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行 第四章 絕色(上)
這女子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
易傾南急忙隱身樹后,朝著疾步跟上的兩人比劃個噤聲的手勢,小心翼翼探頭看去,她沒看錯,耀目的火光映照下,被圍的眾人確實是大老爺的車隊,而外圍的一干人馬數量並不多,卻個個握刀持劍,還有好幾名弓箭手虎視眈眈盯著場內,為首的則是一名風韻妖嬈的紅衣美婦人,一手叉腰,一手捏方粉色絲巾,正對著大老爺笑吟吟說話。
「我道是誰,原來是文老闆,前陣子就聽說文老闆的綉坊閉門謝客,怎麼,文老闆不在上京經營,反倒來這荒山野嶺打家劫舍來了?」大老爺淡淡道,口氣並不十分驚慌。
紅衣美婦呵呵笑道:「喲,大善人出了上京可跟換了個人兒似的,說話句句帶刺哪,再怎麼說咱們也做過幾年的鄰居,談不上多親近,卻也井水不犯河水……」
「既然已經出了上京城,就別再叫什麼莫大善人,文老闆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就好。」大老爺打斷她的話道,「深更半夜的,文老闆出現在此,不是專門說這些客套話來的吧?有什麼指教,但說無妨。」
紅衣美婦面不改色,只抿唇一笑,「好,我不叫你大善人,你也別叫我文老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莫慎言,你們兄弟倆想要順利歸國還鄉也不是不可以,留下那馬車裡的人和物,我便放你離開。」
「文四娘,大家各為其主,你不要欺人太甚!」二老爺忍不住跳出來道。
文四娘?
聽到這裡,藏在樹后的易傾南忽然明白過來,這名婦人,竟是當初收留石翠雅的明荷綉坊的坊主,可她不是失蹤了嗎,怎麼又會出現在此時此地?
「慎行。」被喚作莫慎言的大老爺伸手攔住他,面朝文四娘道,「夫人若是求財,早說便是。」說話間心頭卻是一凜,那姓易的少年猜得不錯,車隊里果然有內鬼,不然對方怎知自己馬車裡的玄妙?
「來人!」莫慎言喚了一聲,張管家適時從一旁站出,手裡捧著只大大的匣子,匣蓋微微開啟,金光閃閃,「一點小意思,還請夫人笑納。」
文四娘卻立在原地動也不動,隻眼未瞧那滿匣的黃金,只是笑笑,「我文四娘可不是路邊乞兒,就這點碎沫子就想打發我了么?」
莫慎言心知今日是遇到了難纏的對手,往旁使了個眼色,又朝向文四娘,開口問道:「那夫人想要……」
「好話不說二遍呢。」文四娘咯咯一笑,「我先前不是說過了,那馬車裡的人和物都留下,你們就可以走了。」
莫慎言聽得面露難色,「夫人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文四娘輕笑道:「不錯,我胃口是大,不過也是理所應得。要不是我帶人放倒那些個山賊,你這車隊今日怕是出不了這片樹林了,還有資格跟我談條件?」說話間暗地得意,主子讓自己帶人潛伏在京郊待命,誰知會碰上這山賊偷襲劫財的好事,而且對象還是她覬覦多時的京城大財主,趁這混戰之際,砍翻了守在外圍的幾個毛賊,並從那山賊口中得知,車隊里有人跟山賊頭子沾親帶故,這次是裡應外合想要大賺一筆,這漁翁得利的好機會,她豈會輕易放過?況且,她無意中還打聽到這車隊當中除了錢財,竟還藏有個……卻是獻與主子歸國的一份絕佳好禮!
莫慎言看了看她身後的一干人馬,個個手持兵器,訓練有素,再看看自己的手下,除了少數心腹,其他大多是在上京招募的家丁護院,為了不顯山不露水,故意選的資質平庸之流,人數雖多,但在剛才的混戰中死傷不少,剩下的就這零星的十來人,還都掛了彩,這關鍵時刻顯然硬拼是不行的,只能先行避讓……
咦,那姓易的小子這會兒倒是去哪兒了,不知他遇到這般情景,又會想出個什麼樣的主意來?
莫慎言定了定神,不及多想,沉聲道:「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文四娘微微笑道:「大家相識一場,總歸是個緣分,我也不想你太潦倒難堪,這匣金子就留作你們充作路資,楚陽雖遠,卻也夠了。」
莫慎言面色幾變,他聽對方道出楚陽,也不知自己的底細被掌握了多少,慘淡一笑:「罷了,把馬車留給他們,我們走。」說罷一揮手,率先朝包圍圈外邁步走去。
「大哥……」莫慎行略一遲疑,被他拉了一把,「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眾人見東家離開,也棄了馬車家什,只扶上受傷的同伴,快步跟上。
文四娘盯著步步往外走的眾人,淡然道:「男人離開,女人留下。」誰知道那人藏在何處,寧可錯抓,也不可放過一個。
話音剛落,車隊里倖存的女眷以及丫鬟婆子立時哭出聲來,「老爺,救命,救命啊!」跟著兩位老爺雖說不見得就過得好,但總勝過面對這個比山賊還兇悍的婦人吧,誰知道是給賣到窯子之類的地方去,還是立時就砍殺了!
