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一）

江州古彭，雲龍山。

雲龍山分九節，蜿蜒起伏，狀如神龍，春夏雲霧繚繞之時，如龍起舞，因此得名。

雲龍山其餘八節通常都在春夏之際方才起霧，唯獨第四節山峰，常年被雲霧籠罩，即便是經常出入的老獵戶進入其內也會迷路，因此被稱為迷山。相傳，這迷山之內常有神仙出沒。

其實這只是世人的以訛傳訛。神仙並沒有，修仙家族倒是有一個。在這迷山之中一個隱秘之處，有一個小村落，名叫濮家村，乃是修仙界中的一個小小修仙家族。他們秉承了修仙者與世隔絕的傳統，用漫山的迷霧阻隔了外人的到來。

既然是修仙家族，自然有修仙者存在。這濮家村目前有五個修仙者，其中修為最高的兩位長老分別是練氣期第三和第二層修為，村中另外三名修仙者都只有練氣期第一層修為，算是剛剛邁入修仙大門。

整個濮家村在修仙界屬於最弱小的一個群體。

好在家族現在總算有了盼頭。濮家村這麼多年來終於出現了第一個修為達到練氣期第五層的仙師，而最重要的是，這名仙師是在整個修仙界最頂級的修仙門派真武門內修鍊，前途不可限量。

現在，仙師正坐在大堂之內首席之上，與族中兩名長老及三名修仙者聊著修仙心得，門外聚集著許多瞻仰者，不過誰也不敢近前打擾，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但即便這樣，過不一會，一名修仙者已經過來驅趕眾人離去，理由是不要影響了仙師與長老們交流。

坐在首席的仙師乃是個少年，個頭不高，膚色略有些偏黑，名叫濮晨玄，今年剛滿十八歲。他此刻端坐首席，神情淡然，內心卻慌得一批。

老實說，對於仙師這種稱謂，濮晨玄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他自六歲進入真武門修鍊，至今已有十二載，修為卻只有區區練氣期第五層，在門內屬於資質極差的修士。

真武門所在的武當山乃仙山福地，靈力充沛，其門下弟子數以十萬計，十八歲時通常都修鍊到練氣第八層以上，資質較好的可以達到練氣期的頂峰十三層，有一些特別優秀的甚至可以築基。傳說中，真武門弟子十八歲修為的下限為練氣期第四層，那已是最差的資質，濮晨玄比下限就只高了那麼一點，自是好不到哪去。

但就是這等資質和修為，回到家鄉卻變成最尊貴之人，這讓濮晨玄慚愧不已。他知道，家鄉人們這般尊崇他，無非是因為常年困於這雲龍山中，消息閉塞。若是真出去見識過外面的那些修仙門派，自會知道他修為的淺薄。只不過這等實情他也不便說出口，免得打擊了鄉親們的熱情.

十二年的修仙生涯並沒有培養出濮晨玄身為修仙者的傲氣，反而是常年的處於末流，讓他難有自信。

回到家鄉已經有些時日，濮晨玄幾乎天天忙碌不停。鄉下人家生性淳樸，濮晨玄久未回鄉，家鄉父老十分熱情，每天都有村民請他去家裡吃飯敘舊。村裡居民數量雖然不多，但每家每戶請下來，幾日的時間便都排滿。對此濮晨玄其實不勝其煩。

因為修行的緣故，濮晨玄喜歡清凈，不擅這等應酬。但此時卻一個都不好推卻。只因若是允了這個，推了那個，難免會被人說是心存偏見，厚此薄彼。

濮晨玄此次回鄉僅有一個月假期，除了每日例行打坐修鍊，卻有許多事情要做，而最重要的便是將村子里的兩個法陣修復。

其一乃是迷霧陣。迷山之上常年雲霧籠罩便是此陣的功效，為的便是要避免那些凡人干擾。由於年久失修，迷霧陣的威力這幾年不斷減弱，前一段時間甚至連續出現外人闖入濮家村的情況。濮晨玄將迷霧陣修復后，迷山的迷霧更加濃烈，外人想要進入濮家村難度便增加不少。

