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90 「她」時代
「陛下!」
「陛下!」
景帝劉啟在宗正主持下,由司禮監攙扶著,剛給太子劉徹戴上象徵成人的袞服王冕,就癱軟欲倒。
冠禮后的皇太子劉徹,要在宗正主持下,宣室殿祭祀先祖。王娡便命侍從宮人將景帝劉啟抬到清涼殿,召太醫跟隨診治。
青青帶宮女,捧著人蔘茶趕來。
「陛下……臣妾真願替陛下受苦……」青青扶著景帝劉啟,喂他喝參茶,哭得梨花帶雨、痛不欲生。
看青青那般情真意切的樣子,王娡冷笑:既然願替皇帝受苦,那就給皇帝陪葬吧!省得有人知道,本宮讓你喂皇帝人蔘茶和春藥!
劉啟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掙得滿臉爆紅、眼球凸出。他伸手抓住脖子,窒息般地掙扎!
眾人七手八腳地扶著皇帝,趕來的幾位太醫也針灸的針灸,推拿的又是推又是拍。
「哇!」景帝幾口鮮血,噴到最貼近的青青身上。
劉啟憋得近乎紫脹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他無力躺著,安靜得毫無生氣。
「青青,回桂宮換衣服。」王娡皺眉輕聲說道,「不要讓陛下看到這多血,會嚇到他……」
青青點頭,依依不捨地離開清涼殿。
幾個太醫請脈后,去商量病案下藥。王娡看著病床上的景帝。
這個病懨懨的人皇,此刻躺著,呼吸輕微得似有似無。形銷骨立的面孔,蒼白如紙;冷刻的薄唇,毫無血色。只有一頭花白頭髮,顯得長而稀疏。
剛才忙亂中摘下皇冠,劉啟的發簪斜在枕上。王娡上前坐到榻邊,幫他整理好。
劉啟睜開眼睛,看到皇后,眼中是一層蕭索,他張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陛下……想起來?」
看劉啟抬抬頭,又無力放棄,王娡輕聲問道。
旁邊的官宦忙將景帝扶起。半靠著墊子,劉啟對眾人擺手示意退下。
拉著王娡的手,劉啟疲憊地半閉著眼:「娡兒,朕怕是熬不住了……本想看徹兒大婚……」
「陛下好好養息,過幾日就辦徹兒婚事……」王娡強作笑臉,「皇姐府上也已準備妥當……」
劉啟一聲輕輕嘆息:「朕的身體……朕知道……太子年幼,朝中大事,皇后還需多輔助……」
「陛下放心,臣妾定會全力輔佑。不知陛下為徹兒指定哪些輔政大臣?」王娡試探著。
「魏其侯竇嬰,文武兼備,可為丞相。朕之前冷落閑置他,是為徹兒起用所伏……」
王娡點頭:先皇把有才之能臣罷官閑置,新皇起用並獎賞,能臣定會感知遇之恩,誓死效忠。
「太子太傅衛綰為相,皇權可順利過渡。待穩定后,換相竇嬰……」看劉啟坐得難受,王娡忙扶他躺下。
「建陵侯衛綰,忠厚有餘,銳氣不足啊……」劉啟閉上眼睛,「條侯周亞夫,性子耿直,恃功倨傲,徹兒難以壓制。找借口殺之,以鎮服諸功侯……」
「郅都為御史大夫,清廉峭刻,可彈壓貪枉官宦……」
「這太尉之職?」王娡問道。
「你弟田蚡……」
「蚡兒從未領軍,無有寸功,怎得收服軍心?」王娡不以為然。
劉啟睜開眼,盯著王娡,「用以牽制竇嬰……正因無功,徹兒可直管三軍……韓安國、李廣、程不識、趙食其皆可為將……」
君王的平衡之術——王娡聽得倒吸一口冷氣!
