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南宮流霜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南宮流霜

細細綿綿的小雨停在下午,一抹霞光透過烏雲,照耀在大地上。雨後的天空像是被洗刷過一般,格外清澈,伴著晚霞的黃光,更加溫暖。空氣變得異常新鮮,帶著一絲涼意。露珠垂掛在枯黃的葉上,滴落在地,摔開萬道彩光。

女孩帶領張君生來到一處木屋,看得出來,這裡十分貧窮——空蕩蕩的屋子只有一個火爐、一床被子,還有一個木盆。張君生聞到一股潮濕的味道,感覺有些不適,但渾身的寒冷更加使他難受。

「哎呀,我的衣服也濕了……」女孩捏捏自己浸滿雨水的衣衫,朝他笑道:「先等一下哈,我去換身衣服。」

張君生拖著冰涼的衣裳,背過頭站在牆角,想著父王那絕情的話,冰冷的心漸漸融化成淚水,奪眶而出。

女孩換好衣服,見他委屈地站在那裡,無助地用手指抹淚,惹得她心裡一陣憐惜,便輕輕走到他的後面:「別哭別哭,心裡很難受嘛?我最看不得別人哭呢。」

「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嗚嗚嗚……」

「別哭嘛,我在聽的,慢慢說……」女孩的聲音如細雨和風,滋潤著他的心靈。

女孩意識到張君生渾身依然濕漉漉,便笑著望他的眼睛:「你把濕掉的衣褲都換下來晒乾。再這樣下去,你是會可愛到發芽的!」

「可是,我只有這些衣服……」

「沒關係!」女孩指了指那床被子:「你可以在那裡面嘛!」

「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聽話聽話!」女孩歡笑地用手遮住雙眼:「把東西都脫下來,放到木盆里就好~我不會偷看的!」

張君生別無選擇,雖然嘴上吵著不想活,但身體還是老老實實。眼下顧不得太多,不能因為羞恥而渾身受凍啊……於是,他聽從女孩的話,一件一件地將濡濕的衣褲脫下,每脫一件,張君生便下意識瞧瞧女孩。

「不得不說,你身上好白啊……」

「你偷看我!」

「嘿嘿嘿……錯啦錯啦!」

張君生渾身燥熱難安,雙耳像充了血一樣通紅。他迅速的將其他衣物脫掉,然後如同貓兒一樣鑽進那床被子,只露在外面一個腦袋。

「哎喲,你倒是不嫌棄嗎!」女孩撥開手指,蹲在他面前嬉笑。張君生將頭埋進枕頭,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活像一隻大肥白毛毛蟲。

女孩一邊擰乾衣服,一邊問向張君生:「說說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話可觸動了張君生的心坎,他抬起頭,噙著淚水,嗚嗚咽咽地講述上午發生的事。父王是何等的絕情,連自己要死都不怕!

「大抵天下的父母,永遠是不懂的孩子心意吧……我的父親也是這樣,想要讓我和上層人士聯姻,我才不會聽呢!所以一個人跑到京城,只是這幾天的事而已。」女孩既溫潤又無奈地笑。