還有一個便是聚靈陣，修仙家族自然離不開靈力。雲龍山本身的靈力並不充沛，需要靠聚靈陣凝聚，方能供修仙者使用。修復聚靈陣需要的物品較多，濮晨玄事先沒有準備，無法完全修復。只能根據實際情況對部分損壞的法陣進行了修補。即便如此，村裡靈氣的濃度也幾乎上升了一倍——其實村裡的靈力原本就少得可憐，即便增加一倍，濮晨玄依然覺得靈力稀薄。但村裡的村民和長老卻十分清晰感覺到靈力的加強，並對此感激不盡。又掀起一輪對濮晨玄的歌功頌德。

無論迷霧陣還是聚靈陣，都是修仙界最簡單的陣法，濮家村的人一來缺乏基本的材料，二來村中修仙者的修為實在太低，才導致常年無法修復。而濮晨玄在真武門修鍊日久，這些初級陣法可以說是手到擒來，自是順手修好。

而自濮晨玄回村之後，村裡的五名修仙者便天天在向他請教修仙過程中遇到的問題。他五人修鍊已經數十年，由於沒有明師，早不知遇到過多少問題，此時一一向濮晨玄提出。

濮晨玄一聽之下，許多都是些基礎的問題。有些問題他自是可以回答，但有些問題，雖然他知道該如何做，卻無法表達其中道理，所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大致就是如此。不過這也愈發讓眾人覺得他深不可測。

在家鄉待了十五日，儘管家鄉父老依然熱情，許多村民家還沒來得及請吃飯，幾位長老和修仙者也還有許多修鍊上的問題想要請教，濮晨玄卻不得不說明自己必須回武當山了。真武門門規森嚴，根據規定，外出探親弟子只有一個月的假期，過期不返會受到懲罰。

濮晨玄離開師門之時有幾件靈具傍身，雖沒有攻擊力，用來趕路卻最好不過。比如一雙飛靈草鞋，屬於下品靈器，有短暫的飛行功能，穿上之後穿山越嶺如履平地。又如一把螳廉鉤，鋒利無比，削鐵如泥，無論是斬草開路還是攀爬山岩，亦或是用來劈開一些堅硬之物，都是十分有用。此次回家，見到家鄉父老困頓，缺少靈具，濮晨玄便將身上所帶都送給村裡人，只留下身上所穿的褚黃道袍，如此一來，濮晨玄便不得不提早出發，他回來時花費了五天時間，返程沒有靈具輔助，所費時間便會加倍。

一切收拾停當，來到濮家村村口，卻見全村居民悉數在那裡恭候歡送。濮晨玄與兩名長老、三名修鍊者、家中父母兄弟姐妹、各位親人，以及一眾鄉親父老，一一作別，正欲離開。卻見一人從村中跑出，高叫道：「仙師留步，仙師留步，我給你算了一卦……」此言一出，濮晨玄還好，村中眾人已經罵聲一片，濮晨玄身邊的長老皺眉罵道：「濮嚴你這個混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仙師的前途哪裡是你能算的。」眾人聞言紛紛附和，大罵來人糊塗。另一名長老也忙不迭的給濮晨玄道歉：「讓仙師見笑了。」

被稱為濮嚴之人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夥子，乃是濮晨玄的鄰居，在村中跟隨三位修鍊者學習占卜一類的數術。他本是乘興而來，被眾人一頓呵斥，登時縮起脖子，面紅耳赤的站在那裡，不知所措。還是濮晨玄抬手壓住眾人非議道：「不礙事，濮嚴既然算了，我就看看吧。」村民們見濮晨玄開口，方才止住異議。

濮嚴戰戰兢兢的將卜算好的卦象遞給濮晨玄，濮晨玄一看之後，大笑道：「好卦！」展示給眾人看去，居然是一個泰卦，青龍返首，百事皆吉。眾人見是好卦，都鬆了口氣，齊贊道：「仙師的卦象，自然是好的。」「仙師此去必然飛黃騰達。」「濮嚴這小子簡直是多此一舉！」

在眾人的誇讚中，濮晨玄拍了拍濮嚴的肩膀勉勵一番道：「好好努力。」便踏步離去。

江州離武當山有一段距離，濮晨玄當初回鄉，為減少路程，走的都是荒山野嶺。那時有飛靈草鞋和螳廉鉤這些靈具輔助，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回程沒有了靈具，便只能走官道，很多時候不得不繞路而行，直到第九天下午，濮晨玄方才來到武當山腳下。

