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吳越王孫
在旨意下來之前,襄王元侃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這或許是遲早的事,襄王妃的寶座,自一空出來開始,誰都知道,堂堂襄王府,總是需要一位女主人的。
早有人或明或隱地暗示過,就連皇后,也旁敲側擊地提點了。但是這兩年來,他與小娥鶼蝶情深,因此上對於立妃的事,總是裝聾作啞。明知道這只是一種逃避,能逃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然明白,他的王妃絕不可能是被皇帝下旨逐出京城的小娥,既然如此,對他來說娶誰都是一樣。十天前皇后把皇帝的旨意告訴了他,他默然片刻,只說了一句:「再不要象潘氏這般驕縱悍妒的。」
皇后笑著擔保了,並且說,新娘美貌,不下於潘蝶。美貌與否,他並不關心,只要這個王妃不再生事便成。既然皇后如此說,他只得磕頭謝恩,退了出去。
他出乎意料的沉默,自然令與他最親近的劉娥有所感覺。但是他沒敢告訴劉娥,也許他下意識地在逃避。只是因為府中在準備大婚的事,他作為新郎,盡量已經做到最漠不關心,但是終究有些事是無可逃避的,他在薜蘿別院的時間只得少了許多。
劉娥起初並未疑心,自元侃上奏京郊災民的狀況,皇帝派了元侃主持賑災之事,他便忙碌了許多。這一日,雷允恭來回稟了一聲,王爺有要事今日不來,劉娥也並未感覺到什麼。自上次見到路邊那凍餓而死的乞丐之後,這件事她一直掛在心頭。她深愛著元侃,也為元侃上表賑濟災民的俠行而驕傲和自豪,人生得此佳婿,夫復何求。
聽聞朝庭已經開了太倉之糧賑濟貧民,她真想親自出去看一看這樣的情景。元侃今日既然不來,她正好可以出去看一下,因此見張旻近日也是忙得不見人影,便也未通知他,只帶了一名丫環兩名護衛出門。
自潘妃去世后,或許是這兩年來,她與元侃兩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得太幸福,幸福的人,感覺總是遲鈍一點的。走下馬車,她看到朱雀大街牌樓上的彩結時,聽到街市那久違了的喧鬧聲只,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暗暗感嘆:「一個月前,大雪紛紛,這街市上還是一片死寂,竟有路人凍死在街頭。才不過一個月,汴京城就又恢復過來了,這多虧了三郎的恩澤呀!」
想到這裡,心是得意,便問住一個路人:「這樣張燈結綵的,是要過元旦了嗎?」
那人停下來,看了她一眼,詫異地道:「娘子是剛從外地來的?你不知道嗎,那是為襄王納妃而準備的。」
一剎那間,劉娥只覺得腦海里一片空白,耳邊只聽得一片嗡嗡之聲。隔了好久,只見丫環如芝那張放大的臉在自己的面前,顯得極是害怕。她勉強笑了笑,道:「我沒事,咱們回去吧!」說著待要轉身回馬車去,卻覺得腳下軟綿綿的,竟是一步也無力邁開了。
如芝聽了那路人的話,本已經是嚇了一大跳,再見劉娥臉色忽變,竟象是傻了似的,嚇得連連搖晃著她:「夫人,你沒事吧,您、您可別嚇奴婢呀!」
劉娥怔怔地看著她,忽然一剎那間,所有的聲音一起闖入耳中,那街市的喧嘩聲吵鬧聲竟是變得刺痛耳朵,她只想馬上逃離這個叫她難以忍受的地方。忽然間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掙開了如芝的手,厲聲道:「我們回去,快離開這裡!」這邊自己搖搖晃晃地向馬車走去。
如芝立刻跟了過來,扶著她上了馬車,急對車夫道:「快,快回家去!」
「不,」劉娥一進了馬車,全身的力氣都像消失了似的,可是她的眼睛,卻直視前方,道:「去東華門,過景靈東街。」
如芝嚇了一跳:「夫人,那是……」
「我知道,」劉娥的聲音沒有半點起伏:「那是襄王府,我不下車,就在帘子裡頭,看王府一眼,還不成嗎?」
如芝嚇得亂搖頭道:「不、不,劉娘子您還是別去了。」
劉娥看著她,忽然一笑,兩行清淚流下:「放心,我不會鬧的,我哪敢鬧。我就看一眼,看看王爺是不是真的納妃了,我就放心了。」
