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許王之死

第8章 許王之死

這日元侃回府,就見著王妃郭氏惶急地來找他,元侃見她急得眼眶都紅了,這卻是從未有過的事,當下就隨她回了房間,問她:「怎麼了?」

郭氏就道:「我今天接到母親傳信,說是開封府找上我娘家。起因是我家一個家將在外與人結仇,昨日屍體被扔在開封府外,身上還有我家的腰牌。開封府要問明事由。可憐我父兄俱外出鎮守邊關,如今府中只有婦孺之輩,如何好應付官府。情急之下,只能來找我。我一介婦人,又能有什麼辦法,思來想去,只能求王爺相助,派人與開封府接洽此事。」說到這裡,眼淚都不由下來了。

元侃心中就已經有數,故作不知,沉吟道:「你的家將,又能與什麼人結仇?你且想想,或……不是結仇,而是奉人之命行事呢?」說到這裡,就有意觀察郭氏神情。她若是心裡有鬼,多少會露出端倪來。

卻見郭氏一臉茫然:「奉人之命?奉誰之命?」

元侃就道:「你父兄俱為將領,想要調動兵馬行事,並不困難。」

郭氏看了元侃一眼,搖頭苦笑:「王爺說哪裡話來,我父兄雖然為將,但兵馬都是朝廷的,一兵一卒也不可私自調用。雖有幾名家將,也都是有造冊的,或是隨我兄長公幹,或是留在府中保護婦孺罷了。」她頓了一頓,又道:「況那人又早不是我府上之人了。」

元侃聽著前面的話,就已經有些明白,想果然是自己先入為主,錯怪於她了,聽到後來,便有些吃驚,忙問她:「不是你府上家將,如何會找上你家?」

郭氏就嘆息:「我府上也就幾名家將,一聽名字就知道了,這人去年就已經被我府中逐出。」去年她還沒過門,這事自然是知道的。

元侃盯著她的神情,卻不似作偽,當下就問:「卻是為了何事?」

郭氏就道:「那人素有賭博惡習,因著偷竊之事屢教不改,因此只得將他逐出。卻不知道怎麼回事,他手中居然留有腰牌未曾交回,聽說如今已經淪落成市井無賴,不知為何被人殺死,卻連累我娘家。」見元侃神情陰晴不定,心中委屈,因有求於他,只得又道:「王爺不信,可以去查。如若有假,只管問罪妾身。」

元侃心中已經有了七八分肯定了,當下就道:「好,我自會調查,此事必不會讓岳母受驚。」

郭氏強壓心頭難受,只點頭應是,見元侃走了,這才扭頭拭淚。

元侃就派人去細查了,果然死掉的那刺客雖是郭府家將,卻有賭博偷窺惡習,早於去年就被郭府逐出。只那人依舊仗著郭府名義在外招搖,又於一些城狐社鼠過往甚密,又甚好酒吹牛作妄語。想來就算是郭氏當真要派人暗殺劉娥,也當用更得力的心腹之人。倒的確可能是被人得知這是郭府家將,因此收買去作行刺離間之事,且事先與他下毒,備其行刺殺人之後,當死在半途,正好作為離間死證。又查得開封府雖然立案,但卻只派了幾名去郭府詢問幾句誇張其辭外,也沒有真正派得力的人去查案。

王繼忠就回府報告:「至此可以肯定,是那一位……」他自是暗指許王:「派殺手去殺劉娘子,意圖嫁禍王妃,使得王爺與王妃失和,以敗壞王爺名聲,叫官家厭了您。」

元侃苦笑搖頭:「我這個二哥啊,真是窮極思慮了。」想了想,就道:「我去看看王妃。」

這件事,原是他冤枉了郭氏,一想至此,不免心中愧疚。當下就往後院走去,就見郭氏正在房中做針線,只是神情怔怔的,顯然心不在焉。見元侃來了,忙放下針線相迎。

元侃就問她:「可是擔憂家裡的事?」

郭氏忙道:「正要謝謝王爺,我娘派人來說,這事兒幸得王爺吩咐,都無事了。只今日四弟妹來說了二嫂的事,我一時想著倒走神了。」

元侃一怔:「二嫂?怎麼了?」許王妃為人懦弱,百事皆都能忍,若是連她的事都能夠讓妯娌間吵開,可是出大事了。郭氏為人,又與潘氏不同,潘氏驕傲,只肯聽人奉承,與妯娌之間往來關係並不甚好。但郭氏卻是與妯娌們往來極多的,便是人不到,隔三岔五地都會互送些些府里的花兒果兒,糕點綉樣的。因此妯娌間的風吹草動,就先知道。

