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三)
我終於明白了在這個後宮的生存之道,若是不忍,就沒有辦法活下來,只能飄零在暴雨當中苟延殘喘。無論我是不是皇室的血脈,沒有人會施捨憐憫,哪怕是一絲。
娘姓白,國姓楚,吾名瀟湘。
我想通了。還記得那天晚上,徹夜的雨澆的人心煩意亂,我顫抖著雙手,泛黃的鏡子在昏黃燭光下將我的臉照得失去血色,我讀懂了那是悲哀,那是苦楚。
娘在無數個夜晚失聲痛哭時候的神情,是悲哀,是苦楚。
世間處處都是悲哀和苦楚,總不得盡,也望不到頭。
黃泥覆面,從此容貌不復。殘亂世間,脫身亦乏,應塵寰千丈,嘆人微言輕,別無他法,唯有自貶失心,以瘋傻示人,但求清靜。
我沉寂了。
為了自保而沉寂。
我裝作已經失去了神志,每日只是笑著,將所有的情緒都隨同苦難一同咽下肚去。
我明白,自今以後,我的淚,我的痛,我的朝朝暮暮,都要混著污濁的黃土,一起埋沒下去了。
我本可以選擇哭著,也可以選擇陰晴不定,可是當我坐在鏡前,看著被微弱燭光暈染的卑微,嘴角就會不由自主地牽動。
娘不會希望我痛苦的,絕對不會。
我也要和娘一樣,一輩子笑著,到死也要笑著。
次日我踩在泥地里,半眯著眼睛,嘴裡喃喃著聽不清的囈語,唇角滑過的弧度是自己都不認識的肆意,卻又是那麼廉價。只有我知道,這不過是用最後的自尊換來的苟活。
一個人就算沒有自尊的活在世界上,卻依舊要活下去。
因為只要人活著,就有希望。
這是娘說的,娘在家裡即將斷糧時說的。
我聽見身邊的人都在竊竊私語,說我瘋了,說當今的五皇女,瀟湘公主瘋了。
耳邊充滿了閑言碎語,我昂起頭,揚起一抹更加明媚的笑容,回到了那從不屬於我,孩提的時光。
沒有太醫來過,沒有其他皇嗣來過,父皇沒有來過,連尚貴妃也沒有來過。
即使是瘋,也瘋得無人問津,但是皇宮這個地方人多口雜,消息傳播得最快不過,怕是已經當作茶餘飯後的笑談了罷。
我依舊是笑著,笑侃金頂下的芸芸,醜陋百態。
瘋的確是一個好辦法,往後就真的沒有那些皇子皇女和娘娘們來找晦氣,許是覺得我不詳,而且滿臉的黃泥污垢,怕髒了她們的尊眼。
事情就這樣順順利利地下去了,尚貴妃遣人把我趕到了殿中的角落偏房,甩甩袖子再沒踏足半步。
我活了下來,在後宮裡存活了下來。
閑時我只需要裝瘋賣傻,忍氣吞聲,即使很過分我也不能反抗半毫。不過我卻比以前少挨了好些巴掌,因為臉上的污垢和黃泥,似乎讓掌事嬤嬤下不了手。
每到夜深人靜,我總會想起娘,想起她的教導,想起她的面孔,想起她的聲音。她的話語在我的心中紮根,求學的慾望促使我偷偷去宮裡的上書房聽學。
上書房裡只有皇子可以去,高大的擎柱高高聳立在門前,刻著龍紋,昭示著尊貴而神聖的學堂,不可侵犯,就好像多看一眼都是什麼大大的不敬般。
可是宮裡那麼多的皇子,有些光鮮亮麗,有些只能在角落裡腐爛發臭,要麼母妃身居高位,要麼是父皇欽點的皇子才可以去聽學。
每個在上書房聽學的皇子,都有可能是未來的皇權執掌者。
我偷偷在外面聽,以樹枝為筆,黃土為紙,總是能學的。
後來我發現在上書房東邊的牆面有道裂縫,並不大,或許只是工匠在修築的時候出了什麼紕漏,也或許只是年久失修,總之是為我提供了便捷,也讓我更加隱蔽,能夠聽得更加清晰。
我要時刻注意周圍,不要被發現,卻也不希望漏聽太傅的一個字,往往都是快要天黑了才匆匆忙忙趕回去,以至於每次如果被發現就是被嬤嬤餓上一頓飯。
我痛恨著我現在的窩囊,可是為了活下去,我連尊嚴都可以不要,又何況是這個。每每我看見上書房裡面的皇子們衣著光鮮亮麗,紈絝可笑,心思不正,連簡單的書卷都背不順暢,就突然覺得生存之道,不過是笑談。
他們天生便是錦衣玉食眾星捧月,我們天生就要在污泥當中摸爬滾打。他們不需要努力就可以登基封王,可是我們又當如何?
——
「喂!」嬤嬤再次不耐煩的沖我吼叫,把我拉回了現實,「今天聖上要見你,來換套衣服,把臉洗一洗,沒得說我們貴妃宮裡虧待你。」
我木納地點點頭,身子或許是因為還沒有睡醒而有些僵硬,思慮百轉千回才從嬤嬤的話里找到了她的來意。
父皇要召見我么?
