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祭村(二)
晌午將至,徐鐵匠在自家門前的碎石上敲去鐵鋤上的泥土,順手向腰間摸去,這才發現自己那根煙桿並沒有帶在身上。煙癮起了,沒法子,中年漢子撩起衣服擦了擦頭上的汗珠,跟門口過路人點了個頭笑了笑便抬腳進了家中。
鐵匠鋤過的那塊地倒是沒什麼雜草,鐵匠也沒過多勞累。
祭雲正在幫著徐盛他娘燒火做飯,徐盛則跑到自家後門那的那顆大槐樹下看著大頭螞蟻搬運著不知名的蟲屍。
見當家的回家了,公孫白芷伸手在圍裙上拍了拍便給鐵匠打了盆水出去,徐鐵匠只伸手在水裡蘸了蘸便忙將手往帕子上拱,生怕水把手打濕了似的。
公孫白芷皺了皺眉頭,徐鐵匠只是心虛的笑笑,打個哈哈便邁進屋內抄起桌上的煙桿便開始吞雲吐霧。祭雲只是在灶房偷偷的笑,這場景也不是第一次見了。
太陽已經到了雲峰山頂,只是那常年雲霧籠罩的龐大山峰並沒有要變得清明的跡象。不大不小的村落里煙霧升起,炊煙徐徐往天上飄去,連帶著雲霧也更飄逸了些。
徐鐵匠伸了個懶腰,飽足了煙癮過後,整個人都換了個精神。
鐵匠進門摸了摸祭雲的腦袋,祭雲也沒躲,雖然覺著還是有些許彆扭,但到底不是頭一次了,習慣了。
鐵匠歇息了一會兒,眼神笑眯眯的,面相說得上一句和藹。吐出一口白煙后,鐵匠看著面前燒火的少年臉上的黑色草木灰愣了愣,扭頭對著那還在玩螞蟻的徐盛便是一頓臭罵,說些祭雲如何如何聽話懂事、祭雲如何如何好的話,劈頭蓋臉的一頓將那一邊玩螞蟻的徐盛說的一愣,唾沫星子卻是濺了祭雲一身。
飯桌上,鐵匠一個勁的讓祭雲多吃。鐵匠因為多貪了兩杯而面色微熏,公孫白芷桌下踩了鐵匠幾腳了,他只當不知道。
鐵匠是個怕媳婦的,祭村人人知,但沒人點破。偶爾村中人飯桌上談起便是一笑,一番添油加醋的故事便是村民們極佳的佐酒菜。
鐵匠愛喝酒,但鐵匠妻子一向覺得貪杯誤事便不讓鐵匠多喝。
老祭司要出去一趟的事是提前通知了村民的,祭雲也是鐵匠爭著照看的,村裡人知道鐵匠那點小心思倒也沒人跟他爭。
鐵匠老臉憨紅,心裡美滋滋的,想著將祭雲接來真是好,喝酒放開喝,有祭雲在旁邊看著,母老虎不好發作,哈哈。
想著想著,鐵匠越發得意,竟沖著公孫白芷笑眯眯的眨眨眼。看著一臉得意的鐵匠,公孫白芷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的瞪他一眼,但祭雲在這又不好說啥,只好心裡在小賬本上狠狠的給鐵匠劃上一筆,末了桌下仍要狠狠跺上幾腳。
兩個小傢伙心知肚明,也沒敢抬頭,就默默的低著頭刨飯,桌上菜肴都沒敢夾幾筷子。
雲峰雖高大,但不遮太陽,即便是雲峰背陰處依舊能被晌午的烈日照射。一眾村落祭司也不多解釋,只是告訴村民們雲峰神異,需要虔誠待之。
一番酒酣耳熱,鐵匠悠哉的剔了剔牙,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又像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鐵匠湊近祭雲,滿嘴酒氣的來了句:「小雲啊,最近功課咋樣,能像公孫老爺子那樣上壇求風祈雨了不?」
祭雲抬頭偷偷看了眼公孫白芷,看她有些失神便輕輕點了點頭。
「飛廉符籙我大致能畫了,求一場微風應該是行的。」
這倒實屬是祭雲自謙了,祈雨這類大符祭雲已幾近爐火純青,飛廉符這類比小符難一點的符籙自然是不在話下。
鐵匠說了聲好,又伸手摸了摸祭雲的腦袋,「小雲可比我家徐盛有出息多了,哈哈哈」
剛說完鐵匠便遭遇「橫禍」,
「哎喲,哎喲,盛兒,爹錯了,爹錯了.一樣有出息你跟雲兒都是爹娘的寶啊,快鬆開,鬆開」
轉頭一看,徐盛正掐著自己老爹的腰肉使勁呢。
祭雲偷偷的笑笑,公孫白芷也坐近給鐵匠下了幾下「黑手」,叫苦不迭的鐵匠只得連連求饒。一屋之內哀嚎不斷。
飯畢,正收拾碗筷的祭雲被徐盛拉著跑了,碗筷自然落在了惹了事的鐵匠頭上。
兩個孩子跑出家門后,鐵匠望著兩個孩子的背影幽幽嘆了口氣,
祭司啊,受人尊重的祭司,只可惜我家徐盛沒那運道,唉。
鐵匠曾經問過老祭司,問他家徐盛是否有緣此道,卻只得了老祭司一個「難」字,鐵匠說盡好話讓老祭司再三確認卻也依舊是那般結果。祭雲跟徐盛在一起廝混的這幾年裡,祭雲有偷偷的教徐盛記符籙,鐵匠知道,老祭司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到底是差強人意。