如芝看著她,忽然淚水流下:「劉娘子,您、您還是別去看了。」
劉娥靜靜地看著她:「這麼說是真的了?你們都是知道的,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是嗎?」她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原來、原來都只瞞了我一個人。」
如芝嚇得忙放下轎簾對車夫吩咐道:「快回府。」這邊急忙抱住了劉娥道:「夫人,你千萬要想開些,王爺也是沒辦法,他不能抗旨。可是他心中只有你,決不會有別人的。大家瞞著您,也是怕您傷心呀!」
劉娥怔怔地看著如芝,忽然間淚流滿面,搖頭道:「如芝,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我知道,你們都沒有錯,錯的只有我,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我原就是個多餘的人……」
劉娥回到了薜蘿別院,就獨自坐在房中,關上了門,再也不讓任何人進來。
元侃接到消息立刻趕到薜蘿別院時,天色已近黃昏。房門鎖著,劉娥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裡,不讓任何人進去。
元侃在門外急切地拍門:「小娥,我是三郎,你開門,讓我進去對你說,你聽我解釋好不好?」房內卻悄無聲息。
元侃一邊拍門,一邊急叫,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得房內劉娥低低的聲音道:「三郎,你不必解釋什麼,我知道你待我好,你也是不得已的。我都明白,你只管放心地成親去吧!權當、權當這世上沒有過一個我。」
元侃急了:「小娥,你這是說得什麼話,沒有你,還要我做什麼?你開門呀,你放心,不論我娶了誰,我心裡只有你一個。小娥,小娥……」
劉娥抱膝靜靜地坐在黑暗之中,心中事百轉千宛,卻是終究無所歸處。這兩年間鶼蝶情深,她的生命中,只有一個他;他的眼中心中,也只有一個她。總以為歷經劫難,終於有此平靜而幸福的日子,卻忘記了自小到大這一路行來所明白的:凡事若好得不象是真的,那便必定不是真的。
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她,可是他的身邊,站著的卻永遠不是她。只因為自己只是一個出身卑賤的奴婢,一個惹得皇上討厭的蜀中女子,誰叫她不是出身將相之家,誰教她從未曾有過一個能夠為大宋朝開疆拓土的大將軍父親。
三郎今日不曾負心,他還肯來到這裡,還肯為她而焦急而擔心,她能怪他嗎?他抗不得聖旨,他會成親。然後,他不會再來這裡,因為他又有了自己的王妃,如果王妃不容得她,她是不是還會再接受一次噩夢般的遭遇呢?
她竟然會以為她所有的噩夢只是因為一個容不得她的王妃。她離開了王府,然後王妃死了,她以為她的的噩夢就結束了。她以為她真的可以就此與元侃長長久久的就這樣躲在小院裡頭。
然而,一首旨意,讓她又回到了起點。
當初她何嘗不是天真地以為,他將她藏在小樓里,然後偶而見見她,就這樣只佔有他的小小一部份,她就可以用這種脆弱而單薄的愛,去假裝過上這種鏡花水月般的「幸福」。然而潘妃闖入攬月閣,將她的夢打碎了。
現在,這薜蘿小院,也不過只是一個新的攬月閣而已,一個未知的新王妃,依舊可以在發現這一切后,又將這一切打碎。而她,還能再經歷一次同樣的噩夢嗎?再來一次,她是會死,還是會心碎,或者是墮入地獄?
除了王妃呢,他將來是不是還會有更多的側妃、侍妾?嫁入帝王家,怕是每一個女子的美夢吧。天下何其多千嬌百媚的女子,然後,他的眼中,還會有她嗎?如果他不再想起她,不再到來,她又會是一個什麼結果?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不進這王府,更不應該陷入那種被呵護被關愛的虛幻感覺。哪怕她依舊留在桑家瓦肆,或者,是孫大娘的果子鋪。那麼,或許她會是另一個孫大娘,或者二十一娘嗎?
