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相國寺
第二日,宮中就有旨意下來,讓元侃去南宮探望楚王。元侃大喜,心中頗有期盼,若是楚王復出,許王這個皇儲,只怕未必能坐得穩。他雖有相爭之心,卻也知道成算不大。在內心實是盼著,一切能夠恢復如初,他還是繼續成為那個大哥庇護下的弟弟吧。
元侃走到南宮,就見著大門一條鐵鏈,上面一把鐵鎖鎖住。元侃想著哥哥一家就住在這裡,心中酸楚,他走到宮前,扣了扣門,就見門上一個小窗打開,一個小內侍的頭探出來,看了一下。
元侃就道:「煩請通報,襄王元侃,求見楚王。」
那小內侍一骨碌兒溜走了,元侃只得在外頭等著。
過一會兒那小內侍的臉又出現在窗口,道:「楚王殿下說,他是有罪之人,不便擅見。他說他的心意在進入南宮那一天就已經不會改變了。還請襄王轉告官家,說兒臣不孝,有負聖恩,無以還報。」
元侃一驚,失聲道:「大皇兄連我也不見嗎,你說過是我了嗎?」
那小內侍就道:「奴才說過了,這是楚王殿下原話,殿下見諒。」說著就把那小窗關上了。
元侃站在外面,心中又失望又傷心,還帶著幾分委屈,只想衝上前去,捶著那門問裡面的人,是不是把自己忘記了,是不是連自己也不認了。
然而他終究不是從前的三皇子了,他此刻做不出這樣任性的事,只能長嘆一聲,佇立半晌,這才悵然而去。
他卻不知,在門內里,楚王何曾不是有著激烈的內心掙扎。
楚王妃問他:「三郎來了,你為何不見他?」
楚王元佐卻搖了搖頭:「三郎不得奉旨,豈能擅自來見我。這次必然也是父皇讓他來探望我的。我既然已經退出這皇位之爭,又豈能再涉這個泥潭。」
楚王妃就落下淚來:「這皇位有什麼不好,你為何一定要與父皇斗這個意氣。你、你縱不為自己著想,可我的升兒呢,他還這麼小,獨自在外頭,我這當娘的每天都夢到他。這麼小的孩子,又是何辜。」
楚王嘆了一口氣,心中酸楚:「誰叫他生在這帝王家呢。我不出去,才是對他最好的。」
他終究是皇帝當日最精心栽培的皇子,雖然當日一怒之下火焚東宮,及至進了南宮,卻慢慢回想過來前後原委。其中有些事情,就看得越發明白了。
皇帝一開始雖未棄他,但在他火焚東宮,令得天下皆知之後,皇帝想要保全於他,也只能以他「瘋了」為由將他關起來。而他與皇帝一番衝突對話,也徹底傷了父親的心,就算父子已彼此知道對方的心意,可終究理念不同,不能一致。或許二郎也就是看到這一點,才提前把這一點揭露,讓他們無可拖延,無可逃避。
他這樣的心性,終究是不宜在帝王家生存下去的。
他想通這一節的時候,曾經震驚和憤怒過,曾經想過傳遞消息到外面,告訴皇帝真相,揭露二郎的真面目。可他憤怒得不能自抑,憤怒到無法入睡,憤慨到只能以抄經書而壓抑自己。可過了幾日以後,卻漸漸平靜下來了。他不知道是因為經書,還是因為自己想明白了。
他縱然就看清了,也揭露了,又能怎麼樣呢?只不過又是皇室中的另一場兄弟相殘罷了。而就算是二郎身敗名裂,對於他來說,何曾不是一重新的傷害。然後接下來呢,他也無法成為他想堅持的自己,或者就是成為另一個父皇,或者是另一個二郎,永遠無休無止地面臨著骨肉間的算計和相殘。
倒不如就此撒手吧。自己無法成為另一個父皇,或者二郎可以吧。就算自己反感父皇對於權力的執著,對於骨肉間的算計,可是平心而論,父皇亦是一個好皇帝。二郎,他心性更似父皇,就算他用了這樣不光明的手段上位,但他若當了皇帝,也未必就是不好。
