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二章
忽必烈自然不會單憑許敏一面之詞就要殺蘭芽,許敏走後,他將跟從真金回來的幾個護衛叫了來,分別加以詢問。
特以魯隨真金去了西山,剩下三名護衛中有兩名是那日一道前去小酒館的——這兩人目睹了「飛白書」前後始末,都情知是蘭芽放走了文天祥,只是礙著真金往日的恩德,這才守口如瓶。
可如今風聲走漏,忽必烈親自詢問,兩人雖有心遮蓋,但回話之時難免支吾吞吐,各自編的謊話又萬萬不能一致——可想而知,末了真相大白,把個年邁帶傷的忽必烈幾乎活活氣死!
待蘭芽押至「紫檀殿」,忽必烈一句話也沒問,徑直便命太監:「去取一杯毒酒來,看在那個不爭氣的畜生面上,賞她個全屍!」
此時竇太醫在榻前隨侍,看見皇后眼色,硬著頭皮叫了聲「大汗」,躬身說道:「請大汗聽臣一句話,可好?」
忽必烈點了點頭道:「有話就說!」
就這一句話的工夫,竇默已將要說的話理順,從容不迫說道:
「微臣由金入元,追隨大汗已有數十年,每每深夜自思一生境遇,又是慚愧,又是慶幸——若非當年太宗皇帝攻破汴京,覆滅金朝,解民倒懸,臣焉得侍奉大汗駕前、數十年言必聽、計必從,為大汗教輔皇子,成就自家一生事業!」
忽必烈皺起了眉頭。
他急於懲治蘭芽,實在不耐煩聽竇默一板一眼地長篇大論。但竇默神情誠懇已極,論身份又是真金的師傅,因此忽必烈也不好像對待旁人那樣直接命他住口,只好耐著性子等他往下說。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竇默連用了兩個成語。
「臣雖鄙夷漢人強分華夷、迂腐可悲,但於忠臣寧死不屈的剛硬也是欽佩的。文天祥逃走,大汗這樣生氣,臣冒昧揣想:也是為了不能得良才而用之,遺憾他一身才幹卻明珠暗投的原因罷?」
竇默說到文天祥三個字時,忽必烈已生了警惕,但猶自不解,只慢慢地點了點頭,疑惑地望著竇默。
只見竇默屈膝跪地,話鋒一轉說道:「文天祥的氣節,大汗也是賞識的,趙宋有千千萬萬的男子,文天祥卻只有一個。男子猶是如此,更遑論女子!這位賀姑娘如此忠肝義膽,雖為趙顯小兒,萬萬不值,但其情可哀,其志可憫,大汗又何必為區區一個女流之輩大動干戈呢?」
這一番進諫由己及人,委曲入理,於不動聲色中將人牢牢縛住,待你明白過來,已入了他的圈套,說得皇後跟一旁聞聽消息匆匆趕來的闊闊真都不由暗暗讚歎。
忽必烈當下也是一愣,但立刻擺了擺手道:
「你不必說了。此女是斷斷留不得的!來人!」
皇后見情勢危急,拉了兒媳一把,兩人一同上前跪倒。皇后說道:「大汗,竇學士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您為何……」
忽必烈緩緩道:「皇后,你也糊塗了么?這樣的人睡在你兒子身邊,你不害怕么?」
皇后還沒開口,闊闊真搶著道:「父汗,您若擔心她對燕王不利,遠遠地遣出宮去,送回宋地便是,不必非要取她性命啊。」
忽必烈忽然發怒:「婦人之見!竇默,你也是婦人之仁!她犯下這般大罪,真金不但不追究,反倒替她遮掩,已經是被迷得昏了頭——今日朕不殺她,只怕來日她就要殺你們了!」說罷,大聲呵斥太監:
「毒酒取來了么?你們磨蹭什麼?」
皇后大聲道:「大汗,請聽臣妾一句話。您要殺人,臣妾不敢阻攔,但求您等到真金回來,讓他們……再見一面罷!」
闊闊真膝行幾步,緊緊抓住了忽必烈長袍下擺,苦苦哀求:「父汗,求您替兒媳想一想——您此時殺了她,真金回來,定要尋兒媳的不是!您就聽母后的話,略等一等罷!已著人去請王爺,西山離此不遠,今夜定能趕回!」
不料闊闊真這麼一說,忽必烈更怒:「為一個女人,就要拋下朕給他的差事,拋下國家大事,幾十里路連夜趕回來?朕沒有這樣不爭氣的兒子!」
他情緒激動,揮手時碰到了頭頂傷處,紗布上立刻滲出了血。竇默急急上前,要替他重新包紮,卻給狠狠揮了個踉蹌,只聽滿殿里都回蕩著忽必烈的咆哮:
「你們是齊了心要氣死朕!朕死了,小畜生即了位,夏桀、商紂的好事就不遠了!你們……」
他頭頂鮮血涔涔流下,身子一歪,倒在龍榻上不動了。皇后、闊闊真大駭,撲上去大哭起來。竇默在旁厲聲喝道:
「大汗只是慟怒暈厥,並不要緊!容臣替大汗把一把脈,請皇后和王妃不要吵嚷,讓殿里安靜下來!」
凌晨時分真金趕到紫檀殿時,忽必烈已經緩緩醒來。
皇后聞報,抽身出來在殿外迎上了渾身是汗的兒子,只來得及告誡一句話:
「千萬別求情!愈求情,你父汗愈要生氣!」
求情委實是火上澆油,但不求情,豈非眼睜睜看著蘭芽去死!
