼嗎?」孟彰問道,眼中很有些好奇。
這一幕,又彷彿讓孟顯回到了舊日。
舊日孟彰還在生的時候,因為身體病弱,少有能離開室內的時候,小郎君就總纏了他,問外頭的新鮮事。
不論是族學里的各位先生、同窗,還是外頭新開的一株花草,都能引得小郎君一時開懷。
孟顯神色緩和下來。
「別擔心我們。」他開口的時候,卻是先道。
孟彰正要反駁。
孟顯已經拿話語堵住他了。
「我還不知道你?你是在擔心大兄、我與阿蘊露了痕迹,反讓那等人惱羞成怒,最後更對我們三人出手吧」
孟彰一噎,再想要找話來為他自己辯解,卻是找不到了。
孟顯面上飛快閃過一抹得意的笑。
孟彰眯了眯眼睛,吐出兩個字:「大兄。」
孟顯面上的神色陡然收斂,隨後更是輕咳一聲,很自然地將話題給帶了回來。
「大兄、我和阿蘊這近十日來雖然也有動作,但我們都做得很隱秘,少有人能發現我們的動作,這個你盡可以放心。」
孟彰能放心嗎?
如果對面的是尋常人,哪怕也是安陽郡里的名門望族,孟彰也不太擔心孟昭、孟顯和孟蘊。可是這五石散的事,顯然牽扯到更高處、更深處。
那些人真的不知道五石散的禍害嗎?
不可能的。
可是明明知道,卻仍然放縱五石散的流通,甚至是在主動推動,在借著五石散撈取他們想要得到的好處,那些人的心思何等狠辣,何等冷漠?
孟昭、孟顯和孟蘊不過都還是才剛長成,最大的孟昭還未及弱冠,孟彰怎麼能不擔心?
前生時候,沖在最前線為他們那些平民百姓阻攔下類似於五石散的那些東西的保護神,在那過程中、在暴露后,到底遭遇到何等慘烈的包袱,孟彰縱然未曾親眼目睹,卻也聽說過一二的。
孟彰怕孟昭、孟顯和孟蘊也會撞上那樣的事。
孟顯察覺到孟彰陡然波動的情緒,先是愣怔了一瞬,然後快速反應過來。
他伸出手去,按在小郎君的腦袋上。
「阿彰,我們都還好好的呢。」
孟彰定了定神,喚道:「二兄?」
「嗯。」孟顯應一聲。
孟彰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卻是說不出話來。
孟顯耐心等待著。
孟彰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如果,如果那些人發現了你們」
「如果他們報復你們,你們」
「阿彰。」孟顯喚了一聲,「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孟彰一時停住,怔怔地看著孟顯。
孟顯輕哼一聲,卻是笑著對孟彰道:「我們都不覺得我們會很危險。」
「我們總是那樣篤定著呢。」
孟彰垂下了眼瞼,躲閃過孟顯的目光。
孟昭、孟顯和孟蘊是不覺得他們會有危險了,但他們的友人呢?他們身邊的人呢?
那位會看顧護持他們兄弟姐妹的未知存在,真的能為他們做到這種程度么?
這世道,真的能有那樣皆大歡喜的事情出現么?
孟顯放在孟彰腦袋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氣。
「事情,總得有人去做。」孟顯道。
不是他們,大抵就只能由孟彰自己上。
他們的這個幼弟,天性中就存留著那樣的天真,那樣的執拗。
他們做人兄長、阿姐的,能怎麼辦?
真就丟開了手去,只看著幼弟一個人往前跌跌撞撞地走嗎?撞到頭破血流,仍然死咬著不回頭嗎?