竇嬰,舊外戚;田蚡,新外戚。二者朝堂之上,勢必爭鋒,相互牽制。
對於弟弟田蚡,王娡焉能不知他貪權好財?任那竇嬰能文能武,有了田蚡這八爪魚相纏,竇嬰他翻不了天,只能乖乖為皇家所用。
而田蚡所謂的太尉,只是虛職,領不得兵、打不了仗,軍權就被皇帝握在手裡!
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並立,相互牽制,都是皇帝之工具!這就是帝王權術。
「臣妾聽命!」王娡俯首稱是,抬頭的瞬間,看到劉啟眼中殺氣一閃而過,不由一顫,忙低下頭。
帝王無情,只將所有人都視為棋子,皇后王娡亦是其中一枚。景帝劉啟對諸人無不設防,焉會放心讓皇后大權在握?偷偷給表哥竇嬰一份密旨——「若王氏擅權、憑此旨誅之」!
低著頭的王娡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劉啟呀劉啟,你給魏其侯竇嬰的密旨,已被本宮燒毀!你千算萬算,算不到本宮早就猜出密旨所在。
一番拉攏,竇嬰便作出選擇:故主與新皇之間,他投靠新皇;死人和活人之間,他選擇活人!
魏其侯竇嬰是明白人,他知道沒有新皇的賞識,他一文不值;一個一文不值的閑臣,有什麼資格和能力,與權傾天下的皇太后斗?
「娡兒,朕想你為朕歌舞……」劉啟虛弱地低聲呢喃,「娡兒初入宮,送梁王之國那次夜宴所跳之舞……真美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王娡又怎能拒絕劉啟?
「陛下……娡兒為您跳……」脫下為劉小豬冠禮所穿盛裝冕服,一身素衣的王娡含淚說道。
《晚風作酒》,她兩度為梁王劉武所跳。
第一次,即送梁王之國的夜宴。那時,她純如晨露,暗藏心事,深情款款,一腔凄婉,有愛無奈,送別心上人……
第二次,梁園赭霞台。夜色微闌,星月滿天,她心如刀絞,暗藏殺機,斷情斬愛,一身決絕,將此世情緣,做了半生了斷!
而今,她要為寵過她,疼過她,辱過她,逼過她,殺過她的皇帝老公跳這支舞。
這個男人,此生與她綁定。給她榮,給她辱,給她命懸一線,給她權傾天下!
「我獨飲晚風作酒
嘆一生痴情入喉
飲不盡紅塵的淚
又怎能一醉方休
你用那一瞥回眸
許下我半世溫柔
相思剪不斷化作了烏有
晚風帶走誰的寂寥一片
念念蒼生只為紅顏眷戀
任由往事纏繞你的指尖
風輕嘆月搖晃枕難眠
倘若不是信了一眼萬年
輪迴怎能不渡你我塵緣
只恨情深綿綿成了雲煙
這一別待何時再相見……」
儘管舞蹈時腿傷隱隱不適,但沒有了心底波瀾,沒有了情天恨海,王娡跳得從容認真,力臻完美,反而讓劉啟看得目不轉睛。
「娡兒恨不恨朕……」劉啟艱澀地問道,「朕逼你殺了他……朕知道,你喜歡梁王多過喜歡朕……」
收拾起紛亂的心情,王娡淡然一笑,「陛下錯了!臣妾從未喜歡梁王,否則怎會遵從陛下之命,殺了他呢?只要有違陛下之意,威脅我大漢江山,都、得、死!」
從今往後,她王娡將以揚大漢國威為使命,拓大漢疆土為責任!再不會兒女情長,再不會心慈手軟!君心如鐵,她亦如此;君心似海,她亦如此!
周禮所言,男子二十當立。劉小豬現在十歲,二十親政。那麼這十年,作為皇太后的她,要垂簾聽政,親掌朝政,親決國事。這十年,是她的時代!
郅晴送匈奴,喬引送烏孫。在她謀劃下,以和親為橋頭堡,遠交近攻,分化、打擊、拉攏,游牧民族要麼歸化,要麼滅族。在她統領下,要將匈奴打殘、消滅!