但皇后此刻也已無計可施,說出這句話,嘆息一聲,轉身搶在真金前頭進殿。
孰知這句話於真金並非無用,相反,正是大有用處。其一,知道蘭芽未死,此事尚有可為,心下略定;其二,這句話令他放下種種僥倖,下定了決心。
真金得報從西山星夜趕回,一路上急得心中亂跳、咬牙出血,但這兩個時辰之內,也已將父親的心態前後左右想得十分周全;連許敏的用意,都細緻入微做了一番推想——
許敏與蘭芽並無仇怨,她在此時揭出這件事,該有自保之意。父親遇刺,難免對異族人報復猜忌,她告發蘭芽,是表明忠心絕好的時刻。
但蘭芽已是賀夫人,更是自己摯愛,這一節許敏並非不知,她要討好皇帝,便不免將燕王得罪到了死地,這又是為何?
真金騎在馬上急速賓士,不由想起了那日許敏當眾馳馬射箭,將射下的錦雞獻給自己,歪著頭又笑又說、含羞帶怯的女兒嬌態——真金是王爺,後宮女子千方百計以求一顧的伎倆他怎會不知——當時雖未留意,但此刻念及,心頭登時翳障盡去!
真金想通這一節,怒上心頭,已然動了殺機。他皺眉苦思:能否翻過來將放走文天祥的罪過載在許敏頭上,誣她嫉妒噬心,嫁禍蘭芽?
但仔細一想,便知行不通。許敏若果然放人,必然害怕此事重提,別人不提,她已要慶幸,絕無自己主動提及的道理,更不會拿來害人。
真金萬般焦急之下思路依然不亂:
罪責既然已是鐵打鋼敲、推脫不掉,便唯有在父親的心思上下功夫。且容那許敏再逍遙幾日就是。
而父親要殺蘭芽,不外兩點緣由:
一是單隻為蘭芽放走文天祥這件事;第二,則是為自己寵愛蘭芽,將這件事隱瞞了下來!即便二者皆有,也總有孰輕孰重……
若為第一點,盡可以下功夫軟磨硬泡,求他收回成命;但若為第二點,則求情反是催命!
因此,他聽見母親叫自己不要求情,立刻便明白父親實是在惱怒自己。如此雖然棘手已極,但既沒了退路,便也能橫下心來,絕處求生!