只是素日元侃對此事都不關心,若聽到她到這裡,都是把話岔掉,不想今日主動問起來。

郭氏一怔,想了想才道:「照理,我們是不應該背後說兄嫂們的閑話,只是四弟妹跟我說,前兒她去看望二嫂,二嫂哭得淚人一樣……」

元侃一聽是許王府的事,就立刻問:「難道二嫂與二哥吵架了嗎?二嫂是脾氣極好的人,卻是為了什麼事忍不住了?」

郭氏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聽她說,二嫂身邊的一個侍女突然無故不見了,二嫂很惶恐,還咬定說是被張良娣害的。」她把后一句咽下來了,四弟妹還說,二嫂如今怕得日夜睡不著,就怕有一天自己也會這樣莫名被張良娣給害了。這話說起來誅心,況且二哥還是皇儲,哪裡敢說出他聽。

元侃嘆氣:「父皇當日擇配的時候,的確是挑了門第的。可惜剛定了親,她父親就亡故了。」許王妃為什麼明明門第相當,卻對張良娣沒有辦法。許王偏袒是一方面,許王妃家世敗落又是另一方面。訂親時還顯赫,到成親時卻因為家世敗落,險些連嫁妝都出不起,因此在許王府就抬不起頭來。

郭氏就嘆息:「可憐二嫂父母俱亡,對四弟妹說出這樣的話,想是無說話的人了……」說著,看了元侃一樣。

元侃心一動,想起郭氏也是使相門第,但卻也是嫁進來前就父親早亡,她兄弟五人各地為將,但卻都未入中樞,與許王妃多少有點兔死狐輩,物傷其類之感。一到想這裡,想到自她以府以來,自己多番冷落,難為她不鬧不嗔,賢德如強,不由地心生愧疚之意。

見郭氏眼神看來,又是希望又有些求懇,元侃看著她的眼神,忽然只覺得待不下去了,有些狼狽地站起來:「我,我忽然想到外頭書房還有事,我先走了。」說完,就逃出似地出去了。

元侃想到方才王妃說的事,就叫人去請錢惟演,見他來了,就將許王妃婢女失蹤或與張良娣有關的事說了,叫他去查一下,或有內情可用。

錢惟演應了,卻見他一直有些走神,就問他:「可是有什麼事?」

元侃沒有說話,卻是來回走了幾步,方嘆道:「王妃她……我覺得有些對不起她。」

錢惟演已經明白,就勸道:「您是王爺,您待她……她的心自然是真真的。但王妃也是您明媒正娶的,就算你多喜歡幾個女人,也不會對不起任何人。」

元侃搖了搖頭:「惟演,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好。」她曾經對他說「最苦莫過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他不想傷害郭氏,更不想傷害任何人。可是,當日潘妃過府的時候,他何曾也對她是抱有期望的。雖然不是他自己所選擇的,但畢竟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所以他處處讓著她,也希望她能夠安心,可是不想……最後卻演變成那樣。

他處處想兩全,最終卻是兩不全。小娥如今東躲西藏,潘氏更是早早夭亡。在潘氏最後的那幾個月,他心裡還懷著怨恨,沒有去看她。可也就這到一猶豫間,她竟然會這麼去了!

說道這樣,他不禁嘆息:「潘氏……是我對不住她!老實說,這番我原是心冷了,與其一開始抱有期待而最終遷怒於她,倒不如一開始就不抱有期望,也免了失望。可如今卻覺得,我這樣做,對郭氏卻是另一種錯誤。郭氏她什麼錯也沒有,卻受我的冷遇,甚至我還懷疑過她……看到她今天這樣,我覺得……我何其殘忍!」

錢惟演卻道:「王爺既然已經意識到,為什麼不去改變呢?」他上前一步,提醒道:「臣以為,許王的事恰好也是提醒了王爺,王爺若是胸懷大志,就不能夠在小節上讓人有隙可乘,更不能讓人知道那一位是您的死穴。王爺與潘王妃不和也罷了,如今再與郭王妃不合,豈不是讓人覺得王爺薄情。更有甚者,若是官家過問此事,只怕那一位會有危險。」