她的皇帝兒子劉小豬,心上人郅晴成為強敵匈奴的和親貢品,怎不激起桀驁少年心底的恥辱與羞憤?勵精圖治,成為一代雄主,也將是劉小豬唯一專註的事情。
皇權在握,哪有什麼情情愛愛?深愛過,心碎過,便心無波瀾。無論環肥燕瘦,無論鶯歌燕舞,君王只需寵,厭,棄,殺!一切為我所用,無用為我所棄!
指點江山,俾睨天下,是君王使命!愛江山兼愛美人,君王之幸;愛江山不愛美人,君王之命。
在她培養下,劉小豬會成為冷血君王。唯有冷血君王,才能在「無為而治」的主政思想下,改變格局,推行新政!才能在大國崛起與小民尊嚴間,做出抉擇,成為千古一帝!
*
「父皇!母后!」
完成冠禮儀式繁文縟節的劉小豬,急匆匆趕到清涼殿。重臣國戚也候在殿外。
油盡燈枯的景帝劉啟,被一場冠禮,將所有精力抽盡。
「皇帝這樣子,怕看不到太子大婚了……」
館陶公主看氣若遊絲的皇帝,捏著王娡的手,流淚不止。她一心盤算的是,趁景帝劉啟活著,將阿嬌嫁入皇宮。
如今看來,太子即將登基,而後位空缺。她的阿嬌若想成為皇后,恐怕要三年之後了。
「皇姐放心,阿嬌必為大漢皇后……」
王娡知道劉嫖擔心,沒有景帝劉啟作依靠,劉小豬成為新皇,未必肯娶阿嬌為後。
新皇登基,怎能失信於天下?「金屋藏嬌」天下皆知,儘管劉小豬不喜歡阿嬌,就是綁著,王娡也會讓劉小豬與陳嬌大婚!皇帝是政治機器,不是情感動物!
「父皇!父皇!」劉小豬跪在景帝劉啟榻前痛哭,惹得程姬賈姬等一眾景帝姬妾,也嚶嚶哭泣。
「徹兒……」劉啟抬手想撫摸心愛的兒子,手卻無力地垂落。
他的眼睛滯澀地轉動,掃過一張張布滿淚水的面孔,停在皇后臉上,喉中咯咯作響,說不出一句話來。
「陛下!」王娡流淚坐到榻邊,劉啟死死抓住王娡的手,眼睛盯著她的臉。
「陛下!臣妾定全力輔佐徹兒,成為大漢雄主!」王娡說道。
劉啟仍抓著王娡不放手。
「農,天下之本也。黃金、珠玉,飢不可食,寒不可衣,以為幣用,不識其終始!農事傷則飢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原也。夫饑寒並至,而能亡為非者寡矣!」
「臣妾謹記陛下聖旨,重農桑、輕商賈,得天下富庶太平!」王娡又說道。
劉啟虛弱地眨眼肯定,仍抓住王娡的手。
「父皇!孩兒也謹記父皇教誨,遵從母后之命,勵精圖治,謀大漢強盛!」劉小豬看父皇執著,忙哭著說。
有什麼心事放不下?劉啟吊著一口氣,盯著王娡不肯撒手歸去。
「陛下!臣妾起誓,定全力輔佐徹兒,不擅權,不越位!劉漢江山萬代相傳!」
王娡心裡有些發毛:劉啟是怕她篡位,想拉她陪葬?
景帝劉啟眼角有淚滑落,眼神逐漸渙散,仍不放手。
「拿剪刀過來!」王娡腦中靈光一閃,轉臉叫宮人。
眾人面面相覷,不解地看著皇后。
「陛下!臣妾為陛下落髮……」王娡哭泣,接過宮人捧上的剪刀。
劉啟鬆了手。王娡剪下長長一束烏髮,輕輕放進劉啟手中。劉啟握住王娡的頭髮,欣慰地閉上眼……
殿內外哭聲乍響,白色帷幔掛起,亂鬨哄的宮人們嚎哭著,為一眾皇妃皇子們穿上孝衣。
王娡獃獃地任人穿戴,淚水縱橫。劉啟愛過她嗎?她愛過劉啟嗎?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個以孝治世的時代,頭髮等同於頭顱。劉啟讓王娡以發陪葬,是愛還是恨?終究是想殺她,卻又放過了她……
皇太后的權勢榮耀,與中年喪夫之間,在把青青送到景帝劉啟身邊時,她就做出了選擇。
死了皇帝老公的王娡,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從今後的自稱不再是「本宮」,而是「哀家」。
哀嗎?戰戰兢兢活在景帝劉啟陰影下的王娡,終於可以舒口氣,坦蕩蕩恣意妄為了!
