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香動疑是故人來
兩人誰也不低頭,氣氛便這樣一直僵下去。
自從上次她趕他走,兩人已經三天沒說話了。他試過去找她,但她卻不在,而是去了厲雲鯤那。他沒有再去找第二次,一切,都順其自然吧!
低沉的夜,彷彿連空氣也變得壓抑,到處都是灼熱的氣流,楚天傲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連著胸中集聚的煩悶一起緩緩吐出。
感覺頭有些重,他摸摸額,並沒有熱,恐怕是最近太忙了!他回到卧房,倒頭便睡,睡得很沉,卻並不踏實,感覺身體似懸在半空中,虛虛地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因此更感疲倦。他翻了個身,繼續睡下去。
迷迷糊糊地,似乎回到了王府別苑的梨花林。梨花開的時間總是很短,可一旦開放,卻是一片純潔,彷彿彙集盡天地間的靈秀……
他慢慢地走、慢慢地走,似乎在找什麼,但連他自己也想不起來,他努力去想,卻只引來一陣頭昏……
一陣風吹來,片片晶瑩飄飛,似裹著最美的嘆息,在空中舞蹈……
不,花瓣中,似真的有什麼!他一步步走近。
梨花樹下,那抹纖細的身影……白衣若雪,黑如絲,風捲起她的衣角和長,她的容顏便在這若隱若現中嘆息……那是!!
她轉身,踩著一地的凋零,慢慢遠去,他想喚她,卻不出聲;他想追趕,卻挪不開步……所有的東西都在動,水流、人影、花瓣……只有他被定格在了原地。額上冒出密密的汗,他努力要把那兩個字叫出聲,卻怎麼也開不了口。那兩個字在胸腔和舌尖纏繞,慢慢化為一團火,把他的心燒透……
都燙成這樣了。她絞了塊帕子,搭在他額上。
韓夢突然跑來,說楚天傲病重,嚇了她一跳,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麼就……在趕來的路上,她一直想著,千萬別有事!本是惱他的,但現在看到他這樣,心裡又有些歉疚,畢竟,是她把他推上了這裡。
看著他因高熱而白的嘴唇,她第一次疑惑,讓他過來這裡的決定,是否正確……左相在用她,她又何嘗不是在用他呢?自己在惱什麼?
或許,她突然想到,她只是在氣他的不信任和不理解,但什麼時候,自己對他有了這樣的期盼?
她的心思,他怎麼會看不明白,雖說能幫他,但又何嘗不是為著雲軒和左相呢?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一搏……早已說好,是各取所需,但,她還是有著負罪感!就像,她對義父還是存著期待。
她還記得他曾經對她說,「這麼聰明的孩子,便給我做女兒吧!」從此,她便有了一個父親,自小都沒有的父親……但,他又不像父親,更像嚴厲的長輩。
想起師傅曾經給她的評價:成大事之志,拘小節之心。她從不後悔所作的事,但是,又總想去彌補其中不得不有的遺憾……
但是,既已合作,他何必那麼疑她?他的心,她懂!但她的心,他卻不知!
一聲呻吟打斷了她的思緒,她伸手去換那已變燙的帕子,不禁埋怨自己:又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卻不料手猛然被他一把抓住,力道之大讓她忍不住「哎喲」一聲,努力想要掙脫,「三少,是我」。
「別走、別走……」手上的力道越來越緊,似乎要將人的骨頭都捏碎。他顫抖著唇,反覆說著那兩個字,滿臉的緊張讓平時沉靜的輪廓顯得脆弱。她一愣,不知該怎麼答他。
他卻是滿臉的汗水,濃眉緊鎖,只是死死地抓住手邊唯一的東西,彷彿那是他擁有的全部,卻不知已把她深深捏疼。
「我不走,不走……」她輕拍著他的手,像安慰囈語的孩子。他,原來也有這般脆弱!
昏沉中,他似乎也感受到她的動作,慢慢平靜,只是仍然不願鬆開。心中的那把火慢慢熄滅,有一種舒服的清涼從掌心傳來,讓他趨於平和。終於,他叫出了苦苦掙扎的那兩個字——「姐……姐……」
她一愣,旋即想起義父所說的,晉王的二女在十年前平川之戰時,被送去和親。在那樣的一個時候被送出去,這與祭品無疑。
又一個戰事的犧牲!她搖了搖頭,戰事里,誰都不知道明天會生什麼,誰都不知道噩運哪一天降臨在自己頭上。腥風血雨里,誰又能解救誰?
