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89 家國天下
第91章89.家國天下
「皇後娘娘,晴兒……」郅晴哽咽道,「晴兒該叫您皇伯母的……」
王娡無聲,將郅晴攬進懷裡。
本是同宗血親,卻因權力的爭鬥,血親成為仇敵;最近的血緣關係,成了最遠的你死我活;皇族宗親之女變為罪人之後!
「我祖父劉濞造反,滿門被誅,晴兒能活命,是皇伯母相救。晴兒願替祖父贖罪,報效朝廷!」
「報效朝廷,不是只能去匈奴和親……」
「太子我所愛,大漢我所愛!家國天下,劉漢江山永固,晴兒亦有責任!」郅晴掙開王娡懷抱,伏身跪拜,「情勢所迫,晴兒不能認祖歸宗,只有以和親公主身份,回歸宗室。求皇後娘娘成全!」
王娡無聲流淚。劉駒,晴兒,這對愚痴父女,何其相似!
愚孝的吳太子劉駒,明知父王劉濞造反,吳國大廈將傾,仍為家族陪葬!
痴愛劉小豬的晴兒,圉於同宗同姓不通婚的禮儀,罪人後人的法理,寧為所愛守護江山,以身赴死!
「晴兒勿急,本宮還要詢問你父郅廷尉之見……」攙起郅晴,王娡心裡一陣蕭索。
哪個做父母的,能拗過嬌寵的孩子呢?
所謂父母,養育孩子,如同播種一粒種子,精心照料,給她(他)愛,給她(他)呵護。按自己的心愿去培養她(他),塑造她(他)。希望她(他)長大成人,幸福快樂、一生平安順遂。
可孩子不是播種的瓜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哲學道理,在養育孩子上,行不通。
作為獨立的個體,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行為,會叛逆,會敵對,會讓你為她(他)操心,為她(他)傷心,甚至絕望!
*
誰見過蒼鷹郅都,這個殺人如麻的冷麵酷吏痛哭流淚?
「皇後娘娘……臣與她爭執一夜,毫無辦法!」郅都跪地,難忍哭聲。
從出生幾天的嬰兒起,郅都就把郅晴視為心頭肉,一心一意養育,付出全部心血,以致夫人和幾個親生孩子,都嫉妒不已。
如今郅晴執意為和親公主,讓郅都傷心的,不僅是父女分離,天各一方,此生再難相見;更是郅晴堅定拋棄的,郅都之女的身份!——十幾年的守護,這是對一個寵女如命的冷硬漢子,心口重重一擊!
「臣,本就不是她親生父親……再疼愛,也做不得她的主……求皇後娘娘定奪!」郅都抹去老淚,「臣誓死報國,晴兒亦如此,也不枉臣養育她一場……」
王娡聽得倒吸口冷氣。這父女二人,似已達成一種默契——以死報國。這是郅都原本的價值體系里,就傳導給郅晴的觀念。
*
「晴兒,你執意去匈奴和親,本宮不是不允。是怕你到了匈奴那邊,與單于同歸於盡,招致匈奴報復,反壞了漢匈和親的本意。」
「晴兒要怎樣做?」郅晴咬著下唇,滿眼淚水。
「和親公主帶隨從百人,財物無數,難道不是為了我大漢邊境和平?」王娡輕聲說道,「你既有報國之心,當思如何瓦解匈奴,免我大漢後患。」
「一個統一、強大的匈奴,必成為大漢強敵。晴兒去到匈奴,要想法攪動高層動蕩、部落衝突。用離間之計,讓其父子相爭、兄弟鬩牆、君臣相疑……」
「晴兒要忍辱偷生嗎?……」郅晴哭泣。
「死得其所,方為至上。如果你只求一死,本宮寧願你留下。」王娡嘆口氣,「苦心人,天不負,三千越甲可吞吳。越女西施,為母國獻身吳王夫差,終得越王勾踐成春秋五霸!」
郅晴被激得一臉悲壯:「晴兒願效西施女,以身報國!」
「那軍臣單于之弟,伊稚斜右賢王,野心勃勃,一直謀奪篡位。其子於單左賢王,原是我漢朝和親公主所生。」
王娡說著,取出中行說所繪西域地圖。
「匈奴臣子設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等。匈奴以左為尊,太子一般任左屠耆王,也就是左賢王。」
「單于盤踞在單于庭。左賢王在漢之東北,匈奴面向南方的左邊。右賢王在漢之西北,在匈奴面向南方的右邊。」
王娡指著地圖,與郅晴交談。
「河南地(河西走廊),水草豐美,大片牧場,是匈奴人養馬之地……」
「晴兒明白皇後娘娘之意,」郅晴跪拜,又是淚水漣漣,「但求娘娘早早遣和親隊伍啟程……」
王娡扶起郅晴,攬入懷中,也是淚如雨下!
