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一夢
第225章一夢
當陸崖再次聽說自己好友陳政的消息,已經是他們分別兩年之後的仲夏了。
聽說時隔兩年,陳政又重新入仕了,在洛陽某一縣,做了一個地方小官。
陸崖為此專門去了一趟洛陽。
再次見到陳政,他的容貌已經變得消瘦脆峭,肉落骨突,眼睛里倒是仍舊有神,眸光炯炯,宛若火炬,可兩年前名登龍虎榜,進士及第的那種少年得志的俊朗外表,已經蕩然無存了。
「才只兩年時間,就讓他變化如此之大嗎?」
陸崖心中嘆息。
陸崖完全記下,但在傷感的時候,還是當年的感覺,每一首詩,都尤覺得某個微妙之處欠缺了一些什麼。
陸崖夢醒。
「有痛苦,才能放下痛苦。」
「所以在我沒有徹底喪失人性之前,有一事相求。」
陸崖現在比較擔心的是。
「好險,差點就……」
「甚至變成了老虎之後,我還在焦慮。」
陸崖臉色微變,喃喃道:
懷著這樣的擔心。
陳政躲在草里回答低聲嘆息道:「我現在已經不是人了,你剛才已經看到了我的樣子,倘若我現身之後,你見到我肯定要心生恐懼和厭惡,我自己也更是羞愧,所以難以與你相見,然而,我沒想到時隔如此之久,竟然還能因緣巧合與你相遇,屬實讓我激動,不知你能否就隔著草叢,不要嫌棄我,與我交談片刻。」
即便是隔了十幾年,兩個人還是一如年輕時候,剛高中的時候一般坦誠,陸崖就問自己的好朋友是怎麼樣變成這樣子的。
「所以我離群索居,卻又礙於生計所迫,不得不再次入仕,入仕之後,又不願去交好他人,便越來越疏遠人世間的一切。」
最後,陸崖離開的時候,為陳政留下了一些銀子。
懷著這樣的擔心。
「如今變成老虎之後想來,我因自己的焦慮,讓僅有的那一點才華也都腹水東流了,其實我哪裡是真的想要詩文名傳後世。只不過是一個有點才華,又怕自己只有這點才華,故而既不肯刻苦用功,又時常因為自己不用功的懶惰而痛恨罷了。」
一個月後,陸崖又一次來到了洛陽。
這一年,陸崖奉命巡守出使嶺南,途中夜宿在了安康縣。
為此,陸崖在洛陽又多待了一個月,尋找了很久,最後不得不放棄。
「我真的好痛苦。」陳政的聲音哭訴道:「感謝我還能再次遇見你,能夠聽我傾訴這些,讓我在不久後為獸性徹底吞噬之前,還短暫得到了一點生而為人的快樂。」
「我想留下詩詞名傳後世,卻又不主動去和人切磋詩文,不和比我更厲害的人交流。」
他難以想象,自己的這位心高氣傲的好友,那高傲的自尊心,是否真的可以承受這樣的打擊和創傷。
陸崖問道:「所以,你覺得是因為這樣,你才變成了老虎?」
陳政發出了深深一聲嘆氣:
「總結下來。我的一生都是處在懷疑自大和盲目自信之間的焦慮之中度過。」
陳政在草從當中問道:「得道?什麼文章?」
「聽此聲音,莫不是我的好友陳政!」
天下的傳聞,以往一些他們的共同朋友的消息,陸崖如今的官位,以及來自陳政的恭喜……
似乎夢醒不遠。
陳政道:「不清楚,只是想到了以前自己的經歷,或許有關係吧,在我還是人的時候,就不怎麼喜歡和人交往,所以他們都說我清高,我是個很複雜的人,又自卑又自信。」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而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
卻奇怪的是,就在他以為要被老虎吃掉,浮生一夢,生死一念,可能就是人生真諦的時候。
那老虎撲向陸崖的時候,忽然止住身形,然後急轉跳入了草叢之中。
說罷,就開始誦念起來。
陸崖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在酒桌上與他談論其他的事情,一敘兩年未見的友情。
這一年的又是一個仲夏,陸崖又升遷了,已經升為了御史。
草叢裡的老虎道:「自從我重新入仕之後,便情緒大變,便偶爾發作疾病,那一晚,我疾病發作,大吼著朝著屋外狂跑出去,只覺外物頓與我無關,不知不覺之間,就跑入了秦嶺,跑著跑著,竟不自覺的雙手著地,與雙腳交換,等回過神來,發現我的手腳都長出了毛髮,天亮之後,我在山邊的水潭一照,自己竟然變成了一隻老虎。」
他總覺得自己可以找到這個好朋友。
瘋了嗎?