「父王說我是替代品,既然這樣,我便死給他看嘛!」

「對哦,你是誰的孩子啊?」

當張君生說出自己的名字時,女孩渾身為之一顫,她想從懷裡掏出些什麼,但一咬牙,又輕輕放了回去。

「原來是公子啊,這下我可怠慢了!」女孩強裝鎮定,他細細的審視被子中的少年,確定這與印象中的他相差無幾。

不知為何,她並不想將這件事說出來。

張君生伸出胳膊抱住枕頭,埋進半邊臉:「父王都叫我滾了,明天就去死……嗚嗚嗚……」

「哎呀,怎麼總把死掛在嘴邊?」女孩鼓起小嘴:「像他們那麼不講理的大人都活得好好的,憑什麼讓我們小孩子去死?」

張君生將頭埋的更深了,兩條白凈的小胳膊緊緊夾住枕頭,十分可愛,讓人忍不住想上去安慰,上去撫摸。

女孩並不擅長安慰人,但是她的存在,就足以撫慰張君生冰冷的心,真奇怪,她只要露出笑容,張君生頓覺整個世界瞬間可愛起來,連每一下的呼吸都是香甜的。

「這真是:『一篝煙翠夕陽間』啊,這般人間絕美,大抵只有京城才會如此絢爛……」女孩凝望門外夕陽,眼眸中的星河彷彿在收集霞光,遞於他人溫存。

張君生滿臉疲憊地瞧著她,絲毫沒有這般雅緻。他想起母妃為了追自己,一個不慎摔在泥濘之中。那聲聲入耳的乳名,比父王的眼神更令他痛心疾首。他有些後悔,他很想知道母妃的傷勢,但一想到這,臉頰就火辣辣的疼。

「對哦,還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呢!」

「……」

「……」

「還是再等等叭!」

張君生十分好奇:「為什麼要等下去呢?」

過了許久,皎潔的明月懸挂於高空,夜幕再次降臨。女孩看著衝進來的月光,滿眼興奮:「這就是我的名字,猜猜看!」

「這我怎麼能猜啊……」張君生緊張地咬手指。

「嘻嘻,就知道你猜不到!」

「知道還要我猜!」

女孩調皮地吐著舌頭,小臉粉粉嫩嫩的,彷彿一吹就能破開。

「我的名字叫——南宮流霜」

「什麼衣裝?」

女孩一個沒憋住,直接拍起地板大笑:「你是真的呆呀!哈哈哈哈哈哈……」

「你才呆呢……」張君生聲音十分細微,似是不捨得發出聲音。

她叫南宮流霜,父親是南錦縣縣丞,曾經在姜府上見過的男孩,便是張君生。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熊熊烈火便在心中燃燒。在情思纏綿之下,她用紫色高麗紙親自書寫一封極其隱晦的情書,很快便收到了回信。她從回詩的內容上,認為對方覺得自己小,要等到成年之後才可求親。好!她等著,她可以為其等候一生。

直到後來,他消失了。再然後,他搖身一變,成了他高不可攀的公子。父親安排的第二位聯姻對象不僅是個紈絝子弟,而且生性好色,極其醜陋,父親不過是看上對方的萬貫家財而已。

但南宮流霜的心早已鎖定,她的心是狹窄的,僅能容下張君生一個人。她的心又是寬闊的,能容納下張君生全部的缺點。

而現在,證明她當初離家出走的決定是正確的,她再次遇到了那個朝思暮想的小男孩。

然而她的經歷,蒙在被子里的張君生是渾然不知的。

南宮流霜赤腳站在窗前,腳下踏著一片洋洋洒洒的月光,眸子中的星河彷彿是在向夜空傳遞收集的晚霞。

「其實呢,我也是一條月光,只為享受人間片刻貪歡,便乘著清風來到你的身邊……」南宮流霜聲音柔細酥麻,雙眼閑眺窗外皓月。

張君生望著「月光」化作的女孩,不經意間,一條潔白的光束撞進心中,埋下思苗。她是何等的可愛俊俏!這絕不是上官若紫所能比擬的。

「我說啊,夜已經這麼深了,趕快回家吧。」南宮流霜語調十分溫柔。

「才不要回去呢!」張君生用被子蒙上臉:「我回去的話,父王一定會笑話我無能,更加小瞧我的。反正我也是個替代品……」

「這樣啊,那麼你先睡吧。」

「那你呢?」

「我說了,我是天上的月光,到了夜裡,是要回到月宮的!」南宮流霜思索一會:「說真的,其實並沒有真的想死……只是不想屈服而已……你是有家可回的,難道真的不想回去嗎?」