不知道是多少個年頭沒有見父皇了,竟然在印象當中只剩下了一個明黃色的輪廓,泛著黯淡的光,安安靜靜地在我記憶角落沉寂。
我只是一個瘋子,父皇要尋我做什麼。
我獃獃地跟在嬤嬤身後,任憑她擺布,洗盡了臉上的黃土,換上了像樣的衣服,頭髮被挽成了個小髻,皮膚突然好像得到了解放。重見天日的感覺很好,很讓我懷念,但是我明白,我只能維持至多幾個時辰。
絕對絕對,不能貪戀這一時的舒暢,否則我無權無勢的一個挂名公主,會在這個後宮被生吞活剝。
這張臉是娘留給我唯一東西,我不能容許它失去。
看著銅鏡,我微微恍惚了一下,我似乎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打量過自己了,那張銅鏡里的臉,陌生又熟悉。
我長得……其實並不是很像我娘。我不知道那是種何樣的感覺,拼了命保護下來的東西卻發現失去了意義,只能安慰說服自己總是有一個輪廓的相似。
「愣著做甚?走啊!」我坐在那裡失了神,獃獃地想要伸手去摸一下鏡子,卻被嬤嬤拍掉,隨即被扯了起來,領口勒得我脖子生疼,一時之間險些喘不過氣來,「瘋子就是瘋子,狐媚子樣聽不懂人話,還瞪鼻子上臉了不成!」
一路上耳邊都充斥著嬤嬤的暴戾,我也不搭話,嘴角的笑容已經僵了。以前,笑總是開心的,總是放鬆的,但是現在才明白,原來笑久了也會累。
娘。
我真的好累啊。
娘以前是不是也和我一樣?
我好想在娘懷裡撒一次嬌,讓她刮一下我的鼻子,讓她再教我讀書習武。
可是……不可能了。
我被領到父皇宮裡,赤色的宮牆到了我眼中就像是燃燒著的火焰,迎著刺眼的陽光,灼痛我的雙目。一時之間世界發黑,天旋地轉,還未曾捕捉到明黃色的一角,就被身旁的嬤嬤拉著跪下。
「老奴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嬤嬤請安的聲音很響亮,整個大殿都有迴音,幾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碎。
她默默退下去,把我丟在了殿內。
我不說話,也不想請安,不想承認這個高高在上的活神是我的父親。
反正我在他們眼裡也就是個瘋子而已。
我微微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依舊是笑容燦爛,好奇地看著父皇的臉龐。
父皇清晰的五官重新刻入我的記憶,和之前的虛影重疊。這讓我不得不承認,縱使我不願意接受,也不得不承認父皇的相貌在四國都是出了名的。
只是,他高高在上,淡漠的眼神好像只是在看一盆花草,卻也是這淡淡的一瞥,冷到徹骨:「貴妃是怎麼教你規矩的,丟人現眼,簡直放肆。」
我不由地打了一個寒蟬,在宮裡苟且偷生那麼多年,見過仗勢欺人的妃子皇后,見過自視清高的皇子公主,也見過欺軟怕硬的奴才,還未曾有任何人讓我感到如此壓抑卻又不敢反抗,就連專橫跋扈的尚貴妃帶給我的也只有恐懼爾爾。
父皇就像是一口深井,永遠也看不透。
未等我想明白,他就已經從高位上離開,轉身走進了內室,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當中,我也被外面的嬤嬤快速拉出了父皇宮裡,一切都是那麼莫名其妙。
這個時候的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將來,就在這一夜,徹底地顛覆了。
在這個深宮,像我這樣的瘋子,誰都可以唾罵,誰都可以欺凌,誰都可以踐踏,原本應該是高貴的公主身份,卻變成了現在這樣的自生自滅。
這樣尷尬的身份,沒有人會親近,況且誰要是幫我,就等同於與貴妃作對。
所以那天,當我接到聖旨的時候,我整個人麻木到難以動彈,也沒有人來扶我一把。
在那一刻,我甚至忘記了裝瘋賣傻。
我想,我先前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偷偷地去上書房,偷偷地和皇子們一起聽書,偷偷地隱藏著自己,就這樣小心翼翼地過著日子。
這樣……或許真的不錯。
「奉天承運,瀟湘公主溫恭朝夕,執事有恪,現加封九雀鈴,即日赴疆,與襄渠三皇子結為夫妻,永安邊疆,願兩國永結善誼。」
「五皇女接旨,入襄渠門,必要清靜專一,瞽叟和寧,敦仁勵翼,忠款誠信。詩云淑慎爾止,不愆於儀,汝必當牢記於心,日夜背誦,不可懈怠。」
一個字一個字,都滾燙地烙在我的心裡,撕心裂肺的疼痛剎那間扼住了我的脖頸。
雀鈴是我朝衡量公主地位的標誌,分為十二雀鈴,九雀鈴雖然不高,但還是足夠去和親了。
就算是九雀鈴,也曾是我難以觸碰的高度,如今終於觸碰到了寶塔的尖頂,卻未曾想到是這般的原因。
我雙目漆黑,只想著好不容易將要離了這充滿黑暗的皇宮,卻又要踏入另一個虎穴。
和親。和親啊。
「天下四分,襄渠若當一,楚睢當二,四國爭雄,旌旗未卷。楚睢孑然難敵襄渠,若要平戰必以美人送之,金錢供之,群臣附之,卻不可忘本拚國,須待時機。」
腦海當中卻嗡嗡地響起了太傅乾枯的嗓音,這些話都是為這些皇子準備的治國之道。
和親亦是治國之道么?
襄渠國三皇子……三皇子……我心頭一跳,拚命地在記憶當中搜尋有關這個人的隻字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