聽著門外的拍門聲,聽著他焦急的呼喊,她竟然無法去怪他。那個新王妃呢?不是這一家的小姐,也會是那一家的小姐吧!沒有一個女人,願意看到自己的幸福被奪走,哪怕她認識他在先。可她要為此去恨多少人呢?恨不了,恨不了啊!
心中一片茫然,反反覆復地思量了不知道多久,潘妃已死,劉媼也沒再做祟,不敢怪天子,不忍怪三郎,不可怪眾人……
細思自己此時,竟不比被潘妃所陷害的那時候,只是一股恨意支持著她撐下去。思來想去,竟是無可怪處,從前之事,不堪回首,往後之路,竟是路路斷絕。
她這一生,性子倔強,凡是有可掙扎之處,哪怕是再苦再難,她也不會放棄。此時獨自坐在黑暗之中,心中竟是一片冰冷。
哀大莫過於心死,坐在地上,那股寒意自地下慢慢地升上,如同那一種刻骨的絕望,悄悄地滲入她的心臟。
劉娥閉門不出,已經整整一天一夜了,這一天一夜中,襄王元侃和劉美等人輪流勸說,可是房中卻仍是靜靜地毫無迴音。
雷允恭苦苦勸著元侃:「王爺,您快回府吧,府裡頭催了好幾次了,後天就是大婚之期,您再不回去可就要出事了。」
元侃心中鬱悶至極,雷允恭此言更是如火上澆油,不由得大怒,將身上的王袍一撕扔在地下道:「我不大婚了,我不做這個王爺了行不行?」
眾人嚇得面面相覷,再也不敢說上一句。忽然聽到廳外一人道:「王爺慎言。」
元侃轉頭一看,大喜:「惟演,你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錢惟演,他走上前,淡淡地道:「我剛剛聽說這件事,所以來看看能不能幫得上忙。」
元侃心中激動:「可是你、你……這個時候,你還能來,我真是過意不去。」
錢惟演沉默片刻,道:「事情我都知道了,讓我去試試吧!」
元侃點了點頭,道:「你務必要告訴她,我決不負她。」
錢惟演微微頷首,道:「我想單獨勸她。」
元侃點頭道:「一切拜託了。」
他看著錢惟演走遠,心中抑鬱難言。常人眼中說皇家子弟,似乎要什麼就有什麼。可是偏偏他們卻連最想要的東西都得不到,甚至連抗爭的能力都沒有。父皇想要大哥照他的路去走,可辦不到。大哥想要父慈子孝、手足和睦、一家團聚,可他得不到。他只想當一個富貴賢王,關起門來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可他心上之人保不住,連自己想不要的婚姻也拒不了……
如芝著錢惟演來到劉娥的小院內,見院中空寂無人。錢惟演揮手,令如芝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錢惟演坐在廊下,拿起手中的玉笛,輕輕吹奏。笛聲時而輕緩溫柔,時而悲憤激烈,恰似此刻劉娥的心境。
劉娥坐在黑暗裡,靜靜地聽著,聽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笛聲停下了,劉娥不由地發出一聲輕嘆。
但聽得門外錢惟演淡定平和的聲音:「小娥,你在嗎?」
劉娥只覺得心中一痛,她本不願再開口,不願再說話,可是她那靜如死水的心,卻被剛才那一陣笛聲,引得翻騰不已,竟不由地道:「你不必說了,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了。」
錢惟演沉默片刻,道:「小娥,我今天並不是來勸你的,我只是想要給你說個故事。」
劉娥靜靜地坐著,聽著門外錢惟演那沉靜的聲音:「我要說的,是我先祖的故事。我的先祖第一代吳越王,叫錢繆,他開創我吳越國一十四州,數千里河山。可是,他並非生來就是一個王者,恰恰相反,他出身貧賤,無遮頭片瓦,無隔宿之糧……」
「他家中本來就貧寒,兄弟眾多,誰知出生的時候體弱多病,父母沒有餘糧養他,也認為他養活不了,不想給家裡增添負擔,他才出世幾個月,就把他抱出去,扔到了荒郊野外……」
劉娥聽到這裡,不由地驚呼一聲。