見元侃猶豫,錢惟演進一步,道:「王爺若有爭位之意,有個子嗣,才有份量啊。」

元侃頓時跳了起來:「我豈能為此——」說到這裡,卻猶豫擺手:「罷了,你讓我再想想,再想想!」

清晨,朱雀門外,群臣正相候上朝。

許王元僖走下轎子,抬頭看著那一片天空,遠方朝霞初上,光芒萬丈,映得他蒼白的臉也忽然一陣亮色。

元僖整了整朝服,準備上朝。他走在長長的龍尾道上,心中暗暗思量。這大半年來,或是疲累過度,他經常有些心悸暈眩。可是朝庭、京城之中,政事繁多,他又不太放心交到別人的手中。

朝中之事,讓他煩心的實在不少。宰相趙普自回京以後,也是掛個虛名,他年事已高又多病,除卻幾樁關鍵的國政以後,也是基本無力過問其他的事了。但是此人年老成精,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則天下傾聽。象上次他建言李繼捧去夏州對付李繼遷一事,到現在不到三年,李繼遷已經自行上表請降,受朝庭賜名趙保吉。西邊銀夏諸州,已經暫得安寧。趙普也因此被封為太師,將宰相一職空缺了出來。

元僖原是推薦了自己府中諮議工部尚書趙令圖,誰知道皇帝卻又任命了戶部尚書呂蒙正為相。這呂蒙正,原是那一次與襄王不約而同地上奏請救賑濟京城災民,而得到皇帝的另眼相看。這一來卻又想起了襄王元侃。自去年以來,襄王元侃頻頻上表,請求完賑災請開倉,上奏完免糧奏安撫邊遠,故作姿態收買人心,這邊於政事上卻推得甚遠。

這幾個兄弟,都不叫人省心。老四越王元份,雖然懼內,但是他的背後是他的岳丈崇儀使李漢斌,頻頻拉攏軍界要人,活躍異常。老五吳王元傑,投合父皇好文才好書法的脾氣,隔個幾日召些文人鬧騰點事情出來,修書修史,也是不甘寂寞。

時間過得好快,如今老六元偓、老七元侢也都年滿十五歲,相繼出閣開封,自立一方。

回想起當年楚王身為皇儲,或許是那時候大家年紀都還小,諸兄弟在他的面前都不由自主地仰望,只覺得大哥遙不可及。但是對於他這個二哥,卻竟是各懷鬼胎,自有算計。

想到這裡,心中更是煩亂不堪,不知怎麼地心內一陣氣血翻湧,腳步竟是一個踉蹌。距他一步之後緊跟著他的翊善閻象急忙扶住他:「王爺,您怎麼了?」

元僖定了定神,調均了呼吸才能開口道:「胸口很悶,有些喘不過氣來。」

眼見此時已經到了長春殿外,閻象忙扶著元僖進去。此時上朝的文武百官也都陸續到齊了,均先向著元僖行禮。元僖聽得聲音,抬起頭來想點頭示意,卻見眼前霧茫茫的一團團人影閃來閃去,卻是一個也看不清楚。

卻聽得一個沉穩的聲音在耳邊甚是熟悉:「王爺,王爺您沒事吧,要不要召太醫?」

元僖強撐著向聲音來處道:「不、不必了,快早朝了,不要驚動官家。我今日身子有些不適,先回府去了。這裡就交給呂相了。」

閻象驚惶地道:「王爺,要不要……」他看了看左右,把下面的話嗯了下去。

元僖打斷了他的話:「回府!」再撐不住,他也得先回到府中,他決不能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倒下去,在即將上朝來的皇帝面前倒下去。

閻象召來四名內侍,扶著元僖方匆匆而去。文武百官看著元僖遠去的身影,驚駭莫名,議論紛紛。直到皇帝駕臨的鐘鼓齊鳴,也未完全回過神來。

皇帝進殿時,已經發現異狀,問道:「出了什麼事了?許王今日如何不在?」

呂蒙正忙跪奏道:「回官家,許王剛到殿中,方坐下來,便忽覺身體不適,告假回府了。」

皇帝怔了一怔,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身子不適,到了何等地步?許王一向勤政,平常微有小恙,也是不肯休息的,如何今日……」

