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潛龍在淵
過了幾日,元侃去劉娥那裡時,還未說起,劉娥就先提了此事:「王爺可知皇宮擴建之事。」
元侃自然是知道此事的,於是就將自己近日來的擔憂之事說了。劉娥嘆息一聲,就說起自己當年逃難進京,於得勝後街的孫大娘果子鋪求生之事,說起那條街上的各個小店鋪,說起那些小攤主的諸般故事,又說起那年走火,整條街巷被清理,有許多人因此失了生計,甚至就在這次的冬天就有人凍餓死在巷口。她又說起四丫的故事,直至四丫難產而亡的事情。
元侃聽著聽著,已經明白了,他按住劉娥,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
他想,他明白了為什麼他這段時間想就此事上表皇帝,但每每花了這麼多準備表章,反覆寫了數次,總覺得似乎缺點什麼,他的屬官們也為這個表章出了許多的稿子,但他總覺得,這樣的表章,恐怕是無法說服皇帝的。
而聽著劉娥的話,他卻覺得,情難自抑。他站起來,換了衣服,帶著幾名屬官,走到皇宮附近,一條條街巷子走過來,問過來。最終,他進宮去見了皇帝。
此時已經將近黃昏了,皇帝正準備用晚膳,聽著襄王求見,也是詫異:「他這麼晚來做甚?」聽說襄王從東華門外過來,買了旋煎羊、白腸、鮓脯、黎凍魚頭這四樣外食,不由笑了起來:「難為這孩子有這份心。」
劉承規在旁邊,也不禁湊趣道:「可是三郎想著官家,再是孝順不過的。」
皇帝心情甚好,就叫了襄王進來,也將他帶來的四樣食物擺了開來,一起用膳。席間父子說說笑笑,元侃就提起當日在王府,常吃外食。後來入了宮,就吃不著了,常纏著楚王替他帶了進來。因此今日經過東華門外,聞到這幾樣美食的香味,就忍不住買了下來。想起回去王妃素日也不吃這些外食,倒思及小時候父親回王府,就常帶這些東西給他吃。如今父親在宮中,吃的都是御廚手藝,這些東西必是久違了的,因此衝動之下,就想進宮送給父親。
皇帝哈哈大笑,他如今兒子們奉承多了,但元侃這般出於純孝之心,巴巴帶些不值錢吃依來給他的,倒是沒有。心下倒有些感覺,先是贊了元侃的孝心,又說自己其實如今還經常叫人去外頭買這些東西進來。又說起有一天半夜,與皇后與他說起吃小餛飩的事,當時他就連夜叫內侍拿了令牌,出宮去買了來與皇后一起吃,吃的時候還是熱乎的。
當下皇帝又如數家珍地說起城中諸般美食,什麼州橋邊的梅花包子、李家香鋪、曹婆婆肉餅,御廊西的鹿家包子,大相國寺和尚的紅燒豬手,夜市裡的水飯、爊肉、干脯、獾兒、野狐、雞免肚肺、鱔魚包子、姜豉類子、批切羊頭、辣腳子、姜辣蘿蔔、麻腐雞皮、麻飲細粉、素簽紗糖、水晶皂兒、廣芥瓜兒、芥辣瓜旋兒、細料餶飿兒、炒豬肝尖兒,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鱠等等。
他年少時就為遊俠無賴兒,這街面上沒有不知道的東西。及至後來南征北戰,停息下來,又當了開封府尹。哪裡比得元侃十歲前不過偶而得些父兄帶來的幾樣美食,十歲后入宮,更加一無所知,他知道的這些,也不過是出宮開府以後,偶而上街略知一二罷了。
如今聽著父親說起來,十分感興趣,不由地於臉上都露出驚嘆佩服的神情來。這可不是兒子敬仰父親,臣子崇敬皇帝的神情,這種更像是他年輕時在街市上以本事折服其他玩伴時得到的同樣神情。這神情當年如何刺激還是少年的趙光義,如今只有更加刺激已經步入老年的皇帝。
那一剎那,他又回到了當年,當下更加興緻勃勃地細說起來。說到後來,皇帝又嘆:「你們年紀太小,有許多如今都不曾吃著就沒了。那滴酥水晶鱠原是陳十二做得最好,我還是小時候吃過的,如今是他兒子在做,遠不如他的手藝……」
元侃趁機道:「兒子今日買黎凍魚頭的時候,就聽店裡買的人說,黎跛子將來若是搬了,也不知道哪裡能再吃到這個,兒子今日能吃到這些,就怕將來再吃不著了。」
