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一章
兩人正玩笑,一名宮女進來回稟:公主、夫人,烏雲蘇夫人遣人請夫人過去用午飯。
蘭芽道:「烏雲蘇夫人?」
翡玉已高聲笑道:「我陪你去,省得她欺侮你。嗯,她特為來請,必備下了好東西,我也沾個光。」
蘭芽心想:真金曾囑咐此人能躲便躲,但如今人家親自來請,總不能推病不去。於是帶了九歌,跟翡玉一同出門。
烏雲蘇住在「昭陽院」,是東宮最南端,宮室華麗,日光最好。
兩人走到大門外,早有宮人肅立兩側迎接。翡玉吐了吐舌頭,低聲道:「好大的架子,都不肯親自出來接一接。」
直走到明間門口,蘭芽才看見了倚門而立的烏雲蘇。兩人目光交接,各自都是微微一愣。
蘭芽聽真金話里話外流露之意,已知烏雲蘇在他心中與另外幾位妃嬪不同。側妃簾霧跟另一位夫人諾敏蘭芽還未見過,但闊闊真已算熟悉——那位正妃明艷動人、俊爽大方,極為出類拔萃,因此蘭芽心中早已好奇,不知這烏雲蘇更是怎樣嬌媚的一個美人!
豈知今日一見,大出意料之外——
只見她穿一件斜領左衽的石青色衫襖,下著同色拖地長裙,如雲如荼的髮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腰間系著一塊翡翠——身材裊娜,但五官平常,在後宮之中,勉強只能算作中等!
蘭芽心中詫異無比,那邊烏雲蘇驚奇亦不在她之下。
她先前雖沒見過蘭芽,但宮中奴僕眾多,各宮常來常往,有親眼見過的、更有聽人說過的,到她這裡提起時,都極為不屑,說不過是個漢地鄉野女子,遠不及咱們宮中的娘娘……因有這些言語在先,再加上真金回宮后,數十日未曾踏入「披香苑」一步,因此烏雲蘇難免生出輕敵之意——
其後「燕台殿」的韻事傳開,她雖驚訝,也只當做是漢女天生的殷勤巴結暫且絆住了那沒見過世面的王爺,是以亦沒怎樣放在心上——直到聽聞皇后竟對這人另眼相待,她才生了三分警惕,三分好奇,於是選了今日設宴相邀,想看一看「賀夫人」的樣子。
烏雲蘇入宮數載,深知「承恩不在貌」的道理,可是此時一眼看見蘭芽在丹墀之下迎風俏立,一雙深不見底的明眸似矜持,又似膽怯;似含笑,又似含羞,一眨一眨地望著自己,心下登時便是一震,不由暗想:
常聽人說漢人的地方景色秀麗,地靈人傑,竟真能養育出這樣的美人么!
遍數後宮——李嬪有其媚而無其秀;闊闊真得其麗而失其清。這副模樣便是女子見了也難免生憐,更何況是天生惜香憐玉的男人!
這時方才恍然:宮人不敢在自己面前直承其美,正可見其美貌驚人!
烏雲蘇在東宮位份最低,性子卻最是倨傲倔強,蘭芽容色遠勝自己,她吃驚之後,本來並不會太過在意,可身邊宮人眾口一詞,如此齊心說謊,卻不能不令她羞怒交加。想到這裡,她轉過頭,狠狠瞪了身邊貼身宮女一眼。
兩位夫人平禮相見,蘭芽等烏雲蘇直起身子,彎腰又多施了一禮,以明先後之別。
翡玉一手拉住一人,嘻嘻笑著,正想說話,卻見王妃闊闊真從外頭走了進來。
「姐姐來得可真快!我不過是請新夫人過來吃頓飯,你就急忙忙趕過來瞧著,難道我還能把她吃了嗎?」烏雲蘇向闊闊真行了禮,笑著打趣。
「她是我們這裡有名的炮仗脾氣,有一回偷騎王爺最寶愛的駿馬,被馬摔到草地上,摔得疼了,她爬起來二話不說,立刻拿鞭子將馬狠狠抽了一頓!蘭芽妹妹,你在東宮,惹誰都使得,可千萬別惹她!」闊闊真笑道。
翡玉見蘭芽大睜雙眼望著闊闊真,知她要聽下文,過來拉了她手道:「你想知道哥哥知道后怎樣么?哥哥見了馬身上傷口,心疼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可一句也沒責備咱們烏雲蘇夫人!是不是啊大炮仗?」
烏雲蘇道:「什麼一句也沒責備?王爺罵得我抬不起頭來,你又如何知道?」話是這麼說,可臉上笑意滿滿,全然不見懊喪。
眾人說著話,小太監已布好了席面。烏雲蘇請三人入席,立著親自布菜。
這頓飯果然極為豐盛,蒙漢搭配,南北兼顧,席間翡玉、烏雲蘇、闊闊真三人問了許多漢人的習俗、閨中趣事,蘭芽一一回答得十分詳盡,倒也算是相談暢快。
飯畢,烏雲蘇笑盈盈地送三人出來。闊闊真立著與蘭芽說了幾句話,又約著翡玉後日同去給一位老太妃請安,三人這才分手,各自回宮。
回了寢殿,冬雪急著過來問:「怎麼樣?那位夫人是什麼模樣?脾氣很不好么?」
蘭芽解了狐裘,順手遞給她,道:「挺好的。」
「沒為難姑娘罷?」
「沒有。都挺好的。」她說著話,眼神流動不定,有些恍神的模樣。
適才是九歌與蘭芽同去昭陽院,她看了看蘭芽,微微皺眉說道:「姑娘,席上那道烤羊腿,你不嫌膻氣么?」
蘭芽生長江邊,嗜吃魚蝦,因嫌膻氣,牛肉羊肉生平未曾入口。可適才在「昭陽院」,紫蘇葉子裹著的烤羊肉,她竟一眼不眨地吃了三、四塊,把九歌看得目瞪口呆。
「我吃了羊肉么?」蘭芽茫然。這時才覺喉中隱隱似有異味,胃中登時翻湧起來,掩著口乾嘔了一聲。
冬雪一邊上來替蘭芽摩挲胸口,一邊詫異不已:「姑娘從不吃羊肉的啊!」
蘭芽極力回思,遲疑說道:「想是那香草葉子掩了膻氣……我……這才沒注意……」
一句話未完,忽聽寢殿西牆外一陣大亂:有重重的腳步聲,還有兵卒粗聲大氣的吆喝,中又夾雜著宮女哭泣叫喊的聲音……因聲音甚大,到處都能聽見,因此轉眼之間,苑內也不安地騷動起來。
三人疑惑不解:這樣的聲音,在漢地時極為熟悉,但這裡是什麼地方?怎會有蒙古兵到這裡撒野?