這才在沉吟之中,忽然方才扶著許王出去的一名內侍班頭匆匆跑進來,磕頭道:「官家恕奴才擅闖之罪,許王殿下他、他……」

皇帝霍地站起,急問:「許王怎麼樣了?」

那內侍重重地磕頭道:「奴才該死,許王殿下一出宮門,才上了車駕便鮮血狂噴,整個人昏了過去。」

皇帝大踏步走下:「那許王現在何處?」

那內侍嚇得不敢抬頭:「車駕按王爺吩咐,已經回府。」

皇帝一揮衣袖,喝道:「今日免朝,備車輿,立刻擺駕許王府。」

御駕到了許王府時,許王妃李氏已率眾在府前跪迎。皇帝下了車駕徑直一邊往內走,一邊問:「怎麼樣了?」

許王妃臉色慘白,像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整個人的身子全靠身邊兩個侍女撐著才不至於倒下來,顫抖著道:「方才太醫請脈,連方子都不敢開……」

皇帝大急,疾步向前走去。他本是武將出身,這時候情急之下大步邁開,連身邊的內侍儀仗也得小跑著才能跟上去,早把嬌滴滴的許王妃遠遠地扔在後頭了。

一路行來,王府中諸人紛紛下跪,推開寢宮之門,但見圍在床榻前的諸御醫紛紛跪下,皇帝大步走到床前,但見許王元僖臉色灰敗,唇邊一灘灘血跡令人心驚。他一把抱住元僖連聲呼喚:「皇兒,皇兒。」

但見元僖似蒙朦朧朧地聽到了呼聲,聲音微弱地答道:「父皇、恕罪、兒臣、再不能侍奉父皇了——」也只勉強說得這幾句話,便一口鮮血噴出,驟間又隱入昏迷之中。

皇帝大驚,連連驚呼:「皇兒,皇兒!」卻見元僖一動不動。心驚之下,狂呼太醫:「太醫,爾等快來看看許王的病況!」

眾太醫簇擁而上,忙著去給許王診脈,可是每一個為許王診脈的太醫,一經手之後,便驚惶地只跪在地下連連磕頭。

過不得多時,便有太醫跪奏道:「稟官家,許王、許王已經賓天了!」

皇帝只覺得眼前一黑,搶上前去抱住元僖,卻見元僖一動不動,他顫抖著伸在一探元僖的鼻息,竟已經是毫無生息。

一剎那間,心中一寸寸變得冰涼,再看著跪在眼前的數十名太醫們,不由得一股恨意自心頭湧起,暴怒道:「胡說,胡說,朕的皇兒怎麼會死,他才二十六歲,他才二十六歲呀!朕要你們這等蠢才何用,統統拉出去斬了!」他方才這一氣走來,本已經心浮氣燥,這一急怒攻心,說完這幾句話,忽覺得氣血翻湧,再也支撐不住了。

午夜醒來時,已經在大慶宮中了,皇帝此時神思恍惚,竟覺得白天的事似夢似幻,委實令人不敢相信。

他生有九子,除幼子元億在襁褓中而夭折之外,其餘諸子皆繞承膝下。平日縱有楚王瘋症致罪,襄王寵婢責問等也不過是小事。此時忽遇許王之事,於他來說,卻是極大的打擊。老年喪子,本是人生至大的悲哀,更何況,他親眼看著許王在他的懷中咽氣,這種刺激,令他的心神大受打擊。

他踉蹌著站起,看著窗外皎潔的月色,心潮起伏,執筆在宣紙上一揮而就,寫下一首《思亡子詩》。

自他登甚以來,皇儲之位頻頻不穩,秦王廷美流放、德昭自盡、德芳病子、元佐發瘋,好不容易定了元僖,未到五年,卻又這般莫明其妙地遭遇橫死。

「難道,是老天爺在跟我作對嗎?」這一個念頭,像毒蛇一樣,一旦出現,就死死地纏繞心頭,不能逃開。

次日皇帝下朝回宮,就見皇后李氏來報,說:「開寶皇后病得很厲害,已經託人來回臣妾,說是想見官家一面,有要緊的事要跟官家說。」

皇帝心中微微一怔,開寶皇后宋氏,是他最不願意見的人。

宋氏是太祖趙匡胤晚年所立的皇后,於禮,是他的皇嫂。當年花蕊夫人得寵於太祖皇帝,甚至到了要立她為後的程度。於朝堂上一提出,眾臣大嘩,一個亡國之妃,要做開國之後,簡直是令天下匪夷所思的事情。那花蕊夫人卻也機警,一見群情激憤,知事已不成。反而會因為群臣憂心她媚惑帝心,而要將她置於死地。且群臣還會因為此事,請皇帝再立皇后,一旦新后冊立,便會將自己視著眼中釘、肉中刺。既然如此,倒不如化被動為主動,便自己搶先上書皇帝,請立新后,這樣一來,既轉移了群臣視線,又博得賢惠之名。這邊卻利用自己主持後宮之便,親自挑選了左衛上將軍宋偓之女,請太祖立為皇后。

