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封七衡

封七衡離開了這座令人傷心的城，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炙熱的七月，天上涌動著厚厚的雲層。

這是一幅失去夢想的畫面。

站台的遮陰處人流涌動，刺耳的蟬鳴和震人發聵的汽笛聲宣洩著夏日的酷熱。而在這其中唯一不動的背著雙肩包的封七衡面向鐵軌背對人群。他們行色匆匆，不看暴露在站台陽光下的封七衡一眼，他們宛如兩個世界的人一般，投身於生活和被生活所拋棄由投影在地上的那條線區分的涇渭分明。

「七兒，兔子不吃窩邊草，好馬不吃回頭草。兄弟知道你吃不了愛情的苦，但不要忘了在你失意難過的時候兄弟們會陪著你……」

「七，不要總是意氣用事。人嘛，腰板挺得直自然也彎的下去，為生活妥協不丟人。生活嘛，退一步忍一下，不就過去了嘛……」

「七衡。我會替你照顧好她的。」

……

綳不住了啊！

封七衡翻動著手機，鼻尖越來越酸。

他現在只想手刃了這個撬人牆角的王八蛋。

事業愛情雙失意的封七衡獃獃地望著天上的流雲，灼眼的陽光虛幻了他的視線。在那一片朦朧中，封七衡在流雲遊過天空后看到了一個夢幻的畫面——

一個參天巨樹貫穿了九層的世界浮遊在天空上。

不僅二十二歲一事無成，就連腦子也壞了嗎？

封七衡抽了抽鼻子只感到生活有些索然無味。

「喏，給你。」

入耳的聲音很軟糯，封七衡快速眨眨眼掃過去。

白色的短捲髮和灰色的眼眸讓封七衡的視線聚焦，透過朦朧的水霧是一張五官小巧且精緻的蘿莉臉，穿著白灰漸變的連衣裙露出兩條可愛的小腿，赤腳踩在站台上的乖俏女孩伸著小短手遞給他一張紙巾。

她站在陽光下，與封七衡落後一步。

封七衡感覺自己有些沒出息，居然被一個身高只到自己腰間的小蘿莉給關注了，他吸了吸鼻子揉搓了一把臉，強裝出微笑的樣子。

「謝謝你……」

封七衡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掛在臉上的微笑也如泥塑一樣沒有變化。

他伸出手準備接過紙巾的一刻，蘿莉驟然鬆手，白色的紙巾飄啊飄的墜落到站台上，升騰的熱浪扭曲了紙巾，白色變成灰色，最後湮滅在空氣中。

畫面有些怪異，眼前明明是個乖俏的蘿莉，但那雙空洞的眸子卻沒有應該具備的情感。她的全身是白灰色，這給了他一種錯覺——她的存在都是白灰色，就好像在一幅即將完成的夏日圖景中突然在中心加入了一道蒼灰色，令人無法忽視。

蘿莉率先轉過頭，面對著空蕩的鐵軌。

這個小姑娘是怎麼回事？封七衡將左手放到伸出的右手上，不尷不尬的縮回來。收斂起心神重新望著空蕩的鐵軌。

她沒有父母嗎？外國人？自己一個人來坐車？沒有行李也沒有通訊設備，還是赤著腳！怎麼沒來個人管管她……

「你的車要到了。」

聽到蘿莉的軟糯聲音封七衡下意識的看向她。

火車的汽笛聲在不遠處傳來，從綠皮火車頭上升空的霧氣氤氳繚繞。這是一輛通往景山市的列車，少見的使用十幾年前運行的綠皮車。現在看這種火車速度慢效率低，冬冷夏熱，即將要淘汰……但對於幼年就離家的封七衡來說卻別樣生動，這是他對於家鄉少有的記憶。