皇帝了怔一怔,不由停了箸,細思起來。元侃見狀,也不再說,只作不知。次日皇帝就召了宰相,問及皇宮擴建的拆遷之事,聽完以後,就叫了群臣來,曆數了一通皇宮附近的美食,引動群臣也懷念起來,眾人紛紛交流了各自最喜歡的美食心得,說得停不下來,差點讓朝堂變成美食交流會。
最後皇帝就道,天子為萬民父母,皇宮再小,儉省著也能住。若為了擴建皇宮,教這些人都失了住所,卻不是他想看到的。因此就下旨,自此起,皇宮不再擴建。
消息一出來,皇宮附近的店鋪皆都家家慶祝,連做了三天的打折酬賓活動,有幾家連已經收山的老師傅,都再度出來貢獻手藝。元侃忙讓護衛排隊去買了,帶來給劉娥品嘗。
那細料餶飿兒端上來的時候,湯還是熱的,劉娥吃了也贊好,說:「我素日吃的,都不及這個。」
元侃就說:「這徐師傅好多年都不曾做了,這才是細料呢,一點肉筋子都要挑了出來不許有的,這皮也特別薄,尤其這調料,他這幫徒弟都及不上。」又學起皇帝跟他說市井小吃的內容來,道:「回頭咱們悄悄地就將這些都一道道吃過來,再看看在什麼近年新出的好點心來,我也送給父皇母后嘗嘗。」又說起皇帝說的時候,饞得一邊侍候的內侍們都要扭頭去偷擦口水,引得劉娥也笑了。
元侃又見旁邊的書桌上擺的書,就問:「你從前愛看《太平廣記》,還有《花間詞》,不是故事就是詩歌,又好看又好記,《論語》《孟子》你看得下去嗎?」
劉娥嘆道:「我從前沒讀過書,也靜不下心來看書,所以才會只曉得看那些淺近的。如今長日無聊,我便安下心來好看書。雖然一開始難讀,但學進去了,倒比那些更好。」說著也不禁感嘆:「怪不得說這是聖人寫的書呢,這書上都是做人的道理,那些道理有些人一輩丟了性命,也悟不出一兩條來。如今這書人說的,這是能值得人幾百輩去體察的。」
元侃聽了,也不由的感嘆:「我們都是從小要苦讀這些書,在宮裡時,父皇還隨時考校我們呢。當時我們只嫌背得麻煩,哪裡又懂得這些道理呢。」他看著劉娥:「可見古人說,書上學來終覺淺,你雖然讀書不多,但像我們這樣的讀了書,也不過是兩腳書櫥多些,能學進心裡的,才叫有用。」
劉娥聽了這話,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又懂得多少,終是你們這些讀書人懂得多。」
元侃卻感嘆:「如今科舉拿這些書考,雖然都能答得上來,但卻未必都能夠真正領會這聖人之意。」
劉娥也不由感嘆:「但我看了這些書,卻覺得好。以前我覺得我為什麼要經歷這麼多的事,受這麼多的苦,心裡一直覺得很有些怨念。可是真正看了古往今來這麼多事情以後,才覺得自己經歷的這些事,根本算不得什麼。這世界上還有許多許多我所未知的事情,比如有些事情已經發生過了,可是後人沒有看到,又會重新犯一次錯。如果他們早早看到,是不是不會發生那些事了呢?」
元侃點頭:「這就是所謂『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
劉娥笑道:「果然是三郎有文才,這樣的話,我再是說不出來的。」
元侃輕拍了一下她的頭:「又要胡說,我又哪裡說得來這樣的話。這是唐太宗的話,出自《貞觀政要》。你這裡的書還太少,我回頭叫張旻給你送一些來。」
劉娥忙道:「可要多送一些。」
元侃笑道:「放心。」又想起一事來,道:「過幾日我帶幾個人過來,在院中賞花起社,你要不要也過來?」
劉娥想了想,搖頭道:「我如今還是不好見人,免得給你招來麻煩。」
元侃想了想,道:「不如你扮成男子,就說是張旻的表弟。」握緊了她的手:「你放心,我們終有一日,能夠堂堂正正地攜手而行,站在世人面前。」
劉娥握緊了手:「會的,一定會的。」
汴京的春天,帶著些暖意到來了。薜蘿別院的桃花,開得格外燦爛。
元侃昨日已經帶話,今日早朝後過來。劉娥指揮著侍女們在桃花樹下,設了紅泥小爐,備了全套的茶具,取水烹茶,等候著元侃到來。
