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二)
之後的日子,我知道了女人是尚貴妃。那個時候的我,還天真地以為那雨夜不過是意外。她雖然打罵卻也該是為我好的。所有人都會和娘一樣,愛我,疼我,親我。
到了後來,我才真正明白皇嗣多了以後,那麼不受寵的,過的都是比奴才還不如的生活。
那些人雖然在嬪妃娘娘手底下討生活,可再不濟還有一個宮女娘偷偷省俸祿養著供著。
而我就當真是什麼都沒有了。
所有人都是冷眼相待,那目光似乎就在看著一個乞丐。來自掌事嬤嬤的嫌惡,尚貴妃的冷淡,上位者的蔑視一起壓在了我的心頭。
一次的宴會上,所有皇子皇女都要出席,黑壓壓的一大片。我隱沒在末位,甚至都看不清前面的人是圓是扁,也並沒有什麼人會來注意我們這些默默無聞的小角色。尤其是對皇位完全沒有威脅的公主,連到場也不過是禮節性的參拜,跪下來閉著眼睛高呼萬歲,沒有人會多加過問。
我只覺得坐在我旁邊的公主手指黝黑,似乎有些像是灼傷,看起來瘮人得很。她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緊張兮兮地向高座上的某處望了一眼,然後迅速從桌子上抓下個梨藏在袖口裡,樣子頗為滑稽。她的袖子在空中晃晃蕩盪,我撇到一瞬紅痕交錯的手腕。
我打了一個寒噤。
在這個冷血的後宮,同情是最多余不過的東西,可我偏偏也是個多餘的。
吟詩作對時,有頭有臉的皇子皇女們在筵席前端作樂,出題解語玩得不亦樂乎,卻大都是詞不達意,思慮平庸。眾人都聽得雲里霧裡,還要拍手稱讚這些金枝玉葉的出眾才華。一時之間場面有些尷尬,那些諂媚大臣還在不住的溜須拍馬,幾個滿面紅光的少年少女也都是孩子心氣的人來瘋,咯咯笑著樂得找不著北。
我索然無味,隨口接了一句,在沉默的末端中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一時之間顯得尤為清晰,竟是取得了父皇的側目。
「你是……」我記得父皇看著我的面孔,他愣了一下,似乎是記不得我是什麼人了。
「五皇女瀟湘見過父皇。」我接過了話頭,跪在了地上,叩了一個頭。
我從未忘記娘離開的最後一眼,也從未忘記父皇的淡薄和無情,已經學會了忍,已經學會了任何反抗都是無濟於事,唯一脫離苦海的方法,大概就是取得父皇的歡心。我隨即一笑,俏皮道:「父皇不會忘記湘兒的吧。」
「湘兒緣事分理,貴德尚信,轉瞬數載,不想亦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兒了。」父皇接過話頭,眸光微閃,隨即向左右道,「五皇女才調出眾,智明甚妙,朕甚是欣慰。」
「來人,把前些日子鄔葭進貢來的翚翎簪撥些賞下去。」
我謝了恩,重新坐了下來,小小的心火突然間被點燃,幾乎要以為光明的日子就要到來了。就算是為了自己,也要搏上一搏,于是之后更是活躍起來,對了好幾個對子,叫越來越多的目光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但我沒有想到,可怕的還在後面。
一回到尚貴妃的宮裡,還未曾好好看看亮晶晶綁著漂亮翎羽的簪飾,我就被押著跪下,尚貴妃看著受賞的首飾,在我面前,一根一條都摔碎乾淨。在地上無聲發出顫抖的碎片,飛濺到冰冷的瓷縫當中,風光盡失。
我只記得自己恐懼到了極點。
「跪上去。」尚貴妃冷冷地看著我,指了指地上的碎片。
我哭號著,求她放過我,只知道自己在淚眼婆娑當中被兩條有力的臂膀按住,沒有任何憐惜,只有一條單薄裙紗覆蓋的膝蓋陡然好像被無數牛毛小針扎進去,眼淚,碎片以及血混合在一起,皮膚滋裂出的絳絲蜿蜒攀爬向上,吞噬掉我所有殘存的理智。
我記得我像發了瘋一般地尖叫,似乎那樣就能減輕痛苦——即使我能夠清晰地明白,無論如何嚎啕,迎接我只有無盡的黑暗以及尚貴妃唇角的一抹笑容。
那抹朱紅,我不會忘,就像是那場雨夜當中的明黃色一樣。
「你這小賤蹄子當真以為自己是個角色了。」
「曉得翚為何物否?」
「是野雞!」
我幾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去的,明晃晃的大字當頭敲下,淋漓的膝蓋磨滅了最後的意識,只感覺到骨頭都要被剜出來,心臟都要被挖出來,血珠外沁,大顆大顆不斷淌落。它從地獄而來,嘲笑著這滑稽無理的世間。
而且這還只是一個開始。
那天我疼得昏死過去,次日轉醒時就聽見了宮娥的小聲議論。尚貴妃告訴父皇是我亂髮脾氣砸了所有的首飾,也是她懲罰了我跪在了上面。
父皇應了,還罵了幾句忤逆長輩不識大體的話來。其實也罷,我能寄什麼期盼給賞我這野雞毛簪的父皇?
我記得我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怒極反笑,笑得肆意,笑得絕望,淚水慢慢再次模糊我的眼眶。我大笑著,笑著這可笑的塵寰,笑著這轉瞬即破的血親關係。
我明白了,我已經淪為全宮人的笑柄,拿著雞毛當令箭的滑稽傻子。
我只是一個嘩眾取寵的丑角兒,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分文不值。
後來無論如何,父皇都不曾再正眼瞧我一眼,哪怕一眼都沒有。我拼了命地每天每天,換來的只有來自尚貴妃的一頓責罰。
我決定放棄的那天,來了一場滂沱大雨,就和我剛剛入宮般,昏暗而充滿絕望,昭示著深壑的萬劫不復。
我明白了父皇當初的眼神,或許我的確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永遠永遠都不應該睜開雙眼。死在娘胎里才好。
在那瞬間,我想了很多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當腦海里閃過娘的面容,我就怎麼也狠不下心來。
娘後悔過嗎?我不住地問自己。
父皇沒有來接娘,她拖著病將我帶大,我的命是她給的。
娘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放心不下我,甚至為了我而下跪。
如果我死了,她豈不是白白丟了性命?
我打開窗子,翻湧奔騰而來撲面的濃霧瞬間充滿了鼻息,迷離了視線,是淚,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