武當山巍峨聳立，有「亘古無雙勝境，天下第一仙山」的美譽。武當是真武大帝的發祥地，相傳真武大帝當年便是在這武當山中由凡人修鍊成仙，為世人敬仰。所以武當山道觀中顯赫位置供奉的都是真武大帝。

根據真武門文獻記載，當年開山老祖在這武當山中修鍊，幸蒙真武大帝真身下凡，授予三部天書，創立了真武門萬世基業。

真武門的宗門便在這武當山中，不過早用密法掩蓋起來，外人所看到的武當山只是冰山一角，窺豹一斑，其內卻是別有洞天。

其實想來也很正常，像濮家村這等小修仙家族尚且要隱藏自己的存在，何況真武門這等修仙大派。只不過真武門的密法比之濮家村的迷霧陣不知高明多少倍。武當山內的真實空間有數千萬平方公里，全部用大空間法術壓縮在這武當山中，真真稱得上是洞天仙境。

來到武當山腳，濮晨玄便鬆了一口氣，此地回去宗門只需半天時間即可，已經不用擔心來不及。由於沒有靈具輔助，這幾日他日夜兼程，即便是自幼修行，體內有靈力轉動，依然感覺有些疲憊。見天色已晚，濮晨玄便決定先找個地方過夜，休息一晚，明天再上山。

休息的地方倒是容易找到，武當山是道教聖地，山上道觀林立，香火旺盛，許多香客也會在觀中休息。濮晨玄隨便找了個道觀掛單住下。道觀名為明心觀，雖然不大，裡面環境卻還不錯。濮晨玄用了晚膳之後，便在禪房內打坐吐納，休養生息。

此次回鄉探親，濮晨玄可以說是身心俱疲，一來因為路途遙遠，二來回到家后一直忙於應酬，沒有停歇。但最主要的卻是回到家鄉的那種不適應感。

真武門內都是修仙之人，練得仙法，若不加教導約束，到得凡間，必然惹得天下大亂。所以真武門人下山往往有諸多限制。對於家族、家鄉，真武門門規中教導的也是「愛己及人，愛家及鄉」。這些都隨著常年的教育深入濮晨玄腦海之中。所以在年滿十八歲獲得批准返鄉之時，濮晨玄心中對於家鄉本是滿滿的期待。

不過回到家鄉后的情景卻與濮晨玄想象中差距極大。畢竟家鄉人都是凡人，對於修仙者只有無法理解的盲目崇拜以及需求的渴望。濮晨玄帶回來的仙丹靈藥以及神奇的靈器，更是讓他們頂禮膜拜。而當濮晨玄流露出他性格軟弱的缺點后，村民們自然而然地生出更多的慾望。

對於濮家村的人來說，真武門和練氣第五層的修為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所以村民們認為濮晨玄已經達到了某個極高的程度，因此隱約有希望他幫攜家鄉人的意思，比如就有人向他提出向真武門推薦濮家村的人等等。他們哪裡知道濮晨玄在真武門內就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修仙者，甚至連能力都還處於極低的水平。

即便是濮晨玄的親生父母，對待他的態度和村民們相差無幾——長達十二年的分隔沖淡了原本的親情，血濃於水的羈絆在他們之間並不明顯。反而修士與凡人之間的差別，讓濮晨玄的父母不敢太過越暨。濮晨玄此次回鄉給父母帶來的最大好處便是讓他們在村中的地位大幅上升，僅次於村裡的五位修士。而作為父母，他們所求的也主要是能夠得到那些傳說中的仙丹，以及給與家族中人更好的照顧。

陌生，壓力，這是濮晨玄回家后的感覺。所有人都把他當作高山仰望，其實不知道他只是一個土丘。但所有的這些卻都無法向家鄉人說出口。

好在現在已經回到武當山。此次回山後，若短期內不能築基，按照門派規定，則要到四十歲之後才能離開師門，二十餘年時間，對修真者來說彈指而過，但屆時濮家村是何狀況已經無法預測了。

濮晨玄輕吐一口氣，旋即又為自己產生這種不負責任的想法而羞愧。要知道，門派一直宣揚修仙者要有責任感。特別是濮晨玄這種資質極差的修鍊者，更是經常被門派教育要做有用之人。這讓濮晨玄難免內心彷徨，彷彿做錯了事情一般。

