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一)
雨點叫囂著擁擠進眼睛,我想要伸手去擦,卻屢次無果,只能拚命睜大酸澀發熱的眸子,試圖讓那抹虛影清晰一些。
透過霪雨霏微,甘霖肆意妄為,將三千香車敲打的扭曲,醜陋,廉價。
無數色彩在灰慘薄霧當中掙扎著失去明艷,我看不真切,在雨里獃滯站立,渾身透濕。
我想要開口,卻發現喉嚨早就已經嘶啞,伸出手欲抓粗布一角,卻什麼也碰不到。殘破的輪廓緩緩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如此反覆數次周而復始,實則還是什麼也看不明白。在抽象畫面當中,還能夠勉勉強強在那幾瞬辨析出來的,就是娘留有餘溫的臉頰上,逐漸淡去的笑容。
枯哉黃哉可悲哉,卻凄美甚。
她在磅礴大雨中昂首微笑。
「湘兒,好好照顧自己。」
那是娘第一次下跪,也是最後一次。
「喂,蠢東西,醒了沒有?」
我睜開眼睛,定了定神,眸中的乾澀和席捲而來的睡意提醒著我還需要睡眠。
哪怕……一會兒也好。
我猜想是老嬤嬤見我沒有反應便上來了脾氣,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整個人被強行拖了起來。我只感覺渾身都要散架了般的難受。
世人皆道皇室奢華無度,皇子皇女更是生來的福氣,眾星捧月,金枝玉葉,吃穿不愁,個個都是生來享福的主兒。可後宮險惡,對於沒有母妃撐腰的皇嗣來說,明哲保身只能是唯一的選擇。
沒有人數過,父皇到底有多少皇嗣。
楚睢皇濫情風流,已經不是秘密。
娘說,她是在一片湘妃竹下遇到父皇的,那個時候父皇還未登基,是個皇子,受人追殺落魄至此。娘救了他。
娘談到父皇時,經常這樣微微的笑,卻不是大笑,那個神情總是讓我有些不解,因為它更偏向於苦澀。還來不及多想,娘就會急急接上一句話,說父皇來接我們時,肯定會很喜歡湘兒的。
瀟湘是我的名,就是取自門前那片湘妃竹。
言傳有虞二妃者,長娥皇,次女英。二女承事舜於畎畝之中,不以天子之女故而驕盈怠嫚,猶謙謙恭儉,思盡婦道。后,舜死於蒼梧,二妃淚濺碧竹,斑駁一片,死於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湘妃竹。
兒時覺得,娘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淵博的人,再多的苦和難都化為她嘴角一抹月彎,從不讓我看見她脆弱模樣,也從不提起為何偷偷望著山下哭泣。我只暗自曉得,這哭是為了我,我想應該是為我沒有過上公主般榮華富貴的生活。
所以不管怎樣,我從來不怨,只因娘是真心愛我。
她以為我熟睡以後,黑夜角落當中聲聲泣血的小湘兒又或者是瀟湘兒,讓我也好想衝出去,娘倆兒抱頭痛哭一場。
娘不僅僅同我講有虞二妃。識字念書乃至於武藝,只要是她會的,她都盡數教了我。
她還說人家都認為女子無需懂得太多,但是只有學會更多才能幫助娘,不能這樣自甘墮落,被世俗的眼光所束縛,相夫教子不應當是女人的全部。
縱然娘口口聲聲說著父皇念著父皇,他卻從來沒有出現過。
到了後來就再也沒有了音訊。娘在最後幾個月里也漸漸地不再提他,面孔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淡,而我們住在山上,每天每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娘在操勞,直到病倒。
那時候,我就恨極了那個所謂的爹,恨他為什麼不管娘,對我們不聞不問,丟下我們。
難道,當真要我們自生自滅么?