做不到的啊
孟顯話語一轉,輕笑地說起這些時日他們在陽世天地里的動作。
「阿彰你在陰世天地里忙著進學、修行,大抵還不知道我們都做了些什麼。」
他話語誇耀而自得,就像是舊日里孟彰還活著時候,他與被鎖在內室的幼弟說起自己在外頭做下的得意事一樣。
「我想好了法子,令人打造出一批能映照人肉身、魂體狀況的銅鏡。」
「這些銅鏡製成以後,我又尋了人,讓他們高階出售這些銅鏡。哈哈,我打了好大的一個幌子呢。」
孟彰壓住喉間的哽咽,帶笑問:「什麼樣的幌子?」
孟顯沖他擠了擠眉眼,逗他:「你要不要來猜一猜啊?」
孟彰狀若認真地思量過一陣,最後對孟顯搖頭:「二兄,我猜不出來。」
「哈哈」孟顯抬頭,笑得甚為得意暢快。
孟彰也笑看著他,等了一陣才催他道:「二兄快說啊。」
孟顯滿心暢快,也不拖沓,直接就跟他說道:「阿彰,你在進學了吧?可曾聽說過鄒忌?」
「鄒忌?」孟彰很快將人跟名字對上了號,「就是兩漢時代劉向的那篇《鄒忌諷齊王納諫》的鄒忌?」
孟顯點頭,就抽回手,從床榻邊上站起。
他踱步走了幾步,雙手虛虛拂過他自己的頭髮、衣服,做整理狀。
待幾步以後,他回身,側眼看孟彰,同時念誦起那篇《鄒忌諷齊王納諫》的一段。
「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軼麗。朝服朝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
念誦完這一段,孟顯給了孟彰一個眼神示意,讓他自己細細體悟。
孟彰心中笑到打跌,面上卻做恍然大悟狀。
「二兄你可真聰明,居然想到讓他們比美!厲害,厲害,著實是太厲害了!!」
孟顯滿意至極,他重又踱了兩步,方才轉了身,回到孟彰的床榻前坐下。
孟彰坐直身體,親自將早先被孟顯放下的杯盞又給孟顯送了過去。
孟顯接過杯盞,端重呷飲得一口。
孟彰見得,更是不遺餘力地誇讚著孟顯。
「二兄,你這次可真是抓住了他們的心坎上了。都是名門望族的郎君,只在姿儀這一事上,誰又真的心服了誰?」
「姿儀、狀態,本就得諸位世家子、望族子相當看重。他們自家時常里也暗下相互比較著,現在二兄你推著引著,將這件事跟五石散牽扯到一處,自然就省了許多力氣了。」
「了得,實在是太了得了!」
五石散的副作用,孟彰和孟顯可都是很清楚的。服食了五石散的人,即便表面上看來,臉色紅潤有光,可實際上
卻是內里虧空,神魂污濁。
這樣的內里,或許尋常的鏡子看不出來,可孟顯令人製成的那批鏡子,卻是無論無何都不會讓它矇混過關的。
一旦有人用那樣特製的銅鏡窺破了服食五石散的那世族子、望族子的內里,事情都瞞不住。
因為,所有的世族子、望族子,其實都是對手。
哪怕是同一個家族的族兄弟,明面上看起來和睦孝悌,可實際上他們也在相互爭奪著家族的資源。
沒有人會幫另一個人瞞著。
區別只在於到底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道破;還是只在比較局限的範圍中點破罷了。
孟顯滿意地哼哼了一聲,故作驕傲地斜眼看了看孟彰后,孟顯也誇讚孟彰道:「說起來,阿彰你在陰世天地里的做法也不錯。」
「省事。」孟顯總結道。
陰世天地與陽世天地是不同的。陽世天地里的生人,雖然被族裡、被世道給積壓著不得不低頭,但他們其實仍然有希望。
那希望握在他們自己的手裡。
那即是,只要他們還活著,就有可能尋得機緣,不斷精進修為,最後憑藉最根本也最野蠻的力量鎮壓萬象,將自己送到雲端之上。
他們始終有著這樣的希望。
但陰世天地里的陰靈卻不同。
失卻了肉身,只剩下魂體承載真靈的陰靈們,不論生前是何等的天資,不論他們生前是什麼樣的修為境界,不論他們生前是何等的輝煌與煊赫
在陰世天地里,他們的修行都只是徒勞。
彷彿,他們再不能往前邁出一步。
那樣的絕望,能吞噬去所有的心氣。
不是心智絕對堅定的修行之人,很少有人能一遍遍地運轉自己魂體里的元氣。