父皇這時候忽然叫三郎來找自己,或許是對二郎的心性行為,有些看出來了吧,也不知道他看出來多少。可他令三郎來找自己,或許是希望再更易一次儲位?可是這樣換來換去,無非又是朝堂上官員的又一次清洗,又一次站隊罷了。
他無法勉強自己,也無法改變世界的進程,那就當一個縮在南宮的廢人罷了。三郎單純,何必又將他牽扯進來呢。
楚王抬起筆,一字字抄下《黃庭經》文,從此以後,他的世界,再無其他。
皇帝這日晚上,就知道襄王去探望南宮,沒有被允許入內。他長嘆一聲,揮手令內侍退下,獨自閉上眼睛。是他的錯,他的所為讓大郎寒心,又讓二郎看到了壞的榜樣。或者大郎這麼做是對的,他雖然關在南宮,卻似乎看到了一切。皇家不能再經一次這樣的事了,自己,也不能了。
許王元僖自然也知道襄王探望南宮的事,他心跳驟然加快,站了起來:「難道父皇又想起大哥來了?」不,他絕對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
閻象忙勸慰他:「楚王不是拒絕了嗎,事情已經過了,王爺何必憂心。」
元僖卻神經質地擺了擺手:「不,只要父皇還想著大哥,這次不成,還有下次啊。大哥他、他與父皇的父子情份尚在,若有一日他回心轉意呢?」
閻象卻道:「王爺,以臣之見,與其提防楚王,倒不如提防襄王。」
元僖一驚:「三郎?他?」
閻象道:「王爺莫以為襄王還小,須知如何越王吳王都已經出閣,不算小了。您再細想想,這次好端端的,又是誰忽然令得官家想起楚王來?」
元僖頓時明白,不由有些咬牙切齒:「是他,一定是他,再不會有別人了。好啊,平時看著他一副溫良恭謙讓的模樣,沒想到背地裡有這樣的心機。是了,前些時候他就各種討好父皇,抽冷丁子給我下蛆,插手我的政務。此番他煽動父皇去重新大哥,就是想除去我。如大哥沒有爭位之心,那到時候皇位自然落到他的手中。」想到前些日子他搞京中救災,給自己的難堪,更覺惱怒,如今又與自己作對,簡直成了心腹大患。更想到自己對付楚王種種,若是叫他得知,必是以自己為敵,將來豈不是更加麻煩。
閻象也想到此節,忙道:「王爺要及早想辦法應付才是。」
元僖想了一想,忽然道:「你可否記得,他前頭的王妃,是怎麼死的?」
閻象想了想,道:「可是潘美的女兒,聽說是病死的。」
元僖冷笑:「哪裡是病死的,不過是三郎寵妾滅妻,她娘家失勢后,是被活活氣死的。」
閻象一怔:「王爺的意思是……向官家揭露此事?」
元僖冷笑:「人都死了,潘家也是勢敗,縱揭露了,難道父皇還能為這種事重新翻起來處置自己的兒子?只不過,他既有這樣的心,想來縱是娶了新王妃,也保不住再沒這種事。若是在此事上揭露出來,哼哼,教他在父皇跟前道貌岸然,實則品性不端,治家不寧,又豈能與我相爭。」
閻象忙道:「王爺說的是理,臣立刻就去查這件事。」
而此時元侃還不知道許王元僖正在對他下手,竟是全然沒有防備,這日還與劉娥一起去逛大相國寺。
卻說這大相國寺雖是寺院,但卻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那交易之日,萬頭攢動,熱鬧非凡。這大相國寺僧房散處,中庭兩廡可容萬人,凡商旅交易,皆在其中。而天下各州府商人攜貨物交易,也都在這大相國寺。
偏這兩人,此番卻是頭一次進這大相國寺來玩。劉娥是從前沒有錢,根本不敢往花錢的地方去,而元侃卻是養尊處優,雖然聽過這樣的地方,但侍從們怕出事,都不敢引著他去。
如今趙恆開始自己辦理事務,有了自己作主的權力,再見劉娥自那次小產以後,也都心情不好,因此逢了空閑時間,就想著辦法帶她出門玩樂。