他能夠從這幾年好朋友的來去信件之中察覺到他的鬱鬱寡歡,可卻不能理解,即便是瘋了,那麼大的一個人,又怎會找不到一點蹤跡。
林中寂靜。
「可伴隨著時間不斷過去,我漸漸發覺,我慢慢到後來,變成老虎的時間越來越多,竟然會因為自己是一個人而不理解,好似我本來就應該是一個老虎,但又回過神來,我以人的角度去看老虎的思想,又會感覺到不寒而慄,似乎我的人性未來會逐漸徹底為獸性所吞沒掉。」
老虎徑直朝著陸崖撲了過來。
恍惚間。
大夢初醒,陸崖似乎已經不是陸崖,他完全接受了這種超凡現象,或許是因為草里就是自己苦尋的好友,便絲毫不以為怪,便站在草旁與老虎的聲音交流了起來:
片刻之後,傳出了一個男人的澀然羞愧的泣聲,良久之後,才低聲喏喏道:
「在下,正是。」
礙於生計,他肯定產生了焦慮和不安,重新入仕,這個選擇,可能是做了很久才下的決定。
只是兩個人拱手道別。
地方小官……
「你怎麼進來了!」陳政就如同一隻受了受了驚嚇的大貓,縮著虎頭,躡手躡腳連忙朝頭倒退了很多。
那聲音說道:「所求不是別的,是我變成老虎這些年,做了數百首詩,希望好朋友你幫我記下來,哪怕其中有一首詩能夠流傳後世也好,若能傳世,我死也瞑目了。」
陸崖眼睛里的光芒一片夢幻:
「什麼時候能超脫這些,那便就得道了。這一世,才是個破題兒,文章才在後頭呢。」
坐在馬車之上,陸崖心中嘆息,儘管他和陳政保持著一種默契,他沒有追問,陳政也沒有多說,表現得很是洒脫。但是有些事情一眼就看出來了。
一聽這個聲音,陸崖便是如蒙雷擊,這聲音無比耳熟,他赫然就想到是誰的聲音,當即上前大聲急切詢問:
一眾林間的人,也都聞之落淚。
但他卻並不多麼欣喜。
「正是這種焦慮和極易受傷,易碎玻璃般的心理,毀了我的人生。」
聽到陸崖的詢問。
隨即,一行人聽到了那草叢之後,竟然傳出了人的聲音,好似是一個人躲在草叢裡后怕的喃喃自語:
陳政卻是熱情的招待了他,似乎是怕陸崖問起,他主動說道:
「兩年了,沒能寫出來可以傳世的詩作,待在家中也是苦悶,便又入仕了。」
如此,又是三年過去。
陸崖一下子悲傷到極點。
草叢之中一時寂靜了下去。
衙吏道:「陳大人從不與人多接觸,便是他的妻子也說他魔怔一般,當天晚上我看的清楚,他似是真的發瘋了。」
這是已經一半對自己的詩人志向絕望了。
陸崖謹慎把握著一個度,不敢過問太多,生怕破壞了他們兩人的友情,便只關心的問道:
「只是擔心你,真的習慣官場上的生活嗎?」
陳政喃喃道:「好苦啊。」
陸崖聽著陳政講完這一切。
復睡。
陸崖微笑,上前摸了摸陳政的腦袋:
「我們不急,一世不悟,就兩世,兩世不悟,就三世,即便是千百世,我也要度你。」
這個好朋友,不就是因為無法忍受官場上的阿諛奉承,才放棄了當年的大好前途嗎。
他逼問著衙吏。
一行人就藉助星月電光,朝著前方上路,要走過前方的景陽岡時,果然從草叢裡跳出來了一條丈五大虎!
