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隻鯨鯨

陸稚橋從來沒想過會回到自己七歲這一年。

他伸出雙手，看著自己的手掌，掌心布滿了繭子，一旦有一雙完好又柔軟的手撫摸在他的手上，會感覺到他的手，粗糙無比。

這雙手，是常年習慣做家務，從而滋生出來的雙手。

他用大拇指在自己的掌心摩挲，明明是個大人做出來的動作，但是在他做出來卻毫不違和。陸稚橋想，自己明明是已經死在了那場大火中，怎麼會一下子又回到這裡了？

他上一輩子功成名就，從劇場打雜開始做起，後來試鏡成功了葉琦的電影，正式步入了影視圈。可是他接下來拍的幾年的戲、接的廣告，所有的收入全部都給了陸非，也就是他名義上的父親。

直到在他上了高中之後，一步步的計劃著擺脫了家庭，報復了陸非，才開始迎來曙光。

他本以為，擺脫了所有的一切，他會開心。可是他只覺得自己像是被無形的手推著朝著前面走，那隻手推促著他，讓他去演戲，他對演戲其實也談不上熱愛，也不討厭，更確切地說，其實只是一種謀生手段。

但是，讓他覺得可笑的是，到後來，他竟然憑藉著這一份作為謀生手段的職業，拿到了演員的最高榮譽獎項。在他得到那個獎的瞬間，那股推著他朝著前面行走的力量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當時站在領獎台上，看著下面的媒體人員拍照，聽著四周傳來的祝賀聲、掌聲……在那一刻，心情異常平靜。

在感覺到禁錮自己的力量消失之後，他將自己關在家裡一個月，不出席任何活動，他想，他已經足夠有錢了，他有別墅住，有人照料他的起居生活，如果他需要的話，他一個電話可以叫來很多自稱為他好友的人……明明他已經擺脫了小時候的困窘，他也親眼看到了陸非的屍體，可是為什麼他還是察覺不到生活的意義呢？

他的雙手再也不用在寒冷的冬天浸泡在水中，只為了洗那些他根本擰不動的衣服，直到最後雙手凍得又紅又腫。他曾經在低矮又潮濕的房間里想象著，如果自己可以換一個疼愛自己的父親就好了，可是當這些全部都實現的時候，他卻感受不到生活的意義，也沒有對生活的熱愛。

在他功成名就后的一個月，他宣布退出了娛樂圈。

他曾經聽說過，很多小孩兒總是想趕快長大，因為長大之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很多的事，但還是這樣的一批小孩兒，在長大之後，又想回到小時候，因為小時候無憂無慮，而成年人的生活太艱難，充滿挫折。還有一些成年人，希望時間就像拉鏈，一下子就可以拉到退休之後，然後體面的迎接死亡，中間的幾十年全部都不略過了，可是在他因為角色去貼近人們的生活時，他又發現，年至耄耋的人又總是想著再多活一段時間，那該有多好，人們的想法總是充滿矛盾。

陸稚橋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想過自己的一生，在他退出娛樂圈之後，他開始涉獵很多行業與領域，但凡當初感點興趣，他就去學習，最後達到精通。他學過編程，也涉獵過金融投行，他甚至還因為閱讀過推理小說中死亡手法是否可行，而去鑽研過醫學……可是這些對於他來說，還是太無聊了。

華國男性平均壽命為74，很多人覺得太短，不夠。他活到了54歲，就死在了大火之中。他死後，看到有許多人發微博惋惜他，認為他死得太早了。可他覺得，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可惜的，因為漫長的活著對他來說是種煎熬。他早已經將遺囑寫好，他這一輩子所有的財富全部都會捐給慈善機構，達到那些有需要的人手中。

他死在54歲，死在一場大火之中，旁人都覺得太年輕，可是他們不知道，那場大火……其實是他一手放的。

陸稚橋站起身來，寒冷的冬天，7歲的他穿得很單薄。他走到了衛生間的外間，是供人們上廁所之後洗手的地方。陸稚橋抬起頭看向鏡子里的自己，這張臉曾經在上輩子出現在各大的電影院，也出現在電視機的屏幕上，他出名之後，還被挖出過小時候的視頻還有遭遇。那些喜歡他的人，為他叫著委屈，可是卻一遍遍的拿著他小時候事迹反覆敘說，在他精通了計算機之後，他將網上所有關於自己小時候的信息的全部抹去了。

明明他是討厭的，可是總有人不相信。他想懲罰這些人，可是好像是那莫須有的「善念」又勸住了他，最終也只是稍微懲罰了一下，僅此而已。

陸稚橋看著鏡子里自己的瞳仁，裡面漆黑一片，一眼看不到頭。他的額頭處還有一些傷，雖然時隔這麼多年，可是他還是清楚地記得這是陸非昨晚在喝醉了之後用煙灰缸磕的。

陸稚橋想，這麼討厭又無趣的人生，為什麼要重來一次呢？

難道僅僅是為了懲罰他上輩子退出了娛樂圈？

他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突然間笑了起來，很小的一聲，卻夾雜著一絲說不明道不清的意味，像是絕望。