這日就令劉娥改換男裝,混在張旻等人當中,就當成他的隨從,一起去大相國寺。遠遠就見著大相國寺已經是人聲鼎混,這是有三重門楣,最外頭就聽得犬吠鳥叫,近了看去,卻是上面懸著鳥籠,舉凡畫眉鸚鵡百靈斑鳩等小禽鳥,若買了去,連著棲架食盒水杯逗棒皆有,除用各式木頭做的器物,甚至還有金的銀的玉的鑲寶石的,不一而足,那卻是給富貴人家用的。下頭卻是一些較大的禽鳥,如孔雀仙鶴等。再往裡些,卻是有賣貓狗狐兔的,也有賣鹿羊等小獸的。
元侃見劉娥駐足,在一個狐兔籠子前站了一會兒,就問她:「要不要再給你買一隻小兔兒?」
劉娥卻搖了搖頭,道:「我卻不想再養了。」當日元侃在攬月閣時,曾給她買過一隻兔子,只後來她遭逢大變,眾人皆顧不得了。及至後來安定下來再去找,那兔子早沒了。
元侃頓時想到此事,不敢再提,忙拉著劉娥進去,道:「裡頭卻是更好的。」
再進了第二道門內,卻是裡頭各式鋪子,有搭彩幕的,有擺地攤的,也有搭著露屋,賣的卻是各種器物,也有賣刀劍的、也有賣鞍轡、也有賣簟席屏幃的,也有賣鮮果臘脯的。
再進了第三道內,則是近佛殿的地方,兩廊之下,擺得規整雅緻,有一些尼姑道姑們賣綉品、飾物、花朵、珠翠、頭面、生色銷金花樣的,也有賣襆頭、帽子、特髻冠子、絛線等,再近一些,就是則是一些僧道在賣著道冠、佛珠、還有各種寺廟裡自製的茶、果脯、筆、墨等物。及至殿後資聖門前,則是一些有來歷的東西,如各種書籍、文玩、圖畫等等,還有及諸路官員回京時,捎帶上的各地土物香葯之類。
京中人每逢交易之日,能在這裡消磨一整天的。若到了中午肚子餓了,寺中還有用膳的地方,諸般飲食茶果、器皿物件,哪怕來三五百人用餐,也是立時能辦的。且不止素齋,大相國寺的僧人連葷菜也是做得極好的,這萬姓交易之地,南來北往的人,都有各地的拿手菜肴,互相交流之下,這灶下的菜譜與樊樓都不差什麼了。
劉娥與元侃正逛著到殿後,忽然聽得廊下傳來一個聲音:「您用了我王一貼的膏藥,不管什麼陳年舊傷,斷肢續骨,一貼見效,無效退款。」
這聲音她覺得似乎哪裡聽過,卻是極熟悉的,不由舉目看去。
卻說這殿後中間擺的是是文玩之器,文人雅士在這裡挑揀著。兩廊下角落邊卻是一些僧道在那裡擺卦占卜。大相國寺雖然是佛寺,卻是並不排外,莫說信佛祖的其他寺廟僧人都在這裡擺攤販物,及至外邦那些天竺的倭國的高麗的突厥的僧人都有。連那些不信佛祖,信了別的神靈的其他教派,同樣在這裡長駐,那供奉太上老君玄武真君的道人,信奉景教的色目人,還有披白袍的大食教人都極多的。連江湖算卦的,賣各種神葯的都有。
劉娥看去時,就見著角落裡有個中年道人,蓄著大把鬍子一身錦袍,前面擺著道冠符籙等,正口若懸河地遊說著幾個為道觀捐香火。這人她分明沒見過,卻有一種眼熟之感。
那道人也似有感應,回頭看過來,此時元侃正低頭在那些文玩書籍中淘著書,獨有劉娥立著,十分明顯。
那人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頭,連聲音也輕了下去,含混地與人說著。
劉娥不由地拉了拉元侃,道:「你看那邊的人,我好生眼熟——」
元侃抬頭,左右張望,問:「哪裡?」
劉娥忙看去,卻不曉得只她低頭叫元侃的這一會兒功夫,那道人就已經不見了。
元侃也不知劉娥叫他看什麼,忙左右將周邊諸人都看了一圈,哪曉得那邊就有個人,見他看來,忽然就閃身躲人堆里了。
元侃一驚,忙拉了劉娥道:「時候不早了,我忽然想起一事來,咱們先回去吧。」
劉娥也不知道,只與他回去了。