一股腥氣撲面而來,震動山林。
「怎會如此?」
「我當即就想要自殺,然而這個時候,有兔子從我面前跑過,我一看到它,體內的人性竟然蕩然無存了,等到我人性再度恢復的時候,我嘴邊已經沾滿了兔毛和血跡。」
一語落,眼睛恢復清明。
只因這三年內,自己的好友果然如他所擔心的那樣,開始變得鬱鬱寡歡,其原本就狂放不羈的性格,因此變得更加誇張和難以自抑。
陳政也並沒有推辭。
「什麼,他不見了?」陸崖變色,問道:「什麼叫做不見了。」
陸崖在這一股死亡威脅之下,眼中的明悟越來越深,那種從夢裡醒來的預感,也越來越強。
這方世界也就隨著一起再睡第二個回籠覺。
世界顛倒夢想。
「現在我跟你聊這些,也是在恐懼,如果我有一天真的忘了自己是一個人,那將是我最可悲的結果。」
陳政露出笑臉道:「總要為妻兒衣食計,是我以前想的太容易了,想要以詩成名,談何容易呢。」
好在身上公務要緊,天色沒有大亮,他就急著趕路,驛站的小吏對他說道,前面的崗上有白額大蟲出沒,已經吃了很多人了,行人只有在白天才敢路過,大人還是等天亮再出發吧。
陸崖微笑,走入了草叢之後。
「這是我第一次變成老虎,往後,我一天之內,會有一段時間恢復人性,也能夠說一些人話,甚至還能夠繼續作詩,同時,以人的目光再去看我化身為老虎的時候殺戮的那些生命,便就覺得羞愧恐懼,可悲又憤慨,不理解怎會我好端端一個人,竟就變成了猛虎。」
八年了,他總有一種大夢將醒的感覺。
卻沒有開口。
「當夜到底是什麼情況?」
陳政卻是自嘲起來:「說到這裡,其實我也並非對自己落到這個境地完全不能理解,正如我現在這樣子,按照常理來說,我本該先將自己的妻兒之事託付於你,我與他們分別十幾年,也不知他們如今如何了,可比起妻兒這十幾年所受的苦難,我見到你的第一面,竟還是只想著自己的詩作。」
則是八年之後了。
陸崖便每三個月專門去信一趟,來向洛陽官員詢問好友的情況。
如陸崖從校書郎升為了員外郎,有的會溜須拍馬,討好上官,搭建官場人情的更是連升了三級。
陳政生來心高氣傲,天性狷介,他如今重新入仕,固然是為了維持生活,可今天已經是時過境遷,兩年時間,昔日與他一起榮中龍虎榜的童年,早已經升遷。
即便是遙隔長安洛陽兩地,陸崖也能夠設身處地的感受到自己好友那內心之中的矛盾煎熬和掙扎。
而當他再一次見到陳政。
陸崖凝神屏息,道:「請說。」
同為昔年龍虎榜上的人,他卻要為了重新討生活,不得不聽命屈膝與以前自己都所不齒的稗官蠢物。
「這麼大一個人,怎會如此消失不見?他妻兒老小也不管了嗎?」
顯然辭官離開長安之後的陳政,沒有等詩詞揚名於世,沒有官身的他,日常生活卻已經難以維繫下去了,窘迫不堪起來。
陸崖上前一步:「你我生死之交,我怎會嫌棄你。」
心頭嘆息。
「無妨,本官帶了這許多隨從,又怕甚猛虎。」陸崖擺手,沒有理會什麼警告,急著上路了。
陸崖頓時上前,激動道:「兄弟,你怎會到了這裡,你可知伱已經失蹤了將近十年之久,還請現身一見。」
「與此同時,也不願比我更差的凡夫俗子為伍。」
如今,再次入仕,早已經沒有了當初的起點了。
官府的小吏回答道:「也就是半個月前吧,我和幾個同僚隨行陳大人出差豳縣,我們夜宿在涇河大佛寺畔時,那是晚上子時,陳大人突然狂叫一聲,驚醒了我們,然後我們就看著他大叫著赤足奔跑出了屋門,沒入了夜色內,我們追趕不上,最後也不知他去了何處,最後縣衙搜尋了當地山野數日,也未能發現陳大人的半點蹤跡。」
第二夢起。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