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根頭髮
說起來,顧廷其實是顧棲遲的義父。當年顧棲遲在宮中蟄伏數年,終於尋得一報仇機會,只是好巧不巧這報仇的時候正好被顧廷看見。顧廷那時已經是宮中有名的太監總管,位高權重,若是想要殺了顧棲遲那就是動動手指的事。
可他沒有。
他瞧顧棲遲是個武功上的可塑之才,替她瞞下了這件事,然後轉手把她扔進了閻羅堂。
一扔就是五年。
閻羅堂被稱為人間的地獄,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顧廷把人丟進去的時候也沒抱多大希望,可顧棲遲好似有一身被毒淬過的硬骨頭,生生扛了下來。
從閻羅堂出來之後顧棲遲順理成章地被顧廷認為義子,也成了下一任的東廠廠督。
「皇上要交代那件事了?」顧棲遲瞥了一眼一旁的顧廷,忍著慢慢湧上來的嘔吐感,懨懨問道。
「是啊」,顧廷走在她身側,眯著眼睛看著前方的宮殿。
天這會兒已然完全亮了,日頭高懸,照的牆角下堆的白雪愈發刺眼。不遠處種著一排整整齊齊的樹,枝幹全都是光禿禿的。最前面的樹下拴著一匹馬,高大矯健,安穩乖巧。蹄子時不時在地上刨一刨,雪白的石板上落上不少細碎的泥土。
顧棲遲收回視線,轉眼看向面前向上延綿的白玉台階。
離門口還有一段距離,就能聽見殿中皇帝粗啞放肆的大笑。
顧棲遲臉色又是沉了沉。
顧廷卻是由著她,整理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后輕輕推開了門。
此處不過是皇帝的一個議事廳,宮殿並不是很大。殿中主位上正坐著的那位就是當今大周的最尊貴的皇帝。
不過皇帝面色蠟黃,額頭隱隱泛著青黑,雙目渾濁,盡露疲態。
還有一人,背對大門,面對皇帝而站。
熟悉的裝束——烏紗帽,綉春刀,玄色鎏金飛魚服。
遲鑒。
顧棲遲視線在其衣袍上凝了凝,而後聽見熟悉的、令人厭惡的聲音。
「小顧來了啊,快上前讓朕看看」,皇帝瞧見顧棲遲便眼前一亮,蒼老鬆弛的臉上露出貪婪垂涎的笑,伸出胳膊招呼著她往前去。
顧棲遲卻是沒動。
她甚至連頭都沒有抬,只直直看著斜前方的地面。地面上鋪著著地毯花紋繁複,落在她眼裡卻更像是人類肢解扭曲的軀體與骨骼。
顧廷忙幫著打圓場:「還請陛下恕罪,逆子前些日子不巧感染了風寒,身帶病氣,不敢驚擾陛下龍體。」
皇帝聞言只能作罷,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看起來倒是頗為遺憾。
他第一眼看見顧廷身邊的顧棲遲時,就動了心思。
那會兒顧棲遲不過十五,正是稚嫩的年紀,可又偏偏帶著些格格不入的沉穩與尖銳。面容清雋,皮膚因常年不見陽光而白得幾乎透明;遠眉高鼻,本是略寡淡的樣貌,可麵皮上卻嵌著一雙透亮幽深的瞳。一旦撞進去,似是什麼都被看清了。
皇帝當時就暗嘆了一聲妙。年輕而不失靈氣,加之雌雄莫辨的氣度,卻是宮中嬪妃沒有的。可這人又是顧廷極看重的義子,想要隨便動他怕是不可。
於是皇帝只能隔三差五找些理由喚顧棲遲來伺候,暗中摸摸小手,逗弄揩油。
一個是至高無上的君,一個是年輕卑微的宦者,顧棲遲雖極為厭惡,然終究是做不得什麼實質的反抗的。這場變相的凌遲維持了整整三年,直到顧棲遲被調去東廠才稍稍偃旗息鼓。
顧廷走回皇帝身邊侍奉,途中輕輕撞了撞顧棲遲的肩。
她這才挪了挪步子,與遲鑒並排而站。
兩人誰也不看誰,均是面無表情,目不斜視。
空氣中濃濃的龍涎香,如在座的君王一般,含著些遲暮般的腐朽;顧棲遲吸吸鼻子,卻又好像聞到了若有若無的其他的奇怪香味。
聞上去有些催眠。
「朕今日召你們二人來,是有要事相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後,皇帝終於嘶啞開口。
「前不久朕說過,會有一個案子交給東廠和錦衣衛共同處理。茲事體大,事關大周命脈,朕不得不重視。」
「這個案子……是關於軍械失竊的。」
三個月前,計劃運往西北軍營的一大批軍械在路上突然離奇失蹤,皇帝派人搜尋很久竟查不到半點蹤跡。而西北是邊防重鎮,近些年鄰國那古又是蠢蠢欲動,因此這批軍械對於軍隊十分重要。而且若是這些軍械若是落到那古人手裡……後果不堪設想。
「朕日夜憂心於此,無法安眠。」皇帝重重拍了拍桌案,表情看上去無比痛心。
顧棲遲聞言斂眉諷刺一笑。
「不過國師主動為朕分憂,提出廠衛合作的好法子。」皇帝頓了頓,而後欣慰笑道:「東廠與錦衣衛皆是我大周的精英翹楚,你們二人更是人中龍鳳,若有你們幫助調查此事,定會給朕帶來好消息。」
「朕決意,派你們二人順著軍械運送路線前往西北,共同調查此事,以保大周之安。」
「你們……可有什麼異議啊?」
異議?
他們能有什麼異議。
顧棲遲低著腦袋打了個哈欠,袖子里的手指煩躁地動了動。
奇怪……為什麼感覺有點困。
「臣遵旨。」矜冷嗓音闖進耳朵,把困意驅散了大半。顧棲遲學著身旁男人的動作,也俯下身懶懶應了聲「遵旨。」
皇帝龍顏大悅。
他擺擺手,顧廷邊走下檯子,給兩人一人遞過去一個玉佩:「此乃陛下親賜之物,調查時若有什麼不方便的,出示玉佩即可。」
「朕還要與國師商議煉丹之事,你們二人便下去吧。」皇帝大手一揮,從龍椅上顫顫巍巍站起來,率先走出議事廳。
顧棲遲掂了掂手上的玉佩,嗤笑一聲后隨手扔進袖口裡。她利落轉身準備出去,卻被人倏地叫住。
「顧督主」,遲鑒緩步走到她面前,禮貌頷首:「合作愉快。」
男人很高,在面前一站遮住大半光線,也使得顧棲遲不得不抬起頭看他。
然而她並沒有直視他的眼瞳,目光在其微微上揚的眼尾停了停,而後移開轉向前方。她撓撓下巴,揚著腦袋目不斜視地從遲鑒身邊走過,發出一聲不太像是回應的回應——
「哼。」
遲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