錢惟演繼續道:「誰知道他家的隔壁,有一位老邁的呂婆婆,路過這裡,認得他是錢家的孩子。看他哭得可憐,不忍心,就把他揀回來,抱到自己家中,用米湯餵養了好幾天,眼看著他漸漸恢復,才又送回父母的家中……」
劉娥聽到這裡,長吁了一口氣,自己明明已經心死,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錢惟演的話語,卻仍能夠令她有所關切。
但聽得門外錢惟演道:「可是家裡實在太窮,又過了幾日,家裡連鍋都揭不開了,卻還聽得他餓得一直哭叫不停,父母煩惱之下,又把他給扔了。這一次,卻是呂婆婆偷偷地跟在他父母的身後,又把他給揀回來。養了幾日,看到家裡情況稍有好轉,又將他給送回去。就這樣,他的父母將他一連扔了三次,呂婆婆卻揀回了他三次,他的父母終於被感動,發誓不再扔他了……」
劉娥怔怔地聽著,莫名地,為那個一百多年前的嬰兒而感動。
錢惟演地聲音在繼續:「於是他就此漸漸長大,父母將他的小名取作婆留,因為他的命,是鄰居呂婆婆給留下來了。這一留,就留出五代十國,紛擾亂世里的一個大英雄,他憑著蓋世武功,割據一方,開創吳越國百年江山。記得僧人貫休曾向他獻詩云:『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他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也不由得高昂起來。
劉娥遙想當年錢王的風采,心嚮往之,喃喃地道:「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
「正是,」錢惟演道:「人生的際遇,實在是不可知到了極點。我的先祖出身寒微,若無呂婆婆留下了他,連性命都已不存,何來吳越三千里江山,開國稱王。小娥,你自幼父母雙亡,流浪逃難,先有婆婆撫養,後有劉美結義,自蜀中到京城,這數千里逃難路,但是男子能生存下來,也沒有多少,卻讓你一個纖弱女子活了下來;再有當年官家逐你出京,扔於荒郊,你何曾不是九死一生。大難不死……」錢惟演放緩了聲音道:「小娥,上天留你性命,你絕不可輕賤了它。」
劉娥倚在門上,怔怔地流下淚來,哽咽:「上蒼縱留我性命,又有何用。皇上旨意,斥我為妖女,逐我出京城。我此生與三郎永無可能再在一起,我還能有什麼機會?」
錢惟演深沉地道:「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就算是皇上的旨意,又怎麼樣?難道你真的認為,沒有機會更改了嗎?」
劉娥一驚:「怎麼更改,難道還能有誰叫當今皇帝收回成命?」
錢惟演冷笑一聲:「當今皇帝固然不能收回成命,可是如果是下一個皇帝呢?」
劉娥大驚,不由地打開了門當面問錢惟演:「你說什麼?」
門外,錢惟演一身白衣沐在月光里,他手中執著一支玉笛,靜靜地看著劉娥:「人生永遠都會有轉機,沒有人可以真的活一萬歲。當今皇帝年事已高,而你和襄王,卻還年輕。」
哪怕是平地忽然一聲霹靂,也沒有錢惟演這輕輕的一句話更令人震驚,劉娥看著他,只嚇得雙腳發軟,她便是連想,也不敢去想這一點:「你的意思是……」
「等待、忍耐!」錢惟演看著她道:「而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你要保護好自己,不能讓襄王去觸怒皇上,不能因此而讓你被發現。幫助襄王,去得到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權力。」
劉娥全身顫抖,眼前彷彿有一道她從未見過的門,在向她打開。全身的血直湧上了頭頂,自己好象換了一個人似的。
劉娥咬牙支撐起身體,站得筆直:「你說,我們……能做到嗎?」