卻不知元侃看到的,正是元僖派著盯梢他的人。那人見了元侃與劉娥在一起,就忙把消息遞了出去,又有另一人跟著兩人的馬車,直至見元侃將劉娥送到張旻家後院,又回王府,這才回報元僖。
元僖聽了,先是不言語,只嗯了一聲。
閻象就笑道:「人都道那位新王妃是個賢惠的,不想也是不容人的,竟逼得堂堂襄王在外頭覓食。」
元僖冷笑一聲:「三郎自幼就怕事畏事,只不想他大了,還是這樣,我還道他這些年一直生事,是膽大了呢。」
閻象看他臉色,試探著道:「咱們可是要把這件事捅上去?」
元僖就搖頭道:「卻又何必,只不過是個外室罷了,縱揭露了,又能怎麼樣?也就是個風流小罪罷了。」帝王之家,一些風流小罪過,又算得了什麼。太祖爺,當今皇帝,年輕時都是風流過的。遇上這種事,要不然一笑而過,要不然也就是小小訓斥幾句罷了。白浪費了這個把柄,要做,自然要做到讓他翻身不得。
見閻象不解,元僖笑了笑,道:「我記得這新王妃,也是將門吧?」
閻象忙道:「正是,這位新的襄王妃,是使相郭守文之女,的確是將門之家。」
元僖就道:「這樣的門第,必是家將門人眾多,你去尋一個她府上的人,然後……」他輕描淡寫地作了個手勢。
閻象吃了一驚,瞬間就想明白了,恭敬道:「王爺妙計」。
這襄王是個長情之人,原來就為著潘氏王妃逼死原來的寵婢,便與潘氏反目成仇,致使潘氏早亡。若是郭妃再殺了這個襄王的外室,那豈不有可能會令得襄王與王妃再次反目成仇,豈不妙哉!
元僖看著手中的杯子,幽幽道:「如果說第一個王妃的死,是情有可原。但一個為了侍婢外室,一再逼死父皇御賜王妃的人,如此色迷心竅,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又怎麼有資格與他再爭皇位!
書房內,元僖縱聲大笑起來。
這一夜,註定是不平靜的。
劉娥自生病以來,都睡得較早,這一日卻是因去了大相國寺,有些興奮,睡得遲了些。她心裡一直疑惑著,那個眼熟的道士卻是誰呢。她自進了汴京城,也不過就是在得勝橋後街,桑家瓦肆以及昔日的韓王府,雖然見過的人多,但能夠令她一下子覺得熟悉異常到心生警惕的,卻又能有幾個?
當下躺在床上的時候,還在默默地將自己略熟的人都一一數過,如在孫大娘果子鋪左右開鋪子的湯餅店耿大叔、木匠鋪張木匠、銅器店卜聾子;再就是劉美扛包碼頭的老孫頭、雷管事、送水的馬二;還是桑家瓦肆里的王興等幾名管事……
及至數到桑家瓦肆時,她腦海里靈光忽現,驟然坐了起來,是了,那個人正是桑家瓦肆的桑老闆。怪不得他見了自己會遠遠躲開,也不知道他是惹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竟是要關了營生、失了家業,還要如此喬裝躲藏了事。
想到這裡,就想明日可叫劉美去尋他一下,也就為著好歹有點故人香火之情,雖然當日賓主之時彼此銀錢上有些計較,但也蒙他給過口飯吃,他如今這般模樣,若能夠周濟一二,也算是還了當日情份。
她這一坐起來,忽然發覺不對,院子里彷彿有輕輕的腳步聲走動。若換了平日,她主僕早已經睡下,自然也是不察,可她因有了心事,忽然坐起,這才聽到聲音。
想到這裡她忙趿著鞋下床,去旁邊的小床上推值夜的婢女如蘭,誰曉得就在這時候忽然間窗子被人撞開,一人從窗外躍入,直接一刀就奔著正中的大床砍去,不想卻是砍了個空。
劉娥還未回過神來,就見著方才還睡著的如蘭一個挺身躍起,將劉娥抱起一滾,就將劉娥推到小床後面遮擋住,口中已經大叫起來:「來人哪,有賊啊……」