不久,聽得院外朗朗笑聲,正是襄王元侃來了。劉娥抬頭看去卻見一行人走入小院之中。
當先自然是元侃,隨後跟著錢惟演、張旻,最後跟著的三個青年書生,卻都是她不曾認識的。
自元侃成親之後,為避王妃郭氏猜忌,便託言自己與錢惟演、張旻等人組成詩社吟詩作賦,每次到薜蘿別院,都以詩社聚會為由。
張旻就向眾人介紹:「這是舍表弟劉鍔,從外地來,寄居此地讀書。」
劉娥細看去,見著三人中,一個風神俊朗,如玉樹臨風,另一個略高,身形矯健,疏闊放涎,還有一個略矮,卻是頗有傲氣。
眾人見著一個少年站在花樹上,俊秀得緊,當下也隨意地點了點頭。只那高個子眼神一閃,在她身上一看,卻又往著張旻、錢惟演與元侃身上一掃,只停留在元侃身上,笑了一笑。
劉娥就覺得那人的眼神跟鉤子似地,叫人膽寒,再見他這一笑,就知道他已經看出端倪來了,不由地起了幾分警惕之心。
就見著錢惟演笑道:「劉小哥,這高個子的是張瘋子,矮個子的是王瘤子,不高不矮的是楊神童。」劉娥細看,果然見那矮個子脖子下有個瘤子。
這「張瘋子」和「王瘤子」聽了錢惟演這等介紹,倒是毫無惱意,仍是笑吟吟地,那「楊神童」卻惱了:「錢七郎,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要是再這樣亂叫,我就跟你絕交。」
劉娥就想起昨日元侃說的話,這三人說,風神俊朗的想必就是楊億,是大名鼎鼎的浦城童子,十一歲便以才名滿天下,朝廷特召他入宮,授為秘書省正字。皇帝問他:「你十一歲為秘書正字,知不知道哪些字要你來正的?」他便昂然道:「諸字皆正,唯有朋字不正。」一句話就指朝堂有朋黨,一時皆驚。皇帝反而因此欣賞,這幾年來,一直在御前擬旨草詔,前些天又特賜他進士及弟,入值集賢院。
那王瘤子卻是王欽若,原是本次科考殿試第一名。一個狀元眼看已經到手了,結果一高興,和這次也是考中一甲的同窗許載兩人太高興了,縱情喝酒,袒腹失禮。結果被御史參了一本,皇帝大怒,結果丟了狀元。因此頗為鬱悶不平。
錢惟演見張詠看著劉娥,索性對劉娥道:「這那張瘋子名叫張詠,人家說他性子乖張,他索性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乖崖,到處嚷嚷著自己既乖張又崖僻。」轉對劉娥道:「這人就是我上次跟你說的讓帽子吃餛飩的那個瘋子。」
劉娥抿嘴兒笑了,想起錢惟演上次說的笑話,某人上街去吃餛飩,偏生他帽子上的兩條帶子太長,每每垂頭都掉進餛飩的碗裡頭去,他提著左邊的帶子掉進右邊的,提著右邊的掉進左邊的,結果反覆幾次,竟自己先大怒起來,把帽子恨恨的擲進碗裡頭說:「你這麼想吃,我就讓你吃個夠,我寧可不要這個帽子了。」想起錢惟演每每笑話開講,必說:「那個帽子吃餛飩的人哪,又如何如何……」前前後後拿這個帽子吃餛飩的人也不知道說了多少笑話傳奇,誰知道今天故事的主角,還當真在她的面前出現了。看著這瘦瘦高高的張詠,不知怎麼自己實在是忍不住笑,也不知道錢惟演說的那些笑話,是不是真的都發生在他的身上。
張詠見了劉娥忍笑,又看了劉娥一眼,笑指錢惟演道:「錢七郎可是又在說我笑話了,我就知道他們背後都不說我好話。」
劉娥看張詠,忽然問:「先生可是有一身好武藝?」
張詠誇她:「好眼力勁,我年輕的時候學做遊俠,走了許多地方,遇上許多強人。我也頗殺過幾個人來。」
劉娥嚇了一跳,不敢再說話。
元侃忙笑道:「乖崖先生殺的可都是惡人,救人濟危,最是俠氣。今日有幸在這裡起詩社,小——小鍔,有勞你替我們烹茶了。」
劉娥坐請眾人坐了下來,看著劉娥煮水分茶。
卻見小几上擺放著十餘種器具,諸人都是識家,自然辨得好壞。