安陽孟氏的族人不少,尤其是陰世天地里的,更比陽世天地里的族人多。可是,饒是那樣龐大的數目,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人能夠真正走出來。
或許是徹底絕望了,或許仍然在無望地掙扎
不論是哪一種情況,就當前而言,結局都是一樣的。
還沒有人,能夠以陰靈之身,只憑藉修為,從茫茫的族人中走出來站到人前。
應是還有人在無聲地堅持的,但絕大多數的人,卻是被斬斷了憑藉修為繼續往前、往上的希望。
他們只能困守在原地,陷在牢籠里,成為相互撕咬的困獸。
他們原本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自己的魂體消散,意識湮滅。
但孟彰出現了。
明明是陰靈,孟彰卻還在往前走,而且那前進的速度,還一點都不比生人慢。
一時間,孟彰身上匯聚了磅礴的明光。
他成了希望。
不單單是世俗階位層次躍遷的希望,還是修為破境、繼續往上精進、提升壽元與力量的希望。
想到這裡,孟顯其實很有些心疼的。
他們幼弟,生時也只得八歲,卻變成了族人乃至更多陰靈的希望
背負著重擔往前走的滋味,真是誰體會過,誰知道。
可是再心疼,孟顯也不能在面上顯出分毫。
因為這是孟彰自己擇定的道路。
他這樣走,他願意這樣走。
孟顯作為兄長,即便再心疼,也沒有拉著他非讓他換一個辦法的道理。
他只能看著,只能希望自己可以走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好給幼弟多一點庇護與助力。
「是吧?」孟彰也得意地笑眯了眼,正正巧,將他那眼底涌動的情緒給阻攔住。
「我也覺得我這法子很不錯的誒。」孟彰說道這麼一句,忽然定住,細看著孟顯。
孟顯察覺到了一點不妙,面上神色微收:「阿彰?」
孟彰靜默一瞬,幽幽開口:「二兄」
「嗯?」孟顯應一聲。
「我想起了一個問題。」孟彰道。
孟顯心中的不妙越發深重,但他只點頭,問:「什麼問題?」
「陽世天地那些事情,儘是你在做的嗎?」
孟顯一頓。
孟彰凝望著他,發自靈魂的問題問出,「大兄和阿姐就只看著?」
「呃」孟顯有些支吾。
孟彰的聲音又更加了幾分力道:「二兄?」
孟顯清了清喉嚨:「倒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樣?」孟彰問。
孟顯終於答道:「就是,除了我以外,大兄和阿蘊也是做了實事的。」
「就譬如?」孟彰問。
既然已經開口了,孟顯也就索性更乾脆些。
「就譬如,銅鏡的樣式和其中的法禁,都是阿蘊在把控的。不得不說,女郎在這方面,就是要比我們這些郎君更為厲害」
說著說著,孟顯的話題就帶了出去。
孟彰目光盯緊他。
孟顯心虛地將話題再帶回來。
「大兄則負責將那批銅鏡送入市場,為它們造勢,讓它們成為各位世族子、望族子的心頭愛物。」
孟顯的聲音漸漸低去,直到最後徹底消失。
孟彰靜默片刻,問道:「二兄,你這樣的作為」
「要是傳到大兄和阿姐耳朵里去,你猜你會怎麼樣?」
孟顯心跳都給嚇停了一瞬。
他將手上的杯盞放下,轉而去端了孟彰的那杯來,親自給孟彰送到了他面前。
「阿彰。」
孟彰看著遞送到他眼皮子底下來的杯盞,很有些無言。
「兄弟姐妹之中,是你二兄我與你最為要好的,對吧?」
「阿彰,你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二兄落到大兄和阿蘊手裡的啊」
「你知道,你二兄我到時候會有多凄慘的是嗎?你不會那樣狠心的我知道,阿彰,抬抬手吧」
孟彰面上顯出了幾分無奈。
若不細看他眼底中流轉徘徊的笑意的話,倒確實是很像那麼一回事。
「二兄啊。」孟彰嘆,「你既然都知道,那你為何偏就輕巧將大兄和阿姐出的力都給帶了過去呢?」
孟顯一噎。
這不是
這不是想要在幼弟面前多添幾分光彩嗎?