那人見砍了個空,又聽到如蘭在叫,立刻就一刀向如蘭砍去,中間卻是有一物飛來,他不假思索往前一砍,卻是如蘭將小床邊的几案扔過去,阻得一阻,這邊卻是雙手往枕下一摸,抓了一把東西出來。
那人兩次落空,更加急燥起來,就提刀奔著如蘭而去,就聽得身後一聲嬌叱:「看鏢!」耳中方聽得破空之聲,已經是來不及了,肩頭一痛,似乎是中了什麼暗器。當下心中一凌,暗道不是說這裡只有一個婦人帶著兩名婢女,何來這等武藝高強的好手。
劉娥也是經過山賊水匪的人,見情勢危急,當下就縮到小床后,一手按著小床以作擋抵,另一手已經握住落地的戳燈準備當成武器應對。就見著那如蘭站在小床前,兩手如變戲法似地,一支支飛鏢接連不斷,直朝那刺客飛去。她將劉娥安置好,出手更加不必顧忌,雙手連發,那刺客只能手忙腳亂地抵擋,一不小心又中一鏢,哪裡能抽身去對劉娥倆人動手。情知今日事情不成,這邊拉起那小几作抵擋,就一刀砍開門,沖了出去。只是他身上受傷,便不同如剛才一般靈便,想要再跳上牆可不能了。於是乾脆在門上砍了門閂,奪門而出。
如蘭卻也不敢追,她是元侃特地找來會武的侍女暗中保護劉娥的,只管顧著劉娥的安全。況且這后宅連著張旻的宅第,張旻府中也是有元侃另派的護衛的。果然聽得外頭聲音傳來,那人衝出去,就在外頭被護衛堵上了。
這時候隔壁耳房的如芝聽到聲音也沖了進來,卻是雙足發軟,扶著門邊顫蘶蘶地問:「娘子,你沒事吧。」
倒是劉娥更鎮定些,自己先回答:「我沒事,你進來吧。」
如蘭轉身點亮了燈,先看了劉娥沒事,這才問了經過,不由嚇出一身白毛汗來,心中直呼皇天保佑。元侃派了她來,原是為防萬一,只是來了這麼久,都是無事,不免精神上有些鬆懈。以她的身手,那人破窗而入,她必然會有反應護主。只是方才若不是劉娥下床去拉她,早了那人一步,恰好躲過,就算她再警醒,這反應遲了一步,也有可能護不住會讓劉娥受傷。她若出了事,自己這一院子的人就都有罪責。
想到這裡,不由后怕起來,當下暗自警惕,再不能如此放鬆。
當下扶起劉娥,又與如芝一起,將房間收拾好。果然不一會兒,就聽到院外有人在叫,她走出去,就見張府護衛對她說,刺客已經抓到,護衛門也在牆外巡邏,叫她同劉娘子說,安心休息。
如蘭就問那刺客怎麼樣了,護衛卻說,那刺客見逃不掉,居然服毒死了。
劉娥等到天亮,元侃聞訊急急趕了過來,與錢惟演等在商議那刺客之事。
劉娥問元侃:「可知道是什麼來歷?」
元侃卻沒有說話,只滿臉憤怒。
跟著一起的錢惟演就拿了一個腰牌放到桌面上,道:「只在刺客身上發現了這個。」
劉娥拿起腰牌,看到腰牌上的一個「郭」字,吃了一驚,看向元侃:「這是……王妃?」
元侃憤怒地一拍子:「正是,只她進府以來,一直裝得賢惠,不想竟是個毒婦。」
劉娥看著桌上的腰牌,心中一剎那湧起的厭惡反感積怨憤怒,只攪得心口都酸楚起來,恨恨地拍下腰牌:「為什麼都是這般狠毒!」
不想錢惟演卻道:「郭妃怎麼知道這裡的,而且這麼准直接就進了薜蘿別院?王爺平時來,是以與我們詩會的名義來的,就算她派人跟蹤王爺,她又是怎麼知道王爺來找劉娘子?是王爺平時露出了什麼蛛絲馬跡嗎?」
元侃急了:「沒有,我素時極少沒去她那兒,就算在府里,也是歇在前院書房中的。」
錢惟演一怔,看向元侃:「王爺的意思是……您與新王妃……」
「惟演!」元侃厲聲打斷錢惟演,聲音里也有些惱羞成怒:「你問太多了。」
兩人卻已經有些聽出來了,劉娥心中一暖,心口堵的這口氣頓時鬆了下來。