侍女捧來早幾日取來的揚子江零陵水,已經用細石養過一日。劉娥接過,倒入一隻白色八角執壺裡,取下旁邊一隻火爐里上面用銅盤預灸的北苑新貢太平嘉瑞龍鳳團茶,將執壺放上,加了些上好銀炭將火添得更旺。楊億看那爐卻是分為五足,吃了一驚,湊上去仔細一看,果然是陸羽茶經上那刻有八卦和一行小字「聖唐滅胡明年」字樣的茶爐。就指給其他兩人看,張詠看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再見劉娥自一隻三角方眼的都藍中,取出一隻花瓣盤口漆茶托,然後將六隻建州黑色兔毫盞一一擺上。再自都藍中取出輾子,將灸過的茶餅放在輾子里,輕輕搗細,再慢慢地輾碎,用極細的篩子篩過後,再用茶勺慢慢地倒入黃瓷茶盂之中。
但見小火爐上的水冒出汽泡來,劉娥提起執壺,將水環繞著茶盂邊慢慢注入少許,以茶筅慢慢地攪動,漸漸擊拂。但見茶色濃郁,中間有一團細細的白沫,如疏星皎月,燦然而生,陣陣香氣撲鼻。這便是頭湯了。
劉娥將水倒入旁邊的長頸壺中,以直線急速地來回快注,但見茶麵不動,湯水卻是色澤漸開,珠璣磊落。這便是第二湯了。
第三湯再如前直衝一次,以茶筅慢慢拂開,但見湯麵上起了蟹眼大小的泡沫,此時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
第四次注入開水的量少,茶筅的攪拌頻率也要低一些,便見華采煥然,輕雲漸生。
如此往返,直到第七湯時,才算告成。
元侃等人靜靜地坐著,看著劉娥慢慢地炙茶、碾羅、烘盞、候湯、擊拂、烹試,斜陽映著她臉上細微的汗珠,不時地有幾片桃花飄落,灑落她的身畔。
劉娥慢慢地再以茶勺將茶湯分入六隻兔毫盞中,端上小几笑道:「請用!」
楊億等人接過茶盞,先是深吸一口氣,將那茶的芬芳吸入心中,再看手中的茶盞,那光彩鮮明紋理暢達的好盞能夠使茶色煥發,景隨境出,盞如茶水之境。再將茶盞輕輕繞了半周,使那圖案朝外,以示敬意,輕輕飲了一小口茶,噙在口中,頓時覺得一股清氣直上泥丸。這一口茶下去,頓時散入四肢,但覺得指尖微微發燙,這才贊了一聲:「好茶!茶好、水好、器好、藝好、境好!茶中五境已盡得矣!」
元侃笑道:「我倒不信了,楊承旨是茶道行家,便是宮中的茶,能得你這五境評語也難,他才學了多久的茶藝,豈有你誇得這般!」
張詠笑道:「楊大年在茶道上最苛了,豈會胡亂贊人的。這茶道琴藝,倒不在乎學習時間長短,而在乎意境。一個心境小的人,斷乎制不出大氣象的境界來。劉——劉小哥氣度高華,於此道不謀而合。」
元侃心中得意,卻不在面上表露出來,看了一眼劉娥道:「這一句氣度高華倒也罷了!」
劉娥輕擊掌,就聽得室內一陣琴聲傳來,有歌聲傳來:「巫陽歸夢融千峰,辟惡香消翠被濃。桂魄漸虧愁曉月,蕉心不展怨春風。遙山黯黯眉長斂,一水盈盈語未通。漫托鵾弦傳恨意,雲鬟日夕似飛蓬。」
張詠鼓掌笑道:「今日楊大年得了頭彩了,此詩最得李義山之神,這可不是你最得意的無題嗎?」
過得半會兒,又傳來一曲:「錦籜參差朱檻曲,露濯文犀和粉綠。未容濃翠伴桃紅,已許纖枝留鳳宿。」
楊億鼓掌笑道:「金碧輝煌,是錢七郎的玉樓春。」
再過得片刻,又傳來一曲:「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青梅小。畫堂人靜雨濛濛,屏山半掩余香裊。密約沉沉,離情杳杳,菱花塵滿慵將照。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
這時候倒是王欽若大笑了:「踏莎行,是寇老西兒的詞。」
這些都是這幾人的詞作,如此說說笑笑飲茶聽曲,楊億等三人初時還拘謹,此時慢慢也放開了,就說到這幾日的朝堂之事。
元侃就道:「前日左正言宋沆、尹黃裳、馮拯和右正言王世則、洪湛等五人在宮門前一齊上書,請求儘早冊立皇太子。朝上臣工,也有人響應。不想父皇看了奏表之後大怒,領頭的宋沆當場罷職黜落。今日聽說已經擬旨,尹黃裳出知邕州,馮拯出知端州,王世則出知象州,洪湛出知容州。我卻是不明白,就算是言官上奏,置之不理也罷了,為何要如此重處?這讓言官將來如何直言?」