既然總是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軌跡，那麼這次，就看誰贏吧？

如果這次陸非早點死了的話，他的「童年」會不會快樂一點

那些所謂的仁慈，如果連他就這麼消散的願望都無法達成的話，那不要也罷。

陸稚橋彎起了嘴角，他打開水龍頭，開始慢悠悠的洗手。零下7度的溫度，冰冷刺骨的冷水從水龍頭裡面放出來，可是他好像根本察覺不到寒意。

直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的傳過來：「……弟、弟，你的手不冷嗎？」鯨鯨站在陸稚橋的身後，看著他洗了好長的手，覺得有些好奇，看著陸稚橋沒理他，他又想，不會是自己的稱呼出了錯吧？

可是他看了一下記憶，人類就是這麼稱呼比自己矮一點點的人的！

可他哪裡知道，比自己矮的，不一定就是比自己小的。

陸稚橋在家裡長期遭到剝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小孩子的營養根本不能保證，所以現在看起來比鯨鯨要矮一些，而剛接觸到人類文化，還是個幼崽的鯨鯨，哪裡知道稱呼中的歪歪道道，就這麼誤認為對方是「弟弟」。

陸稚橋通過鏡子，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後的小孩兒，小孩兒臉白嫩嫩的，手指掐上去，可以掐出個青手印。他看著小孩兒的模樣，回想了一下，想到了這人是誰。

他記得上輩子在試鏡葉琦的電影的時候，確實遇到了一個自大又狂妄的傢伙，那傢伙叫什麼鯨鯨的。那傢伙在試鏡的時候，信心滿滿，後來被錄取的之後，卻突然間反悔了，因為這場戲的片酬不高，所以臨時跑去接什麼網劇了，把葉琦氣得再也不肯錄用。

而他，為什麼對這個人記憶這麼深，主要是當時在試鏡的之前，這個傢伙嘲笑了自己，並且還在試鏡結束，把自己那長滿凍瘡的手放在冷水上沖了個遍。

陸稚橋想，這個人還是這麼的蠢，這次還是想重複上次的把戲么？還把時間提前了……

他心裡沒什麼尊老愛幼的想法，只是覺得這個人像是臭蒼蠅在自己面前蹦躂，他偶爾，也想伸出手，拍死這隻蒼蠅，然後再洗洗手。

鯨鯨等了一會兒，只覺得對方身上傳來一種氣息，讓他產生了本能的恐懼，可是他終究還是個小崽崽，壓根兒不知道一旦對方讓他覺得不舒服了，為了人身安全就應該逃跑。鯨鯨看著面前背對著自己的人，他不但不跑，還巴巴的湊上去，也打開了水龍頭，伸出手一淋，凍得他打了一個寒顫：「好冰！」他又偷偷地看了旁邊的人一眼，伸出手把他的水龍頭給關了，然後發覺旁邊這個弟弟的臉色好像更差了。

鯨鯨又急忙的跑到一旁的自動烘手機，伸出手把自己的手烘得乾乾的，然後對著陸稚橋喊道：「弟弟快過來，這個東西把我的手烘得可暖和啦！」他像是剛拿到一件新奇玩具的孩子，急忙把自己玩具分享給小夥伴一樣。

陸稚橋轉過身，看著在不遠處烘手的鯨鯨。

嘖，還是很煩。

在這個密閉的空間，可以教訓人的方法有兩種，第一種可以將人關進廁所，隔音很好的廁所一旦被人誤解為正在停用中，那可以關很長時間。第二，一勞永逸的方法，他看著自己手指尖的水珠，水，很涼，浸入水中的人會覺得更涼，水會慢慢的浸入鼻腔，然後氣體從腹部排盡之後，沒有了多餘的空氣，人便會開始覺得痛苦。

鯨鯨看著面前的人在發獃，吧嗒吧嗒的鞋跑過去，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剛準備放到陸稚橋的手上，卻見面前的人一下子後退一步，眼神冷冰冰的看著他，似乎是在看什麼髒東西。

鯨鯨很苦惱了，他讀不懂陸稚橋的眼神，但是他知道眼前這個弟弟不想要讓自己碰他。

陸稚橋看著面前那人還沒放下來的手，冷漠問道：「你知道，死的滋味么……」

可是儘管是重生過的陸稚橋，也壓根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否則他絕對不會不知道，一個五歲的孩子的理解力，到底聽不聽得懂他的話，更何況，這是個外表年齡五歲，心理年齡0歲的剛成為人的小鯨魚。

鯨鯨很好並且很完美的錯過了陸稚橋語氣中的威脅，不但沒get到，還腦補了一下，他頓時如同見到親兄弟了一樣，以為對方和自己一樣同病相憐，於是他問道：「你媽媽也是想讓你在試鏡的時候哭，如果哭不出來，就讓你嘗嘗死的滋味嗎？」鯨鯨覺得對方比自己還慘，於是他仗著自己的身高，伸出手拍了拍陸稚橋的肩膀，「我告訴你哦，死的滋味一點都不好的，我看到過有小孩兒在海里淹死，他們在裡面拚命的撲騰……你沒有我們鯨……鯨魚一樣的器官，最好不要輕易的嘗試死亡的滋味……」

陸稚橋聽著耳朵邊小孩嘰咕嘰咕的聲音，臉上閃過了一絲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