讓這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去那苦寒荒涼之地嗎?她實在不忍心!可郅晴分明是最佳人選。
以往選送的宮女或宗室女,只知宮廷禮儀。雖心向故國,但無勇無謀,去到匈奴,任人擺布。
而郅晴,文武兼備,經王娡調教,聰慧過人。加之對太子深情愛戀,對劉漢政權懷責任感,必會成為大漢插入匈奴心臟的一柄利劍!
「晴兒,等徹兒從陽陵邑回來再走吧!」王娡抱著郅晴,親生女兒一般的心疼愛憐。
「不!晴兒不見太子!求娘娘速速安排使臣,送晴兒出發吧!」
若等劉小豬回來,知郅晴和親匈奴,勢必鬧翻天,全盤謀划盡皆成空。
郅晴不敢見太子,王娡也不想她見太子。如此,就趕在劉小豬從陽陵邑辦差回來之前,讓和親隊伍動身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大漢土地上的所有人,都要為皇家統治奉獻,成為皇家的工具。包括……郅晴。這就是家國天下!
家國天下體系裡面,全世界以中原為圓心,稱為天下。天下只有一個,範圍延伸到無窮遠。而天下的主人也只有一個,就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表示全世界土地都屬於皇帝;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表示全世界人都是皇帝子民。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得到民眾、士大夫、勛貴承認的才算皇帝。其他的,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爭奪帝位,這個過程不允許退出,必須自相殘殺到只剩一個為止,因為「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如楚漢相爭;要麼退步,承認自己是臣民,放棄獨立地位,成為藩國,如漢初臧荼、彭越、英布等,異姓諸侯王。
沒有獨立的「國」,只有「藩」。後者算家臣,藩的產權依然屬於皇帝,藩王不過代管,使用權而已。皇帝隨時有權「削藩」。
自從秦漢大統一之後,春秋戰國時代的「國」,已不復存在。既然沒有獨立地位,藩就可能被皇帝撤藩。即便被其他藩王侵犯,依照法理也只能找皇帝申訴,自己興兵打仗是違規的。
一句話,這是把大家族的治理,擴大為王朝。根本就不允許「自行分家」,自然也不存在「家庭之間的矛盾」,只有「家庭內部矛盾」,需要家長(皇帝)來調停。
不承認這個家國天下體系的怎麼辦?「遠交近攻」,近的就打,打到承認為止。遠的就去忽悠,促使其表演「朝貢」的套路,通過「和親」使其成為外婿,「賞賜」等經濟互惠,誘使其承認這一體系。
南有秦將趙佗,自立為「南越」帝王,曾攻打長沙國;北有匈奴蠻夷,以長城為界,還頻頻襲擾大漢邊境。
撮爾小國,我強漢必打到爾等,俯首稱臣!
想到此,王娡命侍女寧兒:「去請喬引,來見本宮!」
「遠交近攻」,王娡要把郅晴這把利刃插入匈奴心臟!
而原定的林慮公主喬引,王娡要她去烏孫和親。拉攏烏孫,聯手對付匈奴!
烏孫要伊犁河谷,大漢要除匈奴敵患,各取所需。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
「母后,」郅晴冠帶冕服,一身華貴,盈盈下拜,「虎兕劍,孩兒留在您書案上。太子一直喜歡虎兕劍,請娘娘連同書信,轉交太子……」
「靜晴公主免禮……」王娡強忍淚水,喊著郅晴欽賜的公主封號。
這樣一個花朵般嬌嫩美麗的小女孩,要去那語言不通、民風未化的苦寒之地,遭受摧殘!怎不讓她痛徹心扉?
「晴兒……」王娡下了丹樨,抓住郅晴,不忍放手。
「母后!晴兒跪辭了!」郅晴決絕地掙開王娡,在眾人簇擁下,出未央宮前殿,登上車輦。
「晴兒!」王娡追出殿外,眾臣子也跟隨而出,王娡不得不止步遠望。
郅晴坐上車輦,侍女撩開小窗,她探出頭來,望著王娡,抿嘴一笑,淚水卻似斷線之珠。眼神是凄然,表情卻是大義凜然!
車隊逶逶迤迤,出未央宮北門而去。這春日出發的車隊,走到大漠荒原,應該是夏末了吧!