張君生一言不發。

「嫦娥姐姐會幫助你哦!」南宮流霜裝作十分興奮:「如果你許願的話,就能風風光光回家啦,而且還不用聯姻!」

張君生心想真有這麼神,她自己怎麼還這般落魄?然而並不想掃她的興,便聲帶睡意地對月亮說道:「嫦娥姐姐,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讓我的父王擔心我,我想成為父王的一個孩子,而不是一個替代品……」顯然,他自己都當成了笑話,不可思議的冷笑,隨即側過身,噙著眼淚睡下了。

南宮流霜驀然回首,很想說些溫暖的話,但話到嘴邊,卻始終縈繞不出。悄悄地看著半睡的他,便回身披上夜色,遁入星辰。

鄭王府

張清夢整個人幾近瘋狂!他派出尋找兒子的人一批又一批,得到的答覆皆是無果。他坐立難安,緊張地來回踱步嘀咕:「怎麼會找不到?難道真的出了京城去野山?對!派人去野山,除掉所有的狼!」

一旁的姚秋從未見過自己的丈夫如此焦急,但起因就在他身上,姚秋帶著不滿說道:「江兒早被你傷透了心,現在還要人家回來?按你所說,不就是替代品嗎?」

張清夢的語氣十分自責:「從沒想過江兒能頂撞我,昨天我心一急,不知怎麼就會說出那種混賬話來……天哪天哪……這一定是個夢吧……」

「說起來,夢子當初也是離家出走吧?」

「現在哪還有時間說這些,江兒一日找不到,我便一日難以安眠……」

姚秋覺得丈夫有些奇怪,明明趕兒子走的時候,眼皮都未眨一下。但過了一陣,卻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焦急。他是愛著兒子的,然而卻不知如何去表達。

這時,趙紅炎突然從門外闖進,跪在地上稟報:「大人,外面有個小丫頭說是知道公子的下落!」

「快快請進來!」張清夢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內心止不住的顫抖與興奮。

……

……

次日

清晨,又是一縷暖暖的陽光照在張君生的臉上,他迷迷糊糊地感覺,自己的頭髮像是被誰來回揉|撫,但力度極輕,生怕將他弄疼。

張君生朦朧地睜開雙眼,轉過頭望去,心突然咯噔一聲——是父王!?他推開張清夢的手,坐起身裹著被子向後慢慢挪動,滿眼恐懼又反感的盯著他。

「不用你嘲笑我!我……我等下我就去給野狼咬死!」

張清夢淡淡一笑,語氣十分溫柔:「真不巧呢,野山的狼全部都消失了。」

「我……」張君生頓感無盡尷尬:「那我上吊好了!」

張清夢不再復答,而是細細地摸著他的頭:「傻江兒,不就是不想聯姻嗎,為這點小事就去死,也太不值了。自從你走後,你母妃是火急火燎啊,用刀逼著我說:『必須退親,不然和你拚命,趕快把兒子找回來!』我可是害怕了,不會讓你成親,快點回去吧。」

張君生想要再次閃躲,但渾身不聽使喚,反而愈發燥熱難耐。他低著頭,像是在自言自語:「您再生一個懂事的孩子吧,反正我也是替代品……」

「哦?哈哈哈哈哈哈……」張清夢蹲在他的旁邊用手輕拍他的肩胛:「像你這樣又倔又可愛的小孩,天底下誰又能替代呢?」

張清夢見他依舊不願,便使出欲擒故縱的戲碼:「唉,不願回去的話,記得每年的今日給我上一柱香啊,你的母妃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還不走嗎?那你就在這裡生活——」

「才不聽你的呢!」張君生抓過烘乾的衣服:「既然母妃這麼想我,那我就回去……可不是因為你!」

「哼,要不是你母妃哭的那麼可憐,本王豈會拉下身份來請你?」張清夢嘴上很硬氣,但心裡興奮激動到不行,兒子終於肯回家啦!哈哈哈哈哈哈!