巫祭一道,是要看道緣的,不是人記符籙,是符籙選人。老祭司年輕時被稱作天驕才走上這條路不是沒有道理的。有些玄異的東西,是老天爺賞飯吃,天生便註定了的。
雲峰下村鎮眾多,可卻也只能堪堪保證每個村鎮有一位祭司,其中不乏還沒有完全入行的未完全「破障」者,甚至有鄰近一些的幾個村子共祀一位祭司這種情況。
祭司啊,這類人天生便是與常人不同的。
「祭司,巫之大者,上秉神靈旨意,下書神明之籙。以符籙之形承道真意,上達天聽,令冥冥者行旨意,使天地唯一、萬物如故、綱常不傾。」老祭司隨身攜帶的小冊子首頁寫著這樣一句話,雲峰下各村落祭司也都以各自的方式傳唱著這句話。都說是祭司祖師爺留下來的,不必深究太多,傳就對了。
別的祭司對此觀感怎樣祭雲不知道,公孫老祭司反正是鍾視得很。有時月夜風和,門口的椅子上便會有個老人抱著那本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獸皮冊子蜷腿坐著,嘴裡吟唱著晦澀難懂的歌謠。月華灑落,雲峰蕩然,那時,老祭司的銀須,便是霜一樣的亮白。
徐盛拉著祭雲一路朝著村尾跑去,村尾有戶人家,主家男人是落了殘疾的,少年時流落祭村,來時便已斷了左腿。村民們極照撫他,後來在村民們的張羅下也成了家。
兩個少年奔跑的聲音引得男人抬頭凝視,男人叫杜筍,此時本坐在自家門前望著穿過榆錢葉隙灑落路面的陽光,杜筍輕輕拍了拍腦袋,沖兩個孩子招招手溫和的笑了笑。
「二筍叔!!!......」徐盛隔了老遠便風風火火的叫開了。
杜筍本不是祭村人,少年時流落祭村,村尾那兩位無兒無女的老人收留了他,只當作自家兒女看待。問他從哪來的,少年杜筍卻早已忘了,只記得自己曾經有過一個家,自己在家中排行老二。
那以後村民便常常稱呼他二筍,畢竟老是直呼其名也不好。
祭村啊,雖然村民們時常互相說笑打鬧,但最重禮數,這或許跟老祭司有些關係。老祭司人比較隨和,跟別的村鎮祭司相比,老祭司就像是村中的一個平凡老叟一般,沒有那身為祭司便高人一等的架子。
祭雲跟著徐盛慢慢跑近,也輕聲喊了聲叔。
杜筍和煦的笑著,問兩個小傢伙有沒有吃午飯,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又撓了撓頭,讓兩個孩子不要走動,轉身走進屋內捧出一大把野梅干,給了兩個小傢伙一人一把。
雖說剛吃過飯,可鐵匠家的飯桌上是個啥情況,兩個小傢伙全看鐵匠夫婦「鬥法」去了,肚子只能算是填了半飽。
祭雲接過果乾便給杜筍道了謝,少年依稀想起,曾經這房子外也有這樣一位老婦人,老人家在路邊折斷柴火枝丫用干稻草捆成小把,少年每每路過,老人便會溫和的將少年叫住,搜遍口袋,將內里裝了半天也捨不得吃掉的碎嘴零食放在少年的手心。
祭雲眼眶有些濕潤,一旁的杜筍有些手足無措,徐盛也一愣一愣的,生怕是自己做錯了啥。
看著少年眼神望去的位置,杜筍有些知道少年為什麼會如此了,睹物思人了,少年,本就是世間最純粹、最天真、最感性的那一類,那位曾經在路邊挽柴的老人而今在天若是知曉,興許會再次溫和的笑笑吧。
杜筍輕輕將徐盛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又將祭雲拉到自己另一邊坐下,大手輕輕撫上了祭雲的額頭,
「傻小子,這世間的人和物從來不是恆定的,可是,思念是。」
杜筍頓了頓,
「我們知道,不恆定的人離開了我們,我們便再也見不到了。可是啊,思念會讓他們繼續留在我們身邊,你的思念,他們知道的,你的思念最後就會變做他們嘴邊的一抹笑意,眼角的一點晶熒。」
杜筍抬頭望著微微搖曳的陽光,手輕輕在祭雲腦袋上摩梭著。
祭雲點了點頭,看了眼男人溫和的臉頰,又點了點頭,慢慢的恢復了常態。
只有徐盛一臉懵,一切來得那麼突然,卻又結束的那麼突然,徐盛只感覺跟旁邊的兩人之間隔了一層的厚障壁。
但看到祭雲又沒事了,徐盛又覺得沒啥了,徐盛心大,重義氣,得到了想要的那個結果,自己稀里糊塗的倒也沒啥。
榆錢樹搖了搖,幾片金黃的葉子掉在了三人身上。
這三個人嘛,嚼著野梅干,酸得面容扭曲,口水直往外吐。
祭雲看了看身邊兩人,心裡升騰起一點暖意。
老祭司說得對,有時,書本上的道理,遠不如自己親身體會後得到的多,這也就叫做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吧。
少年到現在仍不知徐盛叫他出來幹嘛,總不能只是跑杜筍這來蹭吃的嘛。
祭雲心裡有點小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