楊億就搖頭笑了起來:「王爺卻是過於厚道了些,宋沆上奏,又豈是自己主張,必是背後有人,所以才惹得官家動怒。」
元侃明白他的話,又皺眉:「如今二哥已經是皇儲了,又能有什麼變故?」
這幾人都是他這一系的,明白這些時日以來,為著元侃先是救濟災民,又以百姓安居為由,奏請皇帝改變擴建皇宮之事。就教許王私心以為,他觸犯了許王為開封府尹的權力範圍,因此上對他這一系的臣屬多有打壓。
當下張詠就冷笑:「任開封府尹,不過是得了暗許,但聖心未定,他自然難安。若立太子,是要祭天告廟,曉喻中外的事,只要立為太子,這地位就不會輕易移動了。唉,當真是畫蛇添足,反成敗筆。」
王欽若卻搖頭道:「也未必是敗筆。只要他們開了這個頭,後面自然還有臣子上奏。東宮缺位,朝堂不穩,言官上奏,天經地義。請求的人多了,自然會形成力量。直到變成所有人都在議的話題時,宰相們在大朝會上,也得提這件事吧。只到大家都形成太子必須要立了的心態,官家自然也不能不顧全大家的想法吧。」
錢惟演一驚:「正是,官家這麼做,正是防微杜漸啊。如今只是言官上奏,若官家置之不理,會有更多大臣處於投機心理,幫助許王遊說官家,甚至變成朝堂上的站隊,最後變成不得不拿到朝堂上來議的政事了。到時候若是官家不立太子,則與更多大臣對立,若是立了,則就成了被迫而立。」
元侃一驚:「正是,所以父皇大怒,原因為此。倒不如一開始就絕了這些人的心思,才省得日後麻煩。」
張詠忽然笑了笑:「王爺何不藉此機會,進宮勸說聖人,派人去探望一下南宮。」
元侃:「你是說……大哥?」
王欽若想了想:「妙極。」指著張詠:「原也是你這樣奇詭之人才想得出來的,正是聲東擊西之舉……」
劉娥只坐在一邊,靜靜地聽著幾人說話,間或煮茶送上。
幾人又談天說地了好一會兒,這才辭去。
等人都走盡了,元侃就問劉娥:「這幾人何如?」
劉娥笑道:「君才致殊不如,正當以識度相友耳!」
元侃鼓掌而笑:「果然進益了。我雖不敢比山巨源,你卻有韓氏夫人的雅量。」
劉娥說的正是《世說新語》中的一段話,卻是山濤與嵇康、阮籍交好,夫人韓氏便暗中偷窺丈夫這兩個朋友,及至兩人走後,山濤問夫人有何感受,夫人就說,你在才能雅緻上雖不如他們,卻能有足夠的見識氣度與他們相交。
這話引得極妙,用得極好,元侃為皇子之尊,其才能雅緻自然無法與這些才子們相比,能與他們相交的,自然也只有見識與氣度了。劉娥這話引得恰如其份,這說明她最近讀書又進益了許多。
元侃看著她,心中又是喜歡又是自豪,誰能相信這樣出口成章、雅量高致的美人,幾年前還目不識字,寫封信十餘個字倒有一半都是白字。這些年,她簡直是由著自己一手雕琢成形,卻又蛻變得讓自己都時時刻刻充滿了驚喜。今日這一句引用,便是那些京中才女,也未必有這份底蘊。
劉娥問他:「三郎今日葫蘆里賣得什麼葯呀!」
元侃笑道:「你猜猜看?」
劉娥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慢慢地道:「許王近來一直生事,難為三郎忍得下。這幾日見你看史記呢,漢高祖劉邦有意改立趙王如意為太子,將重臣周昌派為趙相。呂后得張良指點,請了商山四皓來,高祖見著了商山四皓,便知天下士子之望,已在太子,無可更改。許王自任開封府以來,兼著宰相之職,將事務之權,抓得極緊,又對三郎有所忌嫉。三郎遇上有事務之權的地方,便處處辭了,以避許王鋒芒。但是畢竟,留一條退步,這條退路,便是天下士庶之望,對嗎?」
元侃指了一下劉娥的額頭,笑道:「你這小腦袋瓜也反應太快了吧!我和惟演幾個想了好些時日才想出的路兒,你倒是聽到邊兒就猜到了。」他慢慢地道:「不錯,這三個人,是天下才子之首,他們就是我將來的商山四皓。」
窗前,片片桃花飛落,正是春深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