悲傷的面孔和沉重的孝衣下,隱藏著一顆輕盈的心……王娡抹去淚水,鎮定指揮宗正和重臣們,為大漢孝景皇帝,舉辦隆重盛大的葬禮,入葬陽陵。
青青深得帝心,封號「於夫人」,為孝景皇帝陪葬。家眷賜金千斤,主男晉爵一級;
程姬、賈姬、唐姬等有子后妃,葬禮后隨皇子去封地養老;
無子后妃,及二十五歲以上宮女,賜金五十斤,出宮返家……
*
漢孝景皇帝葬禮一月後,新皇劉徹登基,大赦天下。
尊母后王娡為皇太后;封母舅王信為蓋侯,田蚡為武安侯,田勝為周陽侯,外祖母臧氏為平原君。
輔政大臣:魏其侯竇嬰,建陵侯衛綰,武安侯田蚡,靜晴侯郅都。
未央宮,前殿,新皇劉徹峨冠博帶,登上丹樨,對著紗幔后恭敬施禮:「皇兒,給母后請安!」
劉徹端坐皇位,稚氣未脫的臉上凝重莊嚴。
「朕見各地奏報,糧食豐收,桑麻盈足,馬場豐產。而匈奴暗線傳信,軍臣單于病重,右賢王伊稚斜與太子於單爭權,勢成水火!」
「我大漢國威浩蕩,欲興兵北出,扶持於單為主,打壓伊稚斜。誰願領兵前往?」
「臣郅都,願往!」御史大夫郅都,搶先出列,持芴跪拜。
「郅卿平身!」劉徹宣道,轉頭,見紗幔后皇太後點頭。
「郅卿,持朕聖旨、兵符至代地,與雁門太守程不識匯合,點兵五萬,車千乘,騎五千,出兵匈奴!」
劉徹說完,輕嘆一聲:「郅卿帶朕的虎兕劍去吧!虎兕一出,飲血無數!」
「臣薦一人,可為郅御史嚮導!此人從匈奴逃亡歸漢,對匈奴地理情勢頗為了解,急切入軍殺敵立功。」
丞相衛綰出列,雙手捧金絲軟鞭,「此人以金鞭為信物,稱有貴人給其取名為——趙破奴!」
趙破奴!
王娡難掩激動,一下站了起來!
*
陽陵邑,夕陽晚照,楊柳送秋。姚翁與變裝的王娡立於城邑關口。
「姚翁此去何處?」王娡哽咽問道。
「老夫歷經漢初六代帝皇,活成老妖精了,不能再現於這世間!」
「可哀家尚有許多事情,需要姚翁指點迷津……」
「皇太后已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王娡了……太后只需記住,平陽公主府上,有一歌女衛子夫,她將代陳嬌為大漢皇后,也將為大漢帝國,送上帝國雙壁!」
「皇太后助漢武大帝,南收百越,北擊匈奴,女主立世,位及人皇!你的時代,不需老夫指點,即可,萬古流芳!」
姚翁深施一禮,轉身踽踽獨去。
王娡無語,抬頭望著陽陵高高的封土陵墓。那裡,葬著她的皇帝老公——漢孝景皇帝劉啟。
百年後,她是入葬這陽陵,還是能回到二十一世紀?不知道。
可她知道的是,屬於她的時代,開始了!
自此,大漢帝國,進入「她」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