錢惟演轉回身,凝視劉娥:「你在蜀中逃亡的時候,也沒想到有一天,能和皇子相愛吧?」
月光映得劉娥的臉一片慘白,她想,她甚至連自己能不能活,都不知道。
她沒有說,可錢惟演看出來了,問:「那你現在呢?」
劉娥的恐懼終於漸漸消失,深吸一口氣,站直身子。是,她連死都不怕,她還有什麼可失去的。
她斂袖向錢惟演行禮:「多謝惟演教我。」。
她看著錢惟演,上前兩步,走近了定晴一看,心頭大震。錢惟演的一身白衣,竟是孝服。她驚駭地指著錢惟演全身素孝:「錢大人,你、你這是……」
錢惟演神情悲愴:「先父吳越國王,於三日前入宮赴宴后,身患急症,已經——仙逝了!」
劉娥整個人怔住了。
錢惟演凝視著劉娥片刻,輕輕轉身而行。
他走到小院的門邊,卻聽得劉娥緩緩地道:「惟演,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
錢惟演手撫門邊,不置信地猛然回頭,月光下,劉娥凝視著他,那一剎那間,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原來,原來她一直都是明白的——從那一日桑家瓦子那銀鈴的脆聲,到韓王府攬月閣時的暗中回護,到黑松林中那懷抱著的冰冷身軀,到今日月下傾盡肺腑。
原來她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這一分愛註定無緣,只是她的心,早已經交給了同時看到她的另一個人。或者說,是自己將她推入了另一個人的懷中,只因為他原以為,那個人能夠更好的照料她,只因為他是一個亡國王孫,自身難保,又怎敢連累於她。
這一雙如海般叫人沉迷的眼睛,他怎敢再繼續放縱自己沉溺下去,錢惟演硬生生地轉過頭去,微一停頓,毅然離開薜蘿別院。
錢惟演徑直回到吳越王府,此時的王府上下,一片素白。吳越王錢俶的靈樞,靜靜地停在堂上。錢惟演走到靈樞前跪下,望著堂上錢俶的靈位,冥想著父親生前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忍不住淚作傾盆而下。
吳越王錢俶的死因和南唐國主李煜、后蜀國主孟昶一樣,都是在宮中領了御宴后暴亡。諸國滅四海定,錢俶——是朝堂上最後一個割據的降王,縱使錢俶是納土歸降,縱使錢俶一生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到底,太祖趙匡胤曾有名言:「卧榻之旁,豈容他人安酣!」當今皇帝,更是如此。
錢惟演凝望著錢俶的靈位:「父親,家鄉的江名錢塘、塔名保俶,您曾經嘆息不能回去再見一見吳山越水。如今,您終於可以回去了!您在天有靈,請保佑兒,保佑兒所要做的一切成功!」
見錢惟演走了,元侃急匆匆走進來,見劉娥站在門口,忙上前幾步走到她面前,緊緊抱住了她,哽咽道:「小娥,你終於肯見我了。」
劉娥看著元侃,也是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元侃見她不說話,再看她雖然眼睛紅腫,滿臉淚痕,但此時居然沒有哭,更加慌了:「小娥,你怎麼了,你、你若要哭,你便哭出來吧。你別這樣,你這樣讓我害怕……」
劉娥嘴角抽了抽,想笑,卻比哭還難看。忽然腳下一軟,卻是剛才失了力,此時再也站不住了。元侃忙扶著她坐下,兩人就這麼坐在台階上,相依偎著,也不顧天寒露重。
又過了一會兒,元侃低聲道:「小娥,對不起。」
劉娥也低聲:「不要說對不起,我知道你的心。」
元侃沒有說話了,他只緊緊地將劉娥抱住。
一片沉默,只有蟲兒低鳴,就聽得劉娥低低地問:「三郎,你會不會忘了我,你會不會忘記今日你我坐在這裡,心裡只有彼此的感覺?」
元侃急道:「不會,我這一生一世都不會的。」
劉娥沉默片刻,道:「我惱的,並不是你納妃,而是你不該騙我。」