看到了它也就相當於看到了家鄉……還有那裡的人。

火車從前駛過，綠色的流影擋住了地平線，夾雜的風帶動泥土的氣息，在燥熱的空氣中混合。

「嗯，我的火車到了。」封七衡沒來由的回應了蘿莉的話。

他看著一閃而過的畫面思緒紛飛，流雲在此時擋住了陽光，主動的將站台上的所有人歸為同一個世界。

「你該去……」蘿莉的聲音戛然而止。

封七衡詫異的想看向乖僻的女孩，他沒有聽清女孩說的話，但腦中卻自然而然的浮現出那句話的後半段——

「……前往你的神國了。」

呲——

耳邊是火車的急剎和人群的驚叫，他回過頭想捕捉那個女孩卻撲了個空，他的眼中是一片混亂的光景，所有人都看向他，但……又好像所有人都沒有看向他。

封七衡閉上眼睛，殘留的景象如泡沫般破滅。

——

列車衝破氤氳，顯出城市聚落。

封七衡撐著下巴望著窗外，看著緩緩駛過的「景山」大牌知道自己跨過了十四年的青春回到了這座看得見海的城市。

遠遊十四年。

竟然比在家裡呆的時間還要長……封七衡有些唏噓。

他在列車嗚鳴聲中坐上了去往樂港區的計程車，從懸鈴木的樹葉罅隙間投射的光線照在車窗玻璃上，那逝去的時光彷彿再一次隨著陽光悠然於心。

首先——該從那座小小的咖啡館說起……

——

景山市，樂港區。

封七衡的雙肩背包從手中脫落掉在步行街的花崗岩碎石磚上。

店門口的梧桐帶來一絲清涼，樹葉隨風搖曳，露出那塊招牌。

「『景山藍咖啡店』……應該是這裡沒錯了。」

封七衡捏著手寫的地址眼巴巴的看著面前的店鋪。

這是他父親開的咖啡店，同時也是封七衡充滿回憶的地方，如今再回到這裡，卻與記憶有些出入。

咖啡店處於步行街路口的拐角處，店面許久沒人打理卻依舊乾淨，封七衡深吸一口氣甚至能聞到空氣中流動的咖啡豆的味道。

寧靜的舒雅音樂襯做背景，封七衡彷彿再次回到了那個開心的時光。

「咳咳……」

悄然出現的不和諧打破了封七衡的幻想，那是旁邊店鋪的女店主，帶著圓眼鏡疑惑的看著他。

封七衡定了定神，臉稍一紅，對著她點點頭，在旁的注視下掏出保管的鑰匙打開了「景山藍咖啡店」的大門。

撲面而來的是濃重的煙塵氣息，封七衡沒做準備便被蒙了眼，他揮揮手驅散些煙塵。果然時光留下的不是什麼回憶，是累積的灰塵。

「你是封叔叔的……」

耳邊傳來女聲，是剛剛看著他的女店主，封七衡記得上面寫著「陳樂樂服裝設計」。

「咳咳……我是他的兒子，我叫封七衡。」封七衡艱難的說出這句話，他感覺灰塵好像進了他的肺里。

「你是封七衡！」女孩的聲音有些驚疑不定，但更多的好像還是喜悅。

封七衡重新打量她。一米六左右的身高，臉上圓嘟嘟的，還帶著一副圓眼鏡，紮起個馬尾束在腦後。

「對。」封七衡看了看女孩遞來的濕紙巾，想了想後接了過來。

他的腦中全是那個蘿莉的身影。

「封七衡，我們又見面了，我是隔壁的陳小曼啊！我們小時候一塊玩來著。」女孩有種老友重逢的喜悅。

這一句話勾起了封七衡為數不多的美好記憶。

「小曼？你是陳漫漫！最喜歡看漫畫對不對？」

「哎呦！你怎麼回來了，當初走都不說一聲，回來也不說。」

陳小曼一巴掌打在封七衡肩膀，依舊是當年的力道，依舊是當年的位置，這種酸痛感卻讓他異常熟悉。

「我？想回來就回來唄……大城市過得太讓人壓抑，還是這裡好，人不多，還能看到海。」封七衡稍顯吞吐了一下。

「對啊，我也這麼認為，這不畢了業就回家幫忙來了嗎。爸媽……咳，我一個人住在這裡，還挺開心的。」陳小曼一滯，提到父母的時候在意了一下封七衡的表情，看他平靜也就接著說下去。