那天落著大雨,娘牽著我的手下了山,她已經很瘦很瘦,好像被風一吹就要摔倒,可她還是拉住了我,一步一步走得堅定。
我知道娘其實是江湖女子,她再瘦弱依舊可以把我抓的很緊,但她這個時候卻好像傾盡了本就沒有多少的全部氣力不讓我擺脫,卻又似乎怕我被弄疼,若即若離地攙著我,手臂還在顫抖。
兒時的我,還不能理解娘那樣做的原因,只是沒由來的害怕——事實上直到今天,我也並不能全然明白。
留給我的是刻到骨子裡的恐懼,隨著刺骨的風雨被黑暗吞噬。
「前面就是你的家了。」
娘這樣說,她的眼神空洞,似乎已經站立不穩,晃晃悠悠,卻依舊把我緊緊地束縛在手裡。
後來的事情我已經記不清了,連夢也都是迷糊一片,只記得娘來到宮門前跪下,濃重的紅色在雨霧當中翻轉洶湧,在暴雨之中遇見了回宮的父皇。電閃雷鳴當中,我和娘渾身上下被淋得透濕,而父皇卻被鑲金邊的傘包圍著,連雨星都沒有粘上一點。
皇袍在暴雨當中迷了我的眼。
父皇身側還有一個女人,渾身刺眼的華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料子,花簪珠釵琤瑽作響,琉璃纓穗琳琅滿身,她親熱地挽著父皇的手臂,釧鐲耀眼。
父皇看見娘,愣了一愣,可能是認了出來。
再後來,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我就被幾個身側的仆婢拉了起來,準備把我帶進宮裡。
沒有人給我撐傘。
我哭著不肯離開,那是我第二次在娘面前哭泣,強烈的預感告訴我,從今往後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後來我偷聽到父皇和太監說把我娘埋了,最終,連名份都沒有給娘一個。
記憶已經被消磨,我卻到現在都記得父皇看著我的眼神,冷淡而又輕蔑,彷彿我只是一個錯誤的存在:「你有沒有名字?」
「有。」我看著這個所謂的爹爹,刻骨銘心的恨讓我耳邊嗡嗡作響。
是他,是他逼死了娘親,是他沒有遵守承諾來接我和娘親,是他欠了我們母女。
「我叫瀟湘。」
父皇皺緊了眉頭,望向他身側的那個女子:「這個孩子就交予你來撫養罷。」
他又轉向我冷笑著,剎那間我竟然覺得這個笑容似曾相識:「沒規矩的東西,叫母妃。」
母……妃?
娘說過,這是皇子皇女稱呼自己娘親的說法。
我沒由來的一陣抵觸,後退了幾步,搖了搖頭:「湘兒的娘只有一個。」
面前父皇眼角的皺紋猛地深下去,似是要發怒的前兆,一旁的女人忙攔住,她說,孩子還小不懂事,不打緊,可以慢慢熟悉。
千勸萬勸了半天,父皇這才如同變臉般重新明朗起來,留下我和那個女人,踩著跪在地上的奴隸,登車離去。
帝王的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像是做戲一般,有時卻能殃及數百,甚至數千人的性命。
我想起了女人為我求情的樣子,下意識地向她靠近,卻猝不及防被她一巴掌扇在了地上,左臉頰頓時火辣辣的一片,身子跌坐在水窪中。飛濺起的污水貼著我的右臉頰上滑過,原本就凌亂的頭髮猛然披散開來,擋住了迷濛的濕眼。
溫熱的淚在臉上肆意橫流,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你這小畜生,壞了本宮的好事——」那女人的五官在雨霧當中張牙舞爪,隨即又是一巴掌扇上來,痛得我失去了支撐,完全倒在雨里,「你娘死矣!真是賤民出賤種,擱那兒裝給誰看?既然陛下說你沒規矩,你就且在這雨里練三個時辰跪姿!」
我已經忘記自己是如何挺過來的了,只記得後來當場昏了過去,在漆黑當中輾轉反側,反覆出現的是絕望字眼,幾乎要把我徹底吞噬。
娘……
死了……
死了,沒有了。
娘笑著,娘微微撫過我的面孔,她輕輕呢喃著叮嚀的話語,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舉一動,徹底化為虛無的一剎那,我墜入深淵。
我不敢相信,娘這樣一個無所不能的人自今天以後就消逝在世界上了。
徹底地消失了。
恐懼,害怕在這刻全部蘇醒湧上我的心頭,直到這個時候,我方才發現人竟然是這樣的脆弱,昨日還看著我耍劍的娘,今日卻已長眠不醒,在暴風雨中永久的沉睡。
我方才發覺,我將要獨自面對這個充滿牛鬼蛇神的人間,獨自一人面對這偌大的塵寰,獨自一人在黑暗當中徘徊存活。
這是一種來自未知的恐懼,這是一種刻到骨子中的懼怕,這是一種要把我吞沒在翻滾洪水般襲來黑暗裡的絕望。
娘,不要走……
不要留下湘兒。
湘兒會一輩子孝順娘,一輩子幫助娘,一輩子都不離開,做什麼都好。
只要娘不走,不丟下湘兒,娘好好的活著,湘兒可以把命都送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