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兩根頭髮
多放兩勺蜂蜜的熱牛乳很快就送來了。
瓷白色的小杯子,矮矮胖胖,杯身印著奶黃色的迎春花。
顧棲遲接過杯子搖了搖,然後舉到嘴邊喝了一口。
牛乳順滑,溫熱香甜,不管是聞著還是喝著都很催眠。
夜越來越深了,錦衣衛已經把人帶走,看熱鬧的人群散開,食饗閣下面也漸漸恢復安靜。
一杯牛乳很快就見了底,顧棲遲舔舔嘴角,像是一隻饜足的貓,懶懶地眯了眯眼睛。
「回吧。」
尖銳哨聲吹響,潛於暗處的黑影鬼魅般消失,寒光沒於刀鞘,鳥獸歸巢。
她在跑。
不停地跑。
小小的女孩髮絲凌亂,頭上只剩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粉蝴蝶簪子;唇色慘白,淚水和血污沾滿整個臉頰。
背後是衝天的火光,滾燙的鮮血滲進石板的縫隙里,漸漸凝固成紅色的血冰。官兵盡數散去,只有黑夜無聲地注視冷寂卻熾熱的府邸。
而眼前則是詭譎壓抑的黑暗。
「阿……阿遲,快……快跑!」
這是她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於是她穿過無數冷硬的枯枝與荊棘,穿過暗黑的石牆與白雪,穿過料峭凌冽的寒風。
她在一處隱蔽的樹林停下喘了口氣,手掌早已被血染紅,變得冰涼而黏膩。身後死寂,而火光猶在,她怔怔望著身後,眼睛被火和血襯成詭異的黑紅色。
嚴冬的風沒有絲毫的溫情,殘忍地割過肌膚,留下持續的鈍痛。胸腔劇烈起伏,心臟的敲擊聲快速而清晰。
她死死咬住嘴唇,而後繼續向前方奔跑。
終於,她看見一團小小的火光。數十個孩童排成一排,被一個戴著官帽的人領著,慢慢悠悠的走向一扇敞開的宮門。
她認得,那是皇宮。阿爹說過,那是士兵也不能隨意搜尋的地方。
她跟了上去。
沉重的宮門緩緩合上,摩擦間發出刺耳的雜音,好似炮火的轟鳴。
顧棲遲猛然驚醒,眼睛紅的得像是淬了些血。
又夢魘了。
京城西南,東廠大喇喇佔據了大片地方。白牆黑瓦,方方正正,像是一座對比鮮明的假房子。大門處站著三兩個值夜的番子,皆是脊背筆直,面無倦容,看上去像是一動不動的雕塑。
這會兒已是三更,夜沉如墨,萬物俱應入眠,只有幾隻通體漆黑的鴉鴉們風一樣地掠過夜空,發出粗啞難聽的叫聲。
過了幾秒,昏暗的房間里,傳來低低的、氣急敗壞的咒罵聲。
鬆軟的被子裡面慢慢伸出一隻蒼白纖細的胳膊,手腕上系著個細細的紅繩,中間拴著個圓滾滾的金珠子。
骨節突出的手指在空中胡亂狂甩了半晌,然後咻咻兩下掀起被子。
床上的人頭髮蓬亂,臉頰瘦削,眼下兩大片青色在蒼白的臉上顯得觸目驚心。床單上細密的褶皺交織在一起,亂糟糟的怎麼捋也捋不平。
顧棲遲在床上獃獃坐了一會兒,認命地爬下床走到桌前。
桌子上放著茶壺和一個黑漆漆的罐子。她摸摸壺身,發現入手溫熱;揭開茶壺蓋子,看見裡面熟悉的紅棗和枸杞。
她滿意地點點頭,而後火速給自己倒了一杯喝。
接著她打開那個黑漆漆的罐子,從裡面掏出三個黑得發亮的藥丸,面無表情地塞進嘴裡。
什麼破牛乳,還是一點也不管用。
許是聽見屋中的動靜,房門被輕輕敲了兩下,外面傳來低低的詢問聲:「督主,可是又睡不著了?」
顧棲遲咽下嘴裡的東西,淡淡應了一聲。
她將手探到腦後,手掌圈起頭髮量了量厚度,長長嘆了一口氣:「一會兒還是去老地方。」
這是送到詔獄的第十八個禿子。
深夜,詔獄卻是熱鬧得很。
今日帶回來的胖子已經被掛在了刑架上,光禿禿的腦殼在昏暗燈光下顯得無比奪目。
而其他的牢房裡,一個個圓潤光禿的腦袋或是分開或是聚集,彷彿一場發光雞蛋的盛宴。
大周的詔獄,昏暗,陰冷,充斥疫癘之氣,時不時可聞銳物沒入皮膚之聲和人的慘呼。在這裡,赴死不易,活著才是最痛苦的酷刑。
而如今……
這裡倒成了個和尚廟。
遲鑒手扶著綉春刀,打量著面前的男子,雙眸沉了沉,眉頭皺的有些緊。
胖子之所以是胖子,平時自然沒少吃油水。此人名叫徐江,是刑部比部郎中,頂著個五品官銜,卻是活得風風光光,好過戍執邊疆的驃騎大將軍。
徐江被抓進來,和前些日子刑部五百兩白銀缺口有關。
刑部大牢每隔幾年便會調用國庫進行檢修與改建,這用多少錢,怎麼用,說到底還是上頭自己的事兒。往年打這筆錢主意的人也不少,多多少少也颳了些油水下來。不過基本沒有影響修建,大多數人自然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今年這事兒仔仔細細查下來……
是因為鬧出來了條人命。
前幾日修建刑部大牢前門立柱后,新安上的牌匾不慎落下,直接砸死了在附近玩鬧的吏部尚書家的小兒子。
尚書家老來得子,對這個孩子極為看重,鬧出這件事,自然不能善罷甘休。
順藤摸瓜查過去,發現修建時偷工減料連接不牢,而後自然而然查到了銀子和徐江。
胖子前不久被嚇得昏了過去,遲鑒向後勾勾手指,無趣地挑了挑眉:「弄醒。」
隨行的夏遠聞言打來一盆水,毫不留情的往男子頭上一澆,他咳嗽幾聲,慢慢睜開了眼睛。
此人滿臉驚慌,豆大的眼珠子不停亂瞟,不住咽著口水。
遲鑒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有了計較。
他緩緩走到桌案前,探身從案上拿了把彎刀,慢條斯理地擦拭。
彎刀輕輕劃破徐江單薄的外衣,露出裡面圓滾滾、彈性十足的肚皮。
遲鑒看著他,笑得散漫又禮貌,而後手腕翻轉,立起彎刀在圓潤肚皮上逗弄似的戳了戳。
「徐郎中,請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