手腕處還是隱隱地疼,但她沒有掙扎,而是任由他握著,「我在這裡……」
昏昏沉沉里,他似乎看見姐姐向自己走來,恍惚中他似乎還是晉王府那個老愛哭泣的小男孩,姐姐總是蹲下身,擦乾他的眼淚說:「看,我們的小小男子漢怎麼又哭了!」
每到這時,他總是倔強的撅起嘴,一抽一抽的忍住,不再哭泣。
每每這時,姐姐又會說:「哭吧,哭完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是姐姐回來了么?他感到一陣安心,像小時候溺水后拚命掙扎,最後終於抓到了那隻來救他的手——他,還可以活下去!
一陣淡梅花的清香徘徊在他的四周,帶著安寧的氣息,慢慢撫平他內心的煩躁。他,終於沉沉地睡去。
她看著這樣的他,心一點一點柔軟起來。這世上,無論是誰,都有自己的無奈和悲苦嗎?但,如果人人都是不得已,那麼在這個世上,又如何斷定誰是誰非呢?
心口那種悶悶的感覺又來了,她擦了一下眼角,卻現自己並沒有淚,但是那些委屈與愁苦,都流到哪裡去了?
她想起十一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帶著滿心的歡喜拿著編好的花環回家——那應該能稱作「家」。哪怕她們一直在逃難、一直在遷移,但,不管到哪,至少,她都和母親在一起。有母親的地方,就是家。
「娘——」天色已黑,但屋裡卻不曾點燈。雖然很怕黑,但她還是推開門,向裡面張望。月光從簡陋的窗戶照下來,映著床邊的一雙腳,那人的身子卻仍置於黑暗之中。
她往前走了幾步,試探地叫道,「娘——」她回來得太晚,讓娘生氣了么?她把手上的花環握緊了些——她本想給娘一個驚喜。但現在,娘好像不高興了。
沒有回應,她害怕起來,又往前走了幾步,「娘!」
「你回來幹什麼?」黑暗中看不清娘的臉,但娘的聲音卻不像平時一般溫和,而是一種冷,彷彿最冰寒的冬季,風卷著暴雪打在身上,讓人一直哆嗦到骨頭。她忍不住一抖。
「娘!」她慢慢拿起那個花環,「我只想把這個給你。」
娘的身子一震,突然站起來打落掉她手上的花環,她的身子終於完全呈現在月光下,卻是從沒有過的清寒,「我要這個幹什麼?你怎麼這麼不懂事!我讓你不要到處亂跑。」
她從沒見過娘這麼大的火,驚懼中大聲哭起來。
「哭,你就知道哭,你還會些什麼?」娘大聲的責罵著,「我要你幹什麼,你就只會添麻煩,你走,你給我走……」
「娘、娘……」她害怕起來,「嗚嗚……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嗚嗚……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嗚嗚……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
是因為家中的米都吃完了嗎?娘養不起她!但是娘不會這樣的啊!她們一路逃避著戰亂,但即使在最最危險的時候,娘也不曾放開她的手。路上會出現餓死的人,還有被砍得氣息奄奄的……她很怕,但是有娘在,她還是安心的!可是,娘說不要她了!不要她了!!她做錯什麼了?
「你走吧,你只會拖累我!」娘似乎突然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只餘一具軀殼立在那裡,沒有感情。
「不要,娘……嗚嗚……不要趕我走……嗚嗚……我不走……我不走……」
「你不走,我走!」娘痴痴地笑著,「我不要你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娘使勁地推了她一把。她站立不穩,跌倒在地上。娘沒有回頭再看她一眼,向門口走去。
「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緊緊抱著娘的腿。娘全身一僵,低頭用手一根一根扳開她的指……
一種從骨髓出的痛像電擊一般,突然從指間流過。數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十一年了,哪怕心已倦、淚已干,身體卻還記得那種痛嗎?
她伸出那隻沒被握住的手,對著燈光細看。纖弱的指,根根細白……但是,上面卻浸滿了淚,或血?她失去過什麼,又得到過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不停地往前走……不停地……不停地……因為,怕被身後的哀傷所吞沒!
如果沒有是非,那麼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傷害?所以,不得已,只是人們為自己開脫的借口。她看向楚天傲——而那些人造成的哀痛,卻藏在了人眼看不到的地方,深沒入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