錢惟演忙行禮:「是臣失禮了,請王爺恕罪。只是……」他頓了頓:「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元侃惱怒地道:「還計議什麼,我、我竟是險些為她所蒙痹,豈能輕饒於她。」
劉娥這口氣鬆了下來,心裡頭的靈醒就上來了,反而搖了搖頭,道:「此事蹊蹺。」她拿起腰牌,對元侃道:「天底下哪有人想暗殺,還帶著自己的腰牌,這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別人,兇手是她嗎?」
元侃怒道:「如果這次不是你命大,那殺手殺了你之後就遠走,我們哪裡知道兇手背後是誰。這腰牌本就是貼身證明所用,帶著自然也是不希奇的。」
劉娥看向錢惟演:「錢郎君可看出什麼來?」
錢惟演就道:「那人如果有心暗殺,既然連衣服都換了,臉都蒙了,那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既然要掩蓋自己的身份,那就根本不應該特地帶上證明自己身份的腰牌。」他沉吟道:「除非他不是為了掩蓋身份,而是想顯示身份。」
元侃恨恨地:「她們這種人,自恃身份,視人命如草芥,根本就是想殺人立威,有什麼可掩飾的。」
劉娥卻道:「我記得王爺說過,新王妃跟之前的王妃不一樣,過府之後一直非常溫柔賢惠……」
元侃惱道:「這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沒一個好的。」
劉娥反而更覺可疑:「事有反常必為妖,王爺,如果王妃是個自恃身份而囂張的人,就根本沒必要在王爺面前裝賢惠。如果王妃是個裝賢惠的人,那就如錢公子說的,殺手出門就沒必要帶上身份腰牌。」
錢惟演亦道:「那刺客被擒之後,忽然毒發身亡。可當時正在博殺之中,也不曾看到他服毒。他若有自殺的心,那又豈會不把這重要的物證處理乾淨。且這朴刀上有北面行營的印記,這也是郭守文大人曾經的管轄。倒是這些線索留得越多,反而越加可疑。」
劉娥看向元侃:「王爺,不管你是否疑王妃,總要先查過才知。否則的話,就怕中了別人的圈套。」
元侃沉默良久,握住劉娥的手:「小娥……你的心腸也未免太軟了。」他知道郭妃曾經令得劉娥如何絕望和痛苦,卻沒有想到今日連自己都疑郭妃,小娥還會為她說話。
劉娥卻不認為自己心軟:「我只是就事論事。三郎,我再不喜歡她,我也不願意讓人受冤枉,更不想因為我的情感,而蒙蔽了你的判斷。」
她或許嫉妒過,但她那時候的絕望和憤恨,與其說是對於某個女人,更不如說是對於這個時勢。她與三郎真心相愛,不管是潘氏還是郭氏,沒有女人能夠奪走她的三郎。但是奪走他的,是這個時勢,是這個天。既然如此,那就讓三郎成為這個天。
她相信三郎會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他溫柔仁愛,在這個寒冬里救了無數的人。汴京城的人看不到城外的無助,皇宮高門的人看不到卑下人的痛苦,以前她以為,是她們這些人的命不好。可只有她讀了書以後,才知道君子愛人,才知道曾經有無數的仁人志士去努力改變這個天下,為讓天下人過得更好而努力過。
她讀書少,讀書的日子短,可沒關係,她學得快。三郎信她重她愛她,她就不能因著自己的私心,讓他做出錯誤的判斷誤了大事。
元侃沉吟,問劉娥與錢惟演:「依你們之見,後頭我們應該如何處理此事?」
錢惟演卻忽然道:「臣建議,不如將這殺手的屍體連這腰牌扔到開封府前,讓官府去查這個人的身份到底是什麼來歷,他的背後到底會是誰?」