「你!」莫慎行朝文四娘怒目而視。
「你大哥都捨得,你有什麼捨不得?」文四娘瞟了眼場子里瑟瑟發抖的女子們,笑了笑道,「就那幾房妻妾,不過是充作花瓶擺設避人耳目的,到哪兒不能再娶再找?」
莫慎行面紅耳赤攥了拳頭,看了看對方眾多人馬,再看看己方零散數人,終是跺腳一嘆,無話可說,腳步沉重往外走去。
不過一夜時間,這整支車隊已是死的死,傷的傷,走的走,留的留,來時聲勢浩大,去時潰不成軍。
再說這邊,沒等莫慎言帶人走近,易傾南已使勁扯著兩名小夥伴往後退去。
「小五,你幹嘛?」
「小聲點,快走!」
「哎,大老爺他們往那邊去了,你扯我們往這邊走做什麼?不跟他們走了?」王福貴邊退邊小聲嘀咕。
「不跟了,我們走我們的。」易傾南低答了句,趁天色還是蒙蒙亮,趕緊往旁邊草甸子鑽,王福貴與陸大慶雖然納悶,但還是認命跟上去。
他們是納悶,易傾南則是鬱悶,剛剛聽了那位大善人莫慎言與文四娘的對話,話中信息量頗大,想到文四娘那間人去樓空的綉坊,事後她因為翠丫的關係曾去打聽過,據說那是官府給貼的封條,屬於畏罪潛逃的範疇,至於犯了什麼罪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是由康親王寧彥辰授意行事,親自督辦。
文四娘身份可疑,那莫氏兄弟也不是什麼善茬,那一句「各為其主」聽起來很是怪異,搞不好這兩人都是朝廷要犯,她的本意只是想找個庇護的大樹先出京師,等到時機合適再往西行,可沒想過要惹上新的麻煩,尤其是像寧彥辰這樣的大麻煩——
惹不起躲得起,有多遠就躲多遠!
「喂,小五,別走那麼快,等等我!」
「不走快點,等著送命么?」易傾南低嘆著,回頭瞥見小夥伴疲憊的身形,氣喘吁吁的模樣,不由得苦笑,這逃亡的生涯何時才是個盡頭?
而樹林里,只剩下那後來的一隊人馬,收拾戰場,準備獲取勝利果實。
「這個莫慎言,明哲保身,逃得倒是飛快……」
聽身邊人小聲說了句,文四娘輕舒一口氣,「還好,他們沒有起疑。」言畢身子一歪,幾乎站立不住,身後兩人趕緊上前扶住,齊聲道:「坊主,你的傷……」
「我……不要緊。」文四娘擺了擺手,面色陣陣發白,半晌才咬牙道,「我還真看走了眼,沒想到那個閑散王爺竟是個厲害角色!」她不過是傷了個前來窺探的王府侍衛,誰料到竟惹出大事來,綉坊被封不說,還一路被人追殺,萬不得已之下只好提前回歸,主子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看得出,他對自己實是心存失望,今後別說是扳回劣勢,還能不能踏入上京地界都說不定。
不過,上天有眼,天賜良機,送她個絕好的將功折罪之機……
文四娘望了望遠處空地上歪倒傾斜的馬車,根本不看地上橫七豎八的屍身,趟過遍地的鮮血,朝著女眷們徑直走了過去。
每走近一人,她就盯著看上幾眼,手指也隨之而動,以她這幾十年閱人無數的眼力,不需另行查檢,只要是多盯那麼幾眼,摸一兩把,就能大致看出一個人的偽裝來。
場子里站著坐著的女子一一查過,文四娘的眉頭也逐漸皺緊,竟然……都不是。
她並不死心,三兩步衝到那翻倒的馬車前,一把扯下布簾,接連查看了好幾輛馬車,除了各式各樣的鐵箱木匣,便是散落凌亂的被服,待查到最後一輛車,有人叫出聲來:「坊主,你看!」
車裡倒是坐著名女子,身形窈窕,白巾蒙面,頭上還戴著頂紗帽,只露出雙驚惶不定的眼,淚水漣漣,嗚嗚作聲。
事到如今,文四娘心裡已有定論,不過是存著僥倖之意上前,隨手將那女子的白巾摘下,果然,嘴裡還塞了一團物事。
伸手將那布團拿掉,文四娘看著女子平庸的五官,撫著胸口,平息洶湧起伏的氣血,「說吧,那人呢?」
女子嚇得全身顫抖,泣不成聲,「夫人饒……饒命……賊人剛來……他們……他們就帶著她換了裝……老早就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