真金抬頭進殿,一眼看見殿內散落立了數名臣子,臉上肌肉一顫,心知最後一線希望也已破滅——有臣子在場,便是治國,不是處置家事,聽母親所言,父親先前定然已是怒極,便萬中有一,見到自己后忽生憐憫,也斷斷不會當著這些人改口從輕。
他徑直走到榻前,低頭跪下,輕聲道:「父汗!兒子不孝!」
皇后遣去的人恐他擔憂,只說薛禪汗受了些輕傷,真金此時看見父親蒼白的頭顱上斑斑血跡,再看他目光中恨鐵不成鋼的悲涼無奈,整個人似乎比自己臨去時老了十多歲,心中湧上一陣傷感,握著拳再度告誡自己:絕不能惹父親再生氣了。
忽必烈沉默移時,看了殿內眾人一眼,說道:「你母親和你媳婦兒都叫我等你回來,跟這個女人再見一面。你可見到了?」
真金眼角餘光早瞥見蘭芽孤零零跪在書架下的角落裡,但他視若無睹,一眼也不向那邊張望:
「看見了!」
「你有什麼說的么?」
忽必烈忽然撐起身子,眯起眼睛盯著真金。
真金鎮定道:「父汗,兒子罪可通天,無話可說,回來的一路上已想得清清楚楚:賢明昏庸,只在一線之間,兒子一步走錯,絕不敢再辜負父汗自小栽培教導的苦心。但我與此女相識一場,燈前月下,情意猶存,求父汗垂憐,免去她臨死的痛苦罷!」
忽必烈聽到最後一句話,點了點頭,皺眉說道:「臨死的痛苦,如何能免?」
「兒子此去宋地,帶回一味毒藥,能於無知無覺中致人一死,無絲毫的痛楚。特以魯,你去『燕台殿』,將床頭閣子里那味『逍遙極樂散』取來!」
忽必烈原想等真金回來,若當著臣子的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苦苦哀求,自己就一個窩心腳當場踹死了他,只當沒生過這個兒子就是!此刻見他神情雖有不舍,但說出話來體體面面,並無不妥之處,也便半是欣慰、半是感傷地鬆了一口氣。
特以魯轉眼即回,拿來了一個琉璃小瓶。忽必烈身旁的太監想要上前接過,但給真金止住了。
一殿的人都望著真金。真金從特以魯手中取過瓶子,一步步走到蘭芽身前,蹲了下來。
蘭芽臉色蒼白,眉宇間清冷無塵,整個人雕冰堆雪,就如同謫落人間的仙子一般。
她看了真金一眼,嗓音稍稍有些沙啞,但仍清晰地喚道:「王爺!」
真金心中一慟,翻湧起伏的情感幾乎壓倒了理智,真想說一聲:「芽芽,你信我,我不會讓你死」,但此刻身後十多雙眼睛都在自己二人身上,容不得半點差錯,他咬了咬牙,硬起心腸,低聲道:
「你別怕,這葯……一點也不痛……」
蘭芽看著他的眼睛,什麼也沒說。
真金想再多說一句話,但倏忽之間,腦中空空如也,竟連一個字也想不出來。
蘭芽仍然盯著他看,目光中有訝異、似也有憐憫。
真金再撐不下去,猛地起身,將藥瓶扔在了地毯上,回身向忽必烈道:
「請父汗……下旨!」
蘭芽忽然站了起來。
她跪了半宿,雙腿已僵直得不聽使喚,掙扎了半響才站穩,目視忽必烈,不卑不亢說道:
「大汗,文天祥是我幼年的師傅,我放他,只為師徒之情。趙宋君臣無道,錦繡江山拱手送人,我一介女流,連不事二夫都辦不到,哪裡還想得到不事二主!但我罪有應得,大汗要我死,我無話可說。只是燕王於我曾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報。我有一個寶方,本想來日親手獻給大汗,但我就要死了,只好請大汗親自去拿!」
忽必烈頭也不抬,一笑說道:「你有寶方?是什麼?能治百病么?」
「能令人長生。」蘭芽淡淡道。
忽必烈大笑:「你竟敢拿這樣的鬼話來糊弄朕!」
真金深恐蘭芽激怒了父親,再生變故,忙踏上一步,厲聲道:「來人,休聽她胡言亂語,把葯給我灌下去!」
蘭芽喊道:「大汗,請聽我說完。當日成吉思汗在大雪山接見長春真人丘處機,苦索長生之法,丘處機答以『清心寡欲』四字。大汗可知,丘處機惱怒蒙元侵略中土,身懷寶方而不獻出!
「此人後來仙化於『天長觀』,瑞香氤氳大都城三日不去,世人稱奇。『天長觀』就在大都,這件異事連我都曾聽聞,大汗不會不知道罷?