張君生換好衣服,跟隨著張清夢一同走出木屋,他忽然想起昨夜的女孩。回頭望去,卻是空曠的一片。他慌張地朝四周看去,沒有,沒有……

「難道,她真的帶給嫦娥訊息,幫助了我嗎?」張君生心中思索,腦海中不時浮現月光下的嫣然一笑。

張清夢想起昨日的粗暴行為,心裡很是過意不去:「臉頰還疼嗎?」

「疼……」

「疼的話,明日父王去給你找個太醫,這月就不叫先生來教書了,好好休息吧。」

張清夢終於下定決心,與上官家聯姻雖不變,但要待二十歲成人禮之後,才可成親。為防止兒子再一次做出過激的舉動,這件事僅二人知道。雖然上官家極為不滿,但張清夢更在意自己的孩子,如果對方敢在朝廷上絆腳,他寧可動兵拘押留罵名於青史。

一回到家,姚秋極其恐怖的衝出,扯過張君生的衣領就要打下去,但還是咬咬牙,收了手:「你到底想怎麼樣!知不知道我和父王為了你,難受痛苦都到了極點,再胡鬧也要有個限度啊!」

張君生心裡十分委屈,嚶嚶地哭起來,聲音雖微弱,但抽泣聲很有穿透力,聽了讓人十分可憐心疼。張清夢慌忙用眼神示意姚秋,蹲下來慢慢為其揩淚,姚秋則更是心軟,直接將張君生摟在溫暖的懷裡,不住地撫摸他的脊背。

一連過了幾日,張君生的心也漸漸平慰,但面對父王,舉止中無不帶有一絲謹慎與厭煩。這讓張清夢十分自責,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委屈地向姚秋訴說,語調竟也像是個孩子:「我發現江兒恨我了,他與我說話時,總是斜著眼,無比謹慎。彷彿我是個外人,而你們才是一家人,我應該怎麼做?」

「怎麼做?當初的話說的那麼絕情,現在想讓孩子原諒你,哪有那麼簡單。」姚秋絲毫不給他面子。

「說真的,七歲那年離家出走,從此恨了父親一輩子,我怎麼也沒想到,這事也輪到我的頭上……」

姚秋分析道:「其實你們是不一樣的,你恨你父親,是因為你母親被其毆打致死,心裡才有了一道無法彌補的裂痕。而江兒呢?他還小,並不懂得你所謂的『氣話』,父母的每句話他都會當真,對你只是困惑和不解,並不能算是怨恨。只要你能認錯道歉,江兒是不會計較的。」

「給一個小孩認錯?這……」

「江兒和你一樣倔,你不道歉,他絕不會讓步,時間一長,可能真的會怨恨。」姚秋看向張清夢,不知他會做出何等反應。

「秋,你要幫我,幫我勸勸那孩子啊,不就是道歉嘛!行!我才不要重蹈父親的過錯,面子丟了就丟了,挽回兒子的信任更重要!」

「並不丟人,反倒為後世開了一個父慈子孝的典例。我當然會幫你呀,但你自己也要努力才好,」

「果然,我的王妃最好……」

「又說沒用的話!」

而張君生的房間里,他卻始終忘不掉那個女孩。輾轉反側,最終坐起身,推開窗子,窗外月光燦爛,彷彿是她的笑顏。秋風好大,吹動自己飄散的長發。想起了那日她甩動長發,雨水如珍珠般飛濺。

樹木黃葉一片,飄散於整片地上。夜晚十分寂靜,他望著木屋的方向,久久出神,思念悄然爬上心頭。忽地覺得星空浮現出她的模樣。他的念頭十分純粹、乾淨。摸摸自己被她觸碰過的鼻尖,想起她滿眼的星河。內心十分甜美,呼吸勻停,眼睫輕顫。

好奇怪的想法,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因為思念,他茶飯不思,夜不能寐,每天只為能看一眼天上的月亮,想著那名為南宮流霜的月光能照進他的房間,再次溫暖他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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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夢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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