「我沒有輕輕巧巧就激昂他們兩個出的力給帶過去。只是」
只是還沒來得及跟你說而已。
孟顯抬眼覷了覷孟彰的臉色,面上神色一橫,做豁出去狀。
「阿彰你就直說了吧!你想要什麼?告訴二兄,二兄都能給你!只要你能抬一抬手,別將今日這事告知大兄和阿蘊」
前面半句話說得有多豪橫,後面那半句話孟顯就說得有多卑微。
孟彰搖搖頭,不至於不至於。
孟顯見得,先就暗自笑了笑。
他就知道,阿彰他果真是更心疼他的。
「我沒有想要什麼。」孟彰道,原本還很有些活泛的臉色漸漸低沉下來。
孟顯心中隱隱有了些明悟,面上眼底的情緒也在一點點沉凝。
「我只是想」孟彰低低開口。
「想要二兄你替我向阿父阿母道歉。」
果真是為了這件事。
孟顯心中沉沉,也有些說不出話來。
替阿彰向阿父阿母道歉
「你覺得,大兄、我和阿蘊折騰的這些事情,瞞不過阿父阿母去?」
孟彰不答,反問他道:「難道二兄你覺得能瞞過去?」
靜默少頃,孟顯果斷地搖了搖頭。
「我這樣任性,帶著大兄、二兄你和阿姐都一同為我在這件事情上奔忙」
「就算我等自覺不會有危險,可是阿父阿母他們該會怎樣地擔心我們啊?」
孟顯久久無言。
「不若」他木著臉開口,「你將今日里的這件事告訴大兄和阿蘊吧?」
「嗯?」孟彰一頓,抬眼看著孟顯。
孟顯卻在沖他笑:「跟你開玩笑的呢。」
孟彰的臉也有些木。
「這個笑話真是一點都不好笑啊,二兄。」
孟顯哈哈大笑出聲。
明朗的笑聲中,孟彰的臉色也不覺柔和下來。
可他眼底更深處,更多的卻還是酸軟。
「不用擔心這件事。」孟顯的手再一次搭上孟彰的腦袋,他用力按了按,「我會跟阿父阿母說的。」
微垂的額發遮擋去了孟彰的雙眼。
尤其是孟顯現在的這個角度,更看不清孟彰的臉色。
「我可是二兄呢。」孟顯道,「至不濟」
他停了停,對孟彰笑道:「我們上頭,也還有大兄在扛著呢。」
「阿父阿母要真是責罰,也必是先找的大兄。大兄他可是全程都在參與的。」
孟彰再開口時候,話語里也終於出現了幾分笑意。
「二兄,大兄知道你是這樣想的嗎?」
孟顯卻很坦然:「知道的啊。」
「大兄他曾經還親自跟我說過的。說」
「他是長兄,有事都找他,他會扛著。」
孟彰語氣有些古怪:「包括在阿父阿母面前?」
「呃」孟顯頓住,麵皮開始擠在了一處,「應該,應該是的吧?」
孟彰用力晃了晃腦袋,將孟顯的手從自己頭頂上抖落。
「應該?」覷著孟顯,孟彰問。
「應該。」孟顯道。
「那行。」孟彰索性就不管了,「那事情就都交給你了,二兄。」
「大兄,阿父和阿母那裡,都交給你了。」
孟顯沉沉點頭。
從夢境中醒來時候,孟顯還有些愣怔。
聽得內室的動靜,外間守著的女婢躬身問道:「郎君?」
孟顯坐直身體,雙手用力在自己臉上搓了搓,搓去那些睡意和遲疑。
「我醒了,進來吧。」