宋氏這一年才十七歲,性情單純柔順,自冊立為皇后,也知自己為後,出自花蕊夫人之意,又禁不得花蕊夫人百般示好,入宮不到一個月,便與花蕊夫人情同姐妹,還稱花蕊夫人為姐姐。那一日他射死花蕊夫人後,雖然在太祖面前以言語將情況推託過去,可是宋后受花蕊蠱惑已深,竟整日在皇帝耳邊吹著枕頭風道:「花蕊姐姐死得蹊蹺,晉王實是可疑!」

太祖初時不信,無奈枕頭風吹得多了,也漸漸有些不安,再加上宰相趙普一力主張削弱藩王之權,以免危害王權,也慢慢地對他的權力進行制摯。回想那一段時間,真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心中惶惶不安,夜夢中也常常驚醒。縱至被逼得鋌而走險,燭影斧聲中登上大寶之位。

那一日太祖駕崩,他搶在德昭之前登基,宋后竟當著文武群臣的面率著德昭德芳跪在他的面前大哭:「我母子的性命,全在官家一言之間了。」

令得他大為狼狽,只得指天盟誓,保全德昭、德芳兄弟。因此上他心中懷恨,登基之後,借口德昭德芳已經成年,須得分府而居,便將宋后尊了個名號,獨自遷到昔年杜太后所居的上陽宮,幽居起來,絕了外面的信息。

此後宋后默默無聞,過了十幾年,此時若非李皇后提起,他幾乎已經忘記此人的存在。

宮院深深,皇帝走在上陽宮的長廊上,竟有一股莫名的寒意。回想起當年母親杜太后居此時,那時候自己還年輕,常常進宮向母后請安,回想起母后的慈容,只覺得這上陽宮中充滿了一片溫馨。

看著眼前的景色,他心裡隱隱不快,沒想到如今的太上皇后宋氏居此,竟會將此地住得這般陰森。

宮娥掀起帘子,皇帝遠遠地站著,宋后雖然仍倚在榻上,卻已經梳冼整齊,早已經恭候多時了。

可是縱有這太上皇后的皇冠珠翠,無上尊貴,反將宋后顯得極為憔悴和蒼老,她的兩鬢已經斑白,整張臉陷了進去,形容枯蒿,臉上唯一的亮色,是她的一雙眼睛中閃動的火光。倒象是黑夜裡的兩團鬼火。

見了她這副樣子,皇帝心中也暗生憐憫,宋后十七歲入宮為後,到現在也不過是三十多歲未到四十吧,可是她的樣子,卻象是一隻腳已經進了棺材。她若非入宮為後,嫁與平常人家,也不至於毀了這一生吧。想到這裡,開口也緩和了些:「太上皇後有什麼事要對朕說的嗎?」

宋后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幽幽一嘆:「聽說許王死了,官家節哀順變呵!」

皇帝心中一股怒意升上,強行按抑了下去,冷冷地道:「多謝太上皇后關心。」

宋后枯蒿的嘴角抽動一下,算是勉強一笑:「我是快要死的人啦,不懂得忌諱。元佑是個好孩子,元佐也是個好孩子,他們都是好孩子!」

皇帝冷冷地看著她,並不答話。

宋后自嘲道:「你看我人老糊塗了,不知道扯到哪裡去了,官家莫怪!」

皇帝淡淡地道:「太上皇后比朕還小上十幾歲呢,朕才真是老了。」

宋后沉吟了片刻,道:「我快死啦,有一件事,我若不問問清楚,我怕到了地下,也是難以安心的。」

皇帝冷冷地道:「太上皇后想問什麼?」

宋后挺起了身子,兩手按在床榻上,眼睛直視皇帝,像是要射出火光來,她陰森森地道:「我想問一問官家,花蕊姐姐是怎麼死的?」

「花蕊是怎麼死的?」宋后的話,似一根針似的,刺入了皇帝的心中,他退後一步,冷笑一聲:「事隔這麼多年,你還不死心嗎?」

宋后緩緩地嘆了一口氣:「是啊,人都要死了,你還怕我問嗎?其實不必問,我也該明白的。花蕊姐姐——」她深陷的眼睛迸出恨意來:「她是知道了你的野心,想要告發你,被你滅了口的。」