元侃一怔:「開封府?」忽然有所警覺:「你懷疑是……二哥?」一想到這裡,頓時越想越疑。當日許王元僖以海東青誘使楚王元佐一怒之下失去理智而火焚東宮,就此失了君父之心,被囚南宮,徹底與儲位撒手。而元僖藉此上位,入主開封府。
他初時沒有覺察,及至這兩年經的事情多了,看到更多這位二哥的手段,再細品那一夜的事,這才明白過來。自那以後,就多了幾份戒備之心,也更起了相爭之意。如今聽得錢惟演這一說,不由心驚,口中卻喃喃地道:「二哥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我又不曾得罪著他什麼。」
錢惟演嘆息一聲:「日前王爺上表與開封府判共同救濟難民,這就是已經得罪許王了。他身為開封府尹,上不體國、中不受諫、下不恤民,平時偽裝出來的假面具都沒了。王爺,今日之事,只怕就是許王的報復了。所以王爺此時再不能懵懂無知了,須知道您的敵人是什麼樣的人,要做出什麼樣的防範。屬下斗膽將這些僅僅是揣測的事告訴您,就是怕您會在不知情中,受了暗算。」
元侃心亂如麻,擺擺手,道:「我不會的……惟演,為何你要這麼建議。」
錢惟演反問:「汴京城出了人命案,交給開封府,不是正好嗎?正是要他不知道底細,亂了心神,才能言行出錯——」
元侃苦笑一聲:「好,就依你之計行事。」
次日清晨,開封府門打開,一個衙役走出來,就看到一具屍體,驚呼一聲向里跑。
開封府尹趙元僖因此而叫來閻象,將東西扔他面前:「這是怎麼回事?倒教人把這屍體與這腰牌送回到我門前了,你是怎麼辦差的?」
閻象已經去查過了,那地方如今換了個人,看似也是一婦人帶著兩婢女,卻早不是原來的人了,卻是報案說,昨日有歹人闖入,驚了內眷又逃走,在牆外與護院遇上,自殺身亡,因此來開封府報案。他將此事說了,又道:「沒看到人,但現場有血跡,但不知道那個女人到底死了沒有。」
趙元僖疑的是另一件事:「若是這個女人沒死,我那好弟弟把人藏起來了,又把屍體扔回來,這是……他在懷疑我?」說到這裡,更是心驚。原是計劃讓那人逃走以後,死在半途,到時候將此事引出,一則叫襄王難看,二則也教他夫妻徹底反目。誰曉得那人雖然死了,卻叫人把屍體扔回開封府門前來,顯見手段被人破了。可是怎麼就一夜之間,就想到他身上去了呢?
當下就問閻象:「你可是泄露了什麼?」
閻象哪裡敢應,當下忙道:「屬下是找了些城狐社鼠,設了賭局,只說是某家大婦要對付外室,不管怎麼查,也是查不到咱們身上來的。再說,也就一夜時間,哪裡有可能!」
元僖臉色陰沉了下去,這麼說,這是對方第一反應,遇上事情就先懷疑上他了。想到這裡,又想起自己的許多隱私之事,不由心虛起來。兩人互相交換了個眼色,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疑來。這裡頭到底有多少事,是教對方知道了呢。
閻象心中暗嘆,好手段,這是反將了自己等人一軍:「我們若不處置,顯然是心虛。我們若是追查死者,豈不是替他們證明了事情原委。」
元僖就問:「那如今該怎麼辦?」
閻象就道:「臣以為,不如靜觀其變。同時找出那個女人的下落,就可以反被動為主動。」
元僖卻冷笑道:「不,這樣就太被動了。我們的原意,不過就是想挑撥我那三弟與他新王妃的不合,然後讓父皇覺得他治家無能,焉能理政。不如再將這屍體之事問罪郭府,到時候看他怎麼跟他的新王妃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