洗漱的時候,孟顯更還騰出了空當來,叮囑他身邊的女婢道:「你去大郎君那裡看看,看大郎君此時可得空。」
女婢等了等,果真下一刻她就等到了孟顯的話。
「如果大郎君問起你的來意,」孟顯看定了她,認真叮囑她道,「你就說,今日在去往正院之前,我想先見一見他。」
女婢福身一禮,這才退出去了。
待孟顯收拾停當,女婢也已經從孟昭那裡回來了。
「大郎君怎麼說?」見得她,孟顯當即就問道。
女婢應道:「大郎君說,郎君盡可過去,他現下就很有些空閑。」
孟顯鬆了口氣,再不停留,直接邁腳就走。
孟昭果真就在他自己的院子里等著他。
見得他來,孟昭問:「到底是什麼緊要的事情?」
孟顯討好地笑了笑,同時伸手接過旁邊侍婢送來的茶水。
「大兄,是關於阿彰的事情。」
孟昭聽得,臉色便有些臭。
「阿彰不是在閉關破境?他什麼時候去見的你?昨夜?」
明明都在一個府上,阿彰怎地就總是去見阿顯不見他?
果真就是二兄比大兄更親近呢么?
孟顯心裡也有些得意,可這回是有求於人,須得讓孟昭來為他們這兩個不省心的在孟珏和謝娘子跟前支應著
他輕咳一聲,低眉順目地將昨日里的事情給春秋筆法地描述了一遍。
「你是說」孟昭聽著,卻是微垂了眼瞼,細細打量著孟顯,「你昨日里做了噩夢,正正讓阿彰給撞上了?」
「你心境上,可還有所掛礙?」他問。
孟顯笑開:「沒事了。」
「真無事了?」孟昭問。
孟顯只能再給他肯定一回:「真沒事了。」
孟昭這才有些放鬆。
「阿顯你啊」
太細緻了也不是什麼好事。
孟顯討好地對孟昭笑了笑:「大兄,我知道的,我會多注意著些,必不會出事的。」
孟昭瞪了他一眼:「你是真的知道了才好。」
說是這樣說的,面上也確實放鬆了下來,但孟昭心裡卻還是止不住地升起一片隱憂。
阿彰天真執拗,自然更叫人多擔心幾分;可阿顯這裡也不是就能完全放鬆下來。
細緻的人,除了能捕捉到旁人容易忽略的信息與情緒以外,自己心裡也容易積壓情緒
孟昭擔心的是,孟顯心裡情緒積壓發酵,會在某些關鍵時候爆發,最後對他造成莫大的傷害。
「大兄。」孟顯喚了他一聲。
孟昭收斂心神,轉眼看去。
「大兄,」孟顯在對他說話,「有你、阿蘊和阿彰在呢。」
孟昭頓了頓,才理解孟顯的意思。
有他們在,阿顯就有支柱,就不會那麼容易垮下
「你先前說,是有事要讓我幫忙?」孟昭問。
孟顯輕咳一聲,很有些不好意思。
「說吧。」孟昭倒是比他乾脆,只是多少有些無奈罷了,「到底是什麼事?」
孟顯支吾一陣,才終於開口:「就在安陽郡里禁絕五石散這事,阿彰托我們幫他去給阿父阿母道歉。」
孟昭的臉也木了。
孟顯小心打量著孟昭的臉色:「阿彰說我們瞞不過阿父和阿母,所以他乾脆點,先跟阿父阿母道歉。」
而不是等阿父阿母找到他們頭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