「你回家也累了，等晚上去我家吃飯。」

不得封七衡拒絕陳小曼就已經走出咖啡館留給他一張笑臉。

爸媽啊……

封七衡長舒口氣，他知道陳小曼顧慮他的情緒，但事情已經過去了七年，他早就從陰影中走出來了。不過還是很難得這位從小認識的朋友這麼體貼。

死去的已經死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掙扎在生活中。

封七衡叉著腰看著落滿灰塵且頗為舊式的桌椅，他長嘆口氣打起精神。

「回來了就好好乾吧！起碼今天收拾出能住的地方吧。」

店鋪一樓化為幾個功能區，二樓則是幾間卧室和書房，設計的別有品味和風格，可能這與他老爸的時尚潮流有關。

今天不想睡地板，那就要收拾一間卧室出來。

打定主意的封七衡先往吧台走去，在他的記憶里隱約記得在那後面是一間倉庫，想必打掃用的工具可能也在裡面。

推開木門是一陣霉味，封七衡屏住呼吸在落滿地的紙箱中尋找落腳點。

「這個是打壞的咖啡機。」

封七衡看到了角落裡的咖啡機，上面滿是蛛網，但帶給他的回憶也如蛛網般鋪滿整個房間。

「遙控車、玻璃杯、廚師帽……這個是他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原來在這裡啊。」

封七衡拿著大樹模樣的項鏈在手中摩挲。睹物思人，難免會勾起潛藏的情緒。

「好啦！」封七衡振作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讓我看看墩布在哪裡。」

他在倉庫搜尋，裡面沒有燈，只能從打開的門外投進的光線才能看清。

在黑暗中摸索無疑是件困難的事情，封七衡腳踩在一件漆黑的融入地板的硬物上，重心不穩的前傾了下去，手臂下意識的扶向旁邊堆疊起來的紙箱，但是陳舊的紙箱早已不堪重負，在碰到的一瞬間開始坍塌。

「咳咳……」

巨大的噪音捲起煙塵瀰漫在倉庫的小房間里，本就昏暗的房間更添上一層面紗。紙箱盡數倒在封七衡的身上，疼倒是不疼的，許多重物放在了底下做支撐，但還是令他稍顯狼狽。

封七衡直感覺自己倒霉透了，無論是上司的刁難還是女友的離開，亦或是現在這幅狼狽的樣子都讓他感到難堪。

生活總是這麼艱難嗎？還是只有童年才會這樣。

總是如此。

封七衡仰躺在紙箱中，手臂擋在眼睛上，鑽入鼻腔的灰塵讓他感到酸酸的，他只能聽到自己略顯沉重的呼吸聲。

壓在每個成年人身上的重擔叫生活。

「為什麼你要走啊……老爹。」壓抑的哭腔像被悶在罐子里。

……

哭過，笑過，才是生活。

封七衡推開壓在身上的紙箱，直立起身，略微適應了下遲來的光線看向四周。

工作量又變大了。原本靠在牆邊的紙箱全部隨著封七衡的動作而倒塌，同時還有的是堆積了十幾年的灰塵。裸露的牆體擴寬了倉庫在視覺上的大小，同時也讓不自然瞥向這邊的封七衡有些生疑。

他排浪似的用腳挪開地上的紙箱，向著那道牆壁仔細看去，手指輕撫在上面。

略硬的凸物嵌在牆體上，向旁邊抹去還能摸到筆直的兩條縫隙，接著向下快到腰部同位置的時候抓到了一個把手。

這裡處於倉庫隱蔽處，全不被室外的光線所照亮。封七衡有些疑惑，這外凸的東西很明顯就是讓紙箱搖搖欲墜的罪魁禍首，但……那是什麼？

打開手機的燈光，封七衡照亮了那裡。

那是一道雕刻的極為細膩的紋路，封七衡順著那條紋路慢慢向上攀，一座枝繁葉茂的大樹呈現出來，在局部上還有一條蟒蛇和龍尾。他往後退了幾步，光線將整面牆壁照全。

「這裡……原本有扇門么？」

封七衡深吸一口氣，他終於在光照下看清了這裡——與牆面近乎融為一體的門被隱藏在一堆紙箱后，一人多寬的門上雕刻著一個裸露樹根的巨大樹木，上面還有些稀奇古怪的生物。

「這裡應該什麼都沒有的啊……」

封七衡回憶了整棟咖啡廳的構造，在平面圖紙上，小倉庫應該是與更衣室相連，中間是面牆，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有一扇門矗立在這裡。

但既然它存在了——

封七衡握住把手，感受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那就看看自己的老爸還留下了什麼東西吧！

門被拉開，光線打過去並沒有臆想中的怪物出現，反而是座旋梯，一直通向下層。

封七衡感到自己的手心有些乾燥，捏住的手機重新握了握。

「沒聽說有地下室啊。」

拉開門的封七衡看著那宛如深淵般幽邃的旋梯，又看了看小倉庫外看得見的街道，鼓足勇氣走了下去。

吧嗒……吧嗒……

路到了盡頭，封七衡站定到門前。第二扇門上空無一物。

沒有退路的封七衡輕易的就打開了這扇最後的門。

光線從乍開的門縫中湧進，打在了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