皇帝閉上了眼睛,他的手在顫抖。他這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那桃花樹下的情景,那美麗而狠心的人兒,倚在自己的懷中,輕笑著說出的那最後一句話:「我知道,你一定會射這一箭的!」

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著宋后已經無法抑制他的怒意,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在多年後又將這一話題惡意挑起,如果只是泄忿,那她真的達到目地了。

宋后的眼角流下兩行濁淚,喃喃地道:「花蕊姐姐,你死得好冤哪!先皇,我對不起你哪!」

皇帝冷笑一聲,尖銳地道:「花蕊姐姐?哼,花蕊真真好本事,就是她害得你一生如此之慘,你居然還為她鳴冤。若不是她懷了私心拿你當擋箭牌,你今年才不到四十,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了?」

宋后平靜地看著皇帝:「你錯了。」

皇帝冷笑一聲:「我錯了?」

卻見宋后淡淡地道:「先皇是個大英雄,是大宋的開國之君,能夠侍奉於他,是我的福氣。嫁於普通人家,平平淡淡地一生過去,與草木同朽,有何意趣?古往今來,卻有幾個女子,能做開國皇后的?我既然享了常人不能得的榮耀,自然也要受常人不能受的痛苦。所以不管是什麼原因,我也感激花蕊姐姐。她原不是一個普通女子呀,官家,你也忘不了她,是嗎?」

皇帝這一驚非同小可:「你說什麼?」

宋后的眼中露出譏諷的神情:「南唐的小花蕊夫人、德妃王氏、美人紀氏,我自做了太上皇后以來,才慢慢地想明白了許多事情。就因為你迷戀她,所以讓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因此你再愛她,也要殺她滅口。你的狼子野心,早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吧!」她的聲音尖利顫抖:「我知道鬥不過你,只指望你念在先皇的份上,念在骨肉同胞的份上,能夠保全德昭和德芳哪!我本可在你登基的那一日,拿出先皇的遺詔來,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當著天下百姓、千秋萬代,罵你這個不仁不義、擅權謀位的逆賊。可是先皇當年病榻前殷殷囑咐,他早料到你的狼子野心,可是,他不忍殺你。他勸我若是他大行以後,若是真有不可預料之事,當以天下大計為重,大宋剛剛立國哪,不能再四分五裂!所以我忍了,我求你,我率著德昭德芳,當著天下的面,向你稱臣哪!」她尖銳地聲音迴響在空蕩蕩的宮庭上空:「你若有半點人心,你也該知道慚愧啊!」

皇帝倒退兩步,怒道:「你、你住口,你放肆!」

宋后的聲音凄厲,如同鬼啼:「德昭死了、德芳死了,我縱死黃泉,難見先帝呀!」她的聲音忽然低沉了下來,看著皇帝招了招手,詭異地道:「你知道元佐為什麼會瘋了嗎?元佑為什麼死得這般離奇嗎?我知道呢……」她嘿嘿連聲笑得滲人:「嘿嘿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德昭死了、德芳死了、廷美也死了,你把自己的路也走絕了!這是報應,是老天爺跟你過不去呢!你想立元佐,元佐就瘋了,你想立元佑,元佑就死得古怪,天意呀,天意呀!元佐和元佑都是好孩子,原不該受這種命運的呀!可憐哪,可憐哪……」

皇帝聽得她似瘋非瘋這一番話,頓覺得全身毛骨悚然,不寒而慄,聽著她瘋狂的喃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顫抖著指著她道:「胡說、胡說,你這個瘋婦,你這個瘋婦竟敢詛咒朕……住口,住口。」

宋后忽然停了下來,看著皇帝,枯蒿的臉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不怕不怕,官家還有六個兒子呢,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來……」

皇帝再也站不住了,他轉身瘋狂地逃了,逃出這個地獄般的地方。一直衝到宮外的一個拐角,他扶住了牆大口地嘔吐,一直到腹中的黃水都吐了出來。耳邊猶呼得宋后那詭異的聲音:「可憐哪,可憐哪!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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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令(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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