「皇後娘娘請回吧!」宦官和大臣們都施禮,提醒王娡回殿議事。
收拾起悲傷,王娡與諸大臣聽奏報、議國是。
「晴兒,去桂宮!」待忙碌完,王娡下意識地喊到。
恍然若失,身邊已沒有那個粉粉萌萌的小女孩,王娡怔在那裡,淚水已悄然而下……
和親的隊伍走到哪裡了?小女孩離家去國,以後的思念,只能遙望星空,寄情浮雲了……忽有故人心上過,回首家國成星落……
悵然地步出殿外,郅都立在高大的廊柱下,看到王娡,伏身跪拜。
「臣郅都,向皇後娘娘告辭,即刻啟程,去巡查各郡縣!」
雖是語調平靜,那囊囊的鼻音,蒼鷹郅都分明是哭過的。
「郅卿送晴兒到哪兒?」王娡猶豫一下問道。
「灞河……」郅都哽咽了,「送千里……終須別……」
「郅卿……恨本宮嗎?……」王娡揚起臉,怕淚水掉下來。
「臣,不恨……是晴兒,她自己所選……娘娘與臣,一樣心痛!」
郅都起身,默默施禮退下,轉身踽踽離去。背影里,是孤單,是落寞,是滄桑……
抬手一摸,已是滿臉淚水。從被迫入宮,那個人畜無害的王良娣,到如今權傾天下的王皇后,郅都忠心耿耿,十幾年跟隨無怨無悔,生離死別、送女遠嫁亦吞聲……
「郅卿不恨。可有人恨……本宮的兒子……」
老了嗎?想起劉小豬,王娡頓覺少氣無力,她嘆息一聲,「步輦,送本宮回椒房殿歇息……」
該來的,終究會來。只是沒想到來這麼快!
「母后!母后!」
夜深人靜,劉小豬的聲音格外暴躁!一群宮人張皇失措地跟著,企圖阻攔夜闖椒房殿的太子。
「晴姐姐!晴姐姐呢?!」劉小豬似要把椒房殿掀翻,一間間尋找著,帷帳紗簾被扯得亂七八糟。
「晴姐姐!晴姐姐……」毛頭小子終於忍不住哭泣,衝到一言不發,冷冷端坐的母後面前。
「母后,晴姐姐呢?晴兒姐姐呢?!韓嫣說,晴姐姐去匈奴和親了,真是嗎?為什麼、為什麼?!」劉小豬哭泣,「和親公主不是選好了嗎?為什麼是晴姐姐?!」
「韓嫣?把他給本宮抓過來!」
王娡一聲令下,早有宮人,將躲藏角落的太子伴讀韓嫣,給推過來。
「韓嫣你可知罪?!」王娡一拍桌案,「私下傳言,致使太子深夜闖宮喧鬧,成何體統?!掌嘴!」
韓嫣殺豬般嚎哭,劉小豬瞪著娘親:「住手!住手!不要打他!」
最恨皇子近侍,撥弄是非,惑上媚亂,給主子點眼添堵。王娡不作聲,掌嘴的宮人不敢停手。
「母后!」劉小豬撲通跪下,「母后不要打了!孩兒要晴姐姐!晴姐姐……」
劉小豬哭道,「和親隊伍走到哪裡了?孩兒去追!」說著跳起來要往外沖!
「站住!」王娡喝道。
劉小豬聞聲止步,倔犟地昂著頭。
王娡一擺手,眾人都垂手退去,連哭泣的韓嫣也不敢出聲。
「晴兒把你喜歡的虎兕劍留下,還有給你的信。」王娡淡淡說道,指指書案。
劉小豬撲到書案前,迫不及待地展開書信。讀著書信,劉小豬絕望地哭起來。
「母后!」劉小豬丟開書信,跪趴在王娡膝上哭泣,「母后……晴姐姐為什麼是孩兒的堂姐?為什麼?什麼罪人之後!孩兒不要虎兕劍,孩兒只要晴姐姐!」
想起幾天前,悲傷的郅晴,也跪趴在她膝上哭泣,王娡難掩心酸,無聲地安撫著兒子。
小小年紀的一對少男少女,在初嘗愛情甜蜜的時候,被倫常法理桎梏,從此天各一方,生死難見,心有多痛?!也唯有這刻骨銘心的痛,讓其心再難起波瀾!
「徹兒,你父皇後日為你冠禮。此後,你就是大人了!」王娡強忍哭泣。
「情深不壽。作為帝王,不可以用情太深,否則,就有軟肋……」
梁王劉武若不是深情,會讓王娡投毒身死?最是無情帝王家!多情皇帝,坐不穩江山!
「從此後,徹兒要斬斷情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