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宰輔大婚日,柳府滅門時
九月中,宰輔大婚。
牆頭一隻漂亮的花公雞,正迎著清晨第一縷光,昂頭打鳴。
守備府張燈結綵,喜字高掛,地上鋪著紅緞,就連廊下的柱子,也用大紅綢裹著。目光所及之處,無不透著盈盈喜氣。
只是……正廳坐著的人,死氣沉沉。
柳紀綱扒著圈椅,微微欠身,緊緊盯著牆頭那隻花公雞,默數著:「一……二……」
忽然,鋪天蓋地的爆竹聲,嚇得大公雞撲棱翅膀,險些掉下來。
他也被嚇了一跳,鬆弛的麵皮抖了兩番,沉鬱的臉陡然變得慘白。
「老爺,時辰要到了。」
柳紀綱緩了片刻,長長嘆了口氣,隨後端直坐好,又拍了拍身側抹淚的婦人。
那婦人漸收悲戚,與他靜靜坐著,忽地開口說了一句:「好歹,是嫁了如意郎君。」
他聞言蹙眉,又嘆了一聲,說話時隱隱透著哽咽:「夫人說的是。」
過了一會兒,門口吹吹打打的聲音,瞬間被爺們間亂鬨哄的叫嚷淹沒。很快,外面的人涌了進來。
一群人簇擁著神采奕奕的新郎,直衝到院里。
吹打聲音,更刺耳了些。
「父親?」
「父親?」
柳紀綱猛然回神,察覺有人拽了自己一把。轉過頭,見夫人淚眼微瞪,透著不解和惱怒。這才發現,新婿正在敬茶。他擦擦汗,接過新茶抿了一口,循例叮囑幾句。
「父親?」柳湘凝再喚一聲,濕漉漉的眼睛里透著不舍和擔憂,「可是哪裡不舒服?」
「沒事,」他勉強笑笑,強忍淚意揮了揮手,「走吧。」
院中的人,看見一對璧人朝外走,更賣力地吹奏起來。
「裴大人——」
一聲高呼,邁出門檻的腳又收了回來。顧七轉過身,見端坐的婦人踉蹌奔過來,一雙手緊扒著自己的胳膊。
「小女……脾氣拗,心眼小,又不懂照顧人……」婦人已然止不住淚,勾得新娘子啼哭。一時間,廳中滿是嗚咽聲。
「賢婿,我柳家只有一女,自小錦衣玉食,若……若有朝一日你心生厭棄……還盼您念在往日情分上……」
「夫人!胡說什麼!」柳紀綱瞬間惱怒,上來便要拉扯。
婦人泣不成聲,再不顧體面,乾脆將頭抵在新郎胳膊上,虔誠拜了又拜。再抬頭,婆娑淚眼透著無助和心酸:「且對她好些……為娘的,只盼她平安……」
「岳母放心。」顧七抽出手來,平和語氣未摻感情,卻也不可遏制地紅了眼眶。她呼出口氣,想再說點什麼,卻發現自己情緒波動得厲害,乾脆將話咽了回去,搭著手朝柳紀綱夫婦深鞠一躬。
出了府門,翻身上馬。
本就心事重重的宰輔,此刻更是愁腸百結。她垂著頭,再聽不到爆竹聲、吹奏聲和鬧哄哄的歡呼聲,只剩陣陣婉轉抽泣,直往耳朵里鑽。
分明是大仇得報,為何心頭卻似蒙了雲,陰陰沉沉,不得痛快。
她轉過頭,朝身後望。
喜轎里的柳湘凝,何其無辜……
「事已至此,便不要想太多。」晏楚榮一路跟隨,見她這般痛苦,不由得跟著難過,忙寬慰道,「好歹,你救了柳家小姐一條命。今兒是你的大日子,小皇帝和元哲都在,到了裴府,必得歡歡喜喜的才行。」
顧七點點頭,強打著精神直起身來,勉強笑了笑。
隊伍剛拐進北巷,便有小廝放起爆竹,持刀的官兵守在道路一側,百姓只得捂著耳朵站在幾丈外,踮腳觀望。
喜宴從早到晚,來往賓客絡繹不絕,更有數不盡的金銀玉器、古玩字畫,成箱成箱搬進院中。
明月攀升,一方大院也掛起了大紅燈籠,映得新郎滿面紅光。院中賓客醉態初顯,漸漸失了該有的氣度和儀態。
忽吹過來一陣風,顧七打了個冷顫。
她抬起頭,用力眨著眼睛,才辨清院門口站著的人。
那是小將蘇鎧。
只見他身形筆直,在黑夜裡站了一會兒,又轉身出了府。
「裴啟桓!」
目光回攏,發現常彬端著酒盞站在自己面前,她咧嘴一笑,端著盞將冷酒一飲而盡。
「換了旁人,見你愛答不理的,定要生氣。」常彬抬手敲了敲她的頭,笑道,「也就是我,肯吃你心不在焉敬的酒。」
眾人皆知,宰輔大婚之日,便是處置柳家之時。每個人臉上都掛著虛假的笑,說著阿諛奉承的話,卻無一人敢說宰輔不開心。
縱滿腹算計,見裴啟桓這般,也不由得流露出幾分同情和心疼。常彬嘆了口氣,眉頭皺得極深:「若是難受,就尋個冷清的地方歇歇。晚些陛下和惠妃娘娘來,得有精神應付才好。」
「惠妃?」顧七面露疑惑,「不是說,皇後娘娘要來么?」
「昨個病了,說是頭疼得厲害,便托惠妃娘娘來了。」他捏著空盞,左右望了望,「奇怪,哲王殿下也沒到。」
「嗯。」醉意熏人,又頹喪得緊,她揮揮手,不去想這些費神的事。悄然走到院角那張放禮單的方桌,昏昏沉沉趴了下來。