「丘處機並沒死,長生的寶方就在『天長觀』中——我父親在世時,識得全真教一名俗家弟子,此人與丘處機大弟子馬鈺大有淵源,無意中得知了這件全真教上層的不傳之秘。
「我不為求大汗饒命,只為報答燕王的情義,方子的所在我已說了,信與不信在於大汗,我已不欠你們什麼了。」
蘭芽說完,將手中瓶塞拔起,一瓶藥液一氣灌下。
她話音剛落便飲葯自裁,殿中眾人誰也沒反應過來,直到瓶子從蘭芽手中跌落,皇后才驚慌地喊出了聲。
「王爺,你別……難過……」
蘭芽閉目說了一句話,口角邊流出一線細細的鮮血,腦袋向一旁一歪,就此沒了氣息。
竇默搶步上前,在她腕上一搭,黯然說道:「大汗,王爺,皇後娘娘,人已死了!」
誰也不曾料到是這樣的結局,都以為蘭芽謅出什麼「長生的寶方」,是為求生,但變起倉促,她說完這一席話,竟然自己將毒藥喝下!
此時殿內難免已有人在想:
難道她適才所言竟是真的?世上真有長生不老的方子?如若不然,臨死之際,何必編這樣一篇謊話出來?於她又有何益?
真金走到蘭芽身邊,臉上緩緩流下兩行眼淚。
「父親,念在她一片報恩的心意,請讓兒子,親手葬了她罷!」他哽咽說道。
忽必烈給這一連串的變故弄得目眩神迷,聽見兒子說話,鐵青著臉從榻上立起,扶著一個小太監走到蘭芽身旁,親自試了試脈息,點了點頭道:
「人已死了,隨你罷!」說罷,疲累已極地揮了揮手,眾人悄無聲息地退了下來。
真金抱起蘭芽溫熱的屍身,走出了殿外。
皇后與闊闊真抹著眼淚,都上來安慰他,他搖頭道:「我想請師傅陪我去宮外尋一塊墓地」,又向闊闊真道:「你先替我陪一陪母親罷。」
婆媳二人無奈,只得隨他去了。皇后還想多叫幾個人跟著,闊闊真道:「有竇大人跟特以魯在就好,人多了,王爺反要煩心,讓他……靜一靜罷!」
皇後點頭稱是。
真金抱著蘭芽在宮門口追上了竇默,一言不發,一路跟他回到了府里。
竇默不明其意,但真金不說話,他也不便詢問。
到了竇府,真金反客為主,徑直進了書房,將下人屏退,命特以魯在外看守,這才向竇默道:
「師傅救我!」
當下將「歸去來兮散」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竇默聽得搖頭不已:「世上哪有死而復生之事?王爺,您不可用情太痴,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順變。」
真金道:「師傅,這葯,她已經吃了一次了!」
竇默大驚,半響,說道:「王爺想怎樣?」
「我請師傅,助我欺君!」
竇默情知如今這件事不應也得應——他是醫生,見死不救,委實大違本性;再加上自幼教導真金多年,感情極深,因此低頭想了一想,答應了下來。
「師傅放心,若給父汗知道,您只說是我拿刀架在您脖子上強逼就是。」
竇默苦笑一聲,走出門去將府中所有人召集到了一起,一項項細細安排。
既得了竇默相助,真金此時只憂心一樣:
「師傅,這葯……於人身體只怕損傷不小……」
竇默道:「沒有藥方,我也弄不明白,好在夫人年輕——如今咱們什麼忙也幫不上,只看……她的造化了!」
「歸去來兮散」是十二個時辰后復生,這十二個時辰中,真金寸步不離地守了十一個時辰,中間是竇默苦勸,教他回宮去稟報忽必烈,說已停屍在竇府,待明日選個好時辰下葬。
十二個時辰過後,竇默再為蘭芽把脈,只覺指尖微有波動,竟果真有了生意!
他驚訝已極,凝神又把了一回,回頭向真金道:
「恭喜王爺,這葯果然神乎其神!只是……」
真金喜道:「只是怎樣?」
竇默道:「此刻脈息太弱,少待片刻,容我再看。」
蘭芽臉上此時也已泛起紅暈,就如同上一回一模一樣。真金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這才想起一天一夜之中滴水未進。
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喝了一口茶。忽聽竇默低沉著聲音說道:
「命是保住了,可是王爺,夫人似乎……」
真金見他神情不妙,心中一跳,急急問道:「夫人怎樣?」
竇默咽了口唾沫,又閉目診了一回脈息,猶豫良久,低聲說道:「夫人是不是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