濮晨玄胡思亂想了一陣，終於將一切拋諸腦後，安下心來打坐。此地接近被封印的真武門，以濮晨玄的修為已經能夠感受到泄露出來的微弱靈氣，所以打坐的效果比前幾天好了許多。很快濮晨玄便存心入定，行氣運功。

他沒有注意到，今日泄露出來的靈氣未免顯得有些多……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濮晨玄便直接往宗門趕去。真武門用密法將自身隱藏，在這武當山中卻留有一個入口，乃是武當山北麓白虎嶺之上的真武觀。白虎嶺地處偏僻，因其上常有白虎出沒，故此得名。

濮晨玄一路走來，倒是沒有受到阻礙，也未見到傳說中的白虎。其實他知道這些白虎並非尋常猛獸，乃是真武門篆養的靈獸，靈性十足。若是虔誠來真武觀朝拜之人，必不會受到傷害，可以自由上下。而一些無意中闖入的人也只是被嚇退，不會傷其性命。即便是那些不懷好意之輩，白虎也不會輕易傷人，非得有了門派指令才會大開殺戒。

很快濮晨玄便穿山越林，來到山頂。遠遠便見到一座道觀，大氣磅礴。來到近前，首先看到的是用一色巨石搭建的山門，氣勢宏偉，門上刻著「真武觀」三個大字，金光閃閃。濮晨玄穿門而入，裡面是一個大院，十分寬闊。院子正中央擺放著一個青銅香爐，燃著香火，對面便是大殿。雖不見人影，但打掃得很是乾淨，陽光灑落，也不覺冷清。來到大殿之內，迎面便是真武大帝的塑金神像，四周供奉著香火，煙霧繚繞，讓那塑像愈發顯得高大威武。

濮晨玄在真武大帝像前點上三柱高香，虔誠跪叩完畢，轉到殿內一處角落，那裡有一個側門，打開進去，裡面是一個花園。在花園正中有一幅白牆，上面繪製了許多上古靈獸的畫像和奇怪符文，白牆正中用丹朱繪製了一個門像，栩栩如生。濮晨玄從身上取出一個小小令牌，放在門像上方一處符文之處。

那令牌乃是真武門秘制的仙家寶物，門中弟子每人都有配備，其內妙法無窮。在真武門內行走，不可或缺。比如此地，正常情況下令牌會催動門像周圍的符文，演化成一扇真門，裡面有一個傳送陣，濮晨玄便可直接傳送回師門。但此時不知出了什麼狀況，令牌放在門像之中，居然沒有半點反應。

濮晨玄連續試了幾次不成，心下有些慌張。他自小在真武門修行，早習慣了要遵守真武門內各種規定，不敢稍有違背。此次若不能按時回歸門派，便是違反門規，在他想來乃是不可饒恕之事。

而濮晨玄的祖輩也曾是真武門的修士，當年便是因為回鄉探親，晚了回歸門派被門派除名。後來才在家鄉建立了濮家村。有鑒於此，濮晨玄可不想再犯此類錯誤。

濮晨玄這是第一次離開真武門，離開之時，門派負責的築基師叔只教了他如何使用這傳送門返回，並沒有教他其他方法。無奈之下，濮晨玄想起這真武觀內應該有門派的留守師兄，乃是門派內修鍊多年依舊無法築基的修士，便留在這真武觀內為真武門看守門戶，被大家戲稱為掌門，為掌管門戶之意。這種弟子雖然沒有築基，但修行多年，加上常年駐守此地，或許有什麼特殊手段聯繫門內也不一定。真武觀並不大，濮晨玄先前進來時在主殿燒香，並未見到有人，所以直奔偏殿。誰知將偏殿、後院一一尋遍，並沒半個人影，只能返回主殿。一時間不知所措。

好在此時他神識震動，卻是門派令牌內傳來了訊息。濮晨玄急忙打開查看，正是門派傳令，讓他稍安勿躁，門派傳送門出了問題，正在維護，只在大殿內等待即可。

濮晨玄這才放下心來，在真武大帝神像面前打坐靜待。直到中午時分，肚中有些飢餓，便將隨身攜帶的芝麻餅拿出，他不敢在神像面前放肆，便來到神像側面案台旁坐下，大口大口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