秋日晚風,吹散了好容易聚攏的暖和,頭更疼了。
「大人,喝些湯吧,暖暖身子。」
她緩緩直身,掐了掐額頭:「鶯歌怎麼樣了?」
「大人放心,」慶瑜將湯羹遞了過去,小聲道,「已送出城了。」
「嗯。」顧七端起碗,眼睛不自覺瞟向遠處和人攀談的常彬。
若不是聯繫鶯歌,只怕還不知道,背後幫助宋廉的,就是這位在翰林院結識的好朋友。
一時間,竟佩服韓子征高瞻遠矚,捨得將心愛的丫鬟送過來。
只不過,宋廉雖好色成性,為人卻謹慎得緊。鶯歌進了宋府,非但沒能成妾,反倒成了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動輒打罵羞辱,這個中苦楚,旁人自是無法體會。
既知宋廉沒了價值又威脅頗深,便著實沒有留他的必要。
「奇怪……」顧七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
常彬若有意保住宋廉,蘇鎧不會這麼輕易得手。
那麼……他是要通過宋廉傳遞消息。傳遞,他是暗棋,也知自己是暗棋的消息!
一雙眼驟然放大,閃過驚慌后又不動聲色地合上眼。
她努力剋制心慌,將湯喝個乾淨,揮手讓慶瑜退下時,不忘叮囑一聲,「尋些點心,給柳小姐送過去。」
「是,奴婢這就過去。」
直等慶瑜轉身走遠,她「騰」地起身,欲尋晏楚榮商量。怎料走了兩步,便有小廝跑來傳話,陛下到了。
她愣了片刻,整理喜服后快步迎接。
一番應付,眾臣便排著隊到跟前敬酒,元承熙承應兩三盞,便再不喝,拉著惠妃到小院子聽戲。
回身尋覓,卻再沒見到晏楚榮的身影。
顧七無奈地嘆了口氣,隨意尋了一桌坐下。心不在焉地夾了兩口菜,又朝四處環望。
「哈哈哈裴大人!我來晚了!」
洪亮的嗓音,鎮住了嚷嚷人群。眾人紛紛循聲前望,見唐鶴身著銀亮盔甲,腰間掛著佩劍,闊步而來。
走近時,引得眾人倒吸了一口冷氣,頓時鴉雀無聲!
顧七隻覺頭皮發麻,胃裡一陣惡寒,轉身吐了起來!
「哎呦,瞧我!」唐鶴佯作關切,又朝前走近幾分,當著她的面擦起身前的血來,「剛從柳家過來,想著宰輔大喜的日子,必得來討杯酒喝,又恐回家換了衣裳耽誤事兒,便這麼過來了。」
說罷,他蹲下身,微眯的狐眼透著狡黠和嗤諷:「裴大人不會怪罪吧?」
「將軍說笑……」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內疚過甚,顧七頻頻作嘔,臉色煞白,額上已然沁出豆大的汗珠,「您一番心意,豈有怪罪之理……」
「那就好。」他掛著偽笑,譏諷的話從齒縫擠出,「這紅,和你配得緊。」
趙煜窩在角落悶頭吃酒,見此一幕本不想理,卻又著實被唐鶴這般行徑氣到胸悶。抄起桌上酒壺,用力砸了過去!
「既已道賀,便回去歇息吧。」
渾厚嗓音藏盡惱怒,惹得眾臣更不敢多言。
唐鶴望著腳邊碎裂的酒壺,笑得更歡:「可惜了這麼好的酒。」
「將軍剛忙完公務,想必累了,且吃一盞喜酒,便回去吧。」人群中走出一個乾瘦的老頭,正是刑部尚書李佑。
只見他端著酒盞緩緩上前,黝黑的臉上不見醉態,一雙眼更是炯炯有神:「陛下在隔壁院子聽戲,將軍這身打扮,只怕衝撞了。」
一聽元承熙在,唐鶴瞬間收斂。
「李大人說的是,既如此,本將軍改日再登門拜訪,」他推拒酒盞,朝眾人抱拳,「打擾諸位,先行告辭了。」
「對了……」走了幾步,忽轉回身來,勾起的冷笑令人心驚膽顫。他抬起手,指了指人群中的幾個人,「回去的時候盡量繞路,柳府門口的血,還沒清乾淨。」
一股氣直衝面門,趙煜再也忍不住,厲斥一聲:「唐鶴!」
「都統勿怪,是屬下失職,跑出來幾個,」唐鶴絲毫不懼,搓開指間殘留血跡,送到鼻尖輕嗅,「不得已,在街上殺了。」
「你——」
「唐……將軍,將軍!」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男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天色已晚,不如,一起走吧?」
「這個……時候不早了,」不一會兒,又幾個人走出來,「我們就先,先回去了……」
顧七渾身發顫,一隻手緊扒著桌角,咬咬牙應道:「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