三人心中都閃過了一個念頭——難道是有人叛亂不成?
九歌與冬雪連忙出門詢問,但到了大門外,只見兵丁往來奔跑,個個手執長戈,面色凝重。九歌乍著膽子問了一句,沒一人停下來理會。
亂了好一陣子,兵卒方才不見,遠處隱隱的哭泣聲也聽不見了。又等了好半天,才見皇后處的一個太監總管領著一隊人一處處宮苑察看,安撫眾人——只說宮裡出了事,請各位夫人無事暫且不要出門走動。多餘的話一個字也沒有。
各宮疑疑惑惑等到晚上,才隱隱聽到了一點風聲,說有人行刺薛禪汗!不過老天爺有眼,薛禪汗只受了一點輕傷。
聽到這樣的消息,眾人都驚得呆了。
大家都在猜想:是什麼人這麼大的膽子!又是什麼人能闖進這防守嚴密的深宮,到得了忽必烈身邊呢?
忐忐忑忑等到深夜,終於有可靠的消息傳出:「桃花閣」所有宮女太監,一律賜死!
「桃花閣」是李嬪的居所,眾人大駭之下,面面相覷,瞠目結舌,想起李嬪素日逢人就笑、溫婉天真的性子,只覺此事匪夷所思到了極點,無論如何不敢相信。
但震驚過後,平靜下來細細回想這名高麗貢女進宮之後的種種境遇,便有一些人沉默下去,似乎從心底里生出了幾分寒意!
蘭芽聽聞李嬪弒君,被忽必烈下令五馬分屍,誅滅九族——一失手將一盞熱茶灑在地毯上,死死咬住嘴唇,半響才伏在榻上哭出聲來!
九歌跟冬雪想起她封在臘盒之中、經冬不萎的桃花,也自淚流滿面。
忽然,寢殿大門給人一腳踢開,一名戎裝千夫長按劍立在門口:「賀夫人,薛禪汗命你即刻往『紫檀宮』見駕!」
九歌見他橫眉豎目,一臉冷酷,打了個寒戰,撲過來叫道:「我們姑娘犯了什麼罪過?竟勞動大人帶劍闖宮?」
千夫長冷冷道:「除放走文天祥這樣的罪過,也委實沒什麼能勞動得我了!還不快走?」
忽必烈今日午後在紫檀宮招李嬪侍寢,熟睡后給李嬪用燭台在頭上狠狠砸了一下——若不是身強力大的馬上皇帝,這一下已要了他的命!
忽必烈血流如注,但仍掙扎著躲開了第二下,兩人廝打之中,終於驚動了外頭守衛的太監……
忽必烈大怒之下,下令賜死「桃花閣」所有奴才及宮中為數甚少的外族太監、宮女。除奴僕外,此時宮中還有兩名漢女:一個是蘭芽,一個是於真金有救命之恩的宣陽公主的女兒許敏。
忽必烈原本要尋蘭芽的不是,給皇后好說歹說擋住了。不料入夜之後,風波再起:許敏直闖「紫檀殿」見駕,向忽必烈造膝秘陳,說文天祥不是僥倖逃脫,乃是賀蘭芽用計放走的!
這時正逢蒙元南侵不利,文天祥等將領率部收復了許多地盤。忽必烈震怒焦躁之時聽見這樣的密告,再加上李嬪的刺激,立刻便要殺了蘭芽!
因忽必烈受傷不輕,察必皇后一直留在紫檀殿,聽見傳旨賀蘭芽見駕,料知丈夫盛怒之下,求情無用,當下並不猶豫,立刻叫來了一個心腹太監,將皇后璽印交到他的手裡,低聲吩咐:
「立刻出宮,去西山請燕王速速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