元侃有些慌亂:「小娥,我也是擔心,擔心你會傷心,你會生氣。而我看著你傷心生氣的樣子,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頓了一下,又道:「我答應你,今後什麼事都不會瞞著你。」
劉娥說:「好。」
這一夜,他們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開春以後,襄王府迎來了新王妃。新王妃郭氏,顯得很低調。照劉媼看來,若說前頭的潘妃是火,這郭妃就是水。火勢張揚,能把人一把燒焦了,也能把自己給燒乾了。這水卻似乎讓你感覺不到存在感,可卻漸漸地就浸潤進去了。
元侃對於這個新王妃,並沒有任何期待。前頭娶潘妃的時候,他還是懷著良好的願景,希望能夠把日子過好了。因此上對於潘妃,也自己先往好處看的,因此一開始就諸事願意遷就,懷著一副熱腸。可惜希望有多高,付出有多熱,最後就傷得有多深。
如今經了事情,就冷淡審視多了。因此新王妃進了府,他也就例行公事地來了幾次,多數時間也都是在外院書房住了。每日里不過按時派內侍來問候一聲。新王妃管的事,也不出自己的內院。
郭妃頗有些如覆薄冰的樣子,也頗為畏懼於他,私底下與乳母塗氏商量:「王爺似乎不甚待見於我。」
塗氏勸她:「原是天家規矩大,聖人既瞧中了您,必有聖人的眼光。老奴想著前頭的王妃才剛過身,想是少年夫妻失伴,他心裡一時沒走出來。只要王妃賢良待他,人心都是能捂熱的。他既待前頭的王妃有情,將來必是待您有義的。」
郭妃聽得點頭:「您說得很是,我既然遲來,自然不能自負,當對夫君恭謹相待,年長日久,他自然也能看到我的誠意。」
劉媼就准眼看著,這郭妃也不管受了什麼冷遇,依舊沒有半聲怨言,連臉上的神情都沒有不忿之色,依舊每日三餐親自看著天色審著節氣,指揮著做了送到前頭去。又親手做了四時衣服,帽子鞋襪都不假手於人,一件件送過去。若是王爺來到後院,更是事事都親自服侍,十分恭謹。府中上下人等,也都是關切有加,前頭的屬官侍衛,也都是四時關照。因此過得幾月,府中漸漸都傳說起郭妃為人的好話來。
郭氏更又經常進宮問安,孝敬皇后,又與妯娌們相得,許王妃性子綿軟、越王妃性子張揚,吳王妃脾氣嬌縱,卻都與她十分交好。
元侃冷待她數月,見她依舊溫柔如故,不免心中也有些內疚起來,漸漸也多去了幾次。
只是與郭氏相處,終究與劉娥是不一樣的。她讓他挑不出不好的地方來,可又覺得,似乎又隔著了一層。
但是他現在倒也沒有太多時間去考慮這些事情,其實男女之情,也唯有少年之間,最為情熱。除非是少年之時不得所愛,才會一生都想去尋找補償。對於元侃來說,隨著楚王的被囚,許王的猜忌,劉娥的被放逐,以及皇帝對他提升了的要求,讓他此時的心中,更多的是關注政務上面。
他以政務忙碌為由,大部分時間都在前院,也不盡完全是託詞。而這段時間,他與屬官們忙完冬天災民的救濟安置,又要忙著春耕時節勸災民返鄉復耕。而這個時候卻是另一種困難,災民們冬天逃難,是出於生存本能。而好不容易十不存五,歷盡艱辛逃到汴京以後,得了救濟,又有一些大戶藉機買奴僱工,一些人就不想再回去那朝不保夕的原籍了,還有一些人縱然滿心想回去,但當時掙命逃出來,卻沒了回去的口糧與勇氣,這一路變化太多,許多人甚至就做慣了流民,就做起流寇來。種種情況不一,當真參與其中,卻是極難的。
元侃倒有一樁好處,心細心軟,因此事事都要做到盡詳盡責。這要以後事情多了,是個弊端。但如今剛剛任務,能夠如此靜心做事不虛浮,倒教皇帝聽了稟報之後心中暗許。
他既沉下心來做事,就知道了許多的其他事情。就如這次皇宮擴建,百姓就怨言頗多。這汴京城並不是作為新都規劃營造,原就是先有城居,才有皇宮。哪怕原來的節度使府附近不與民居接壤,但自後梁時擴建了一回,到太祖時又略擴了一回,那原來的民居就與皇宮城牆挨在一起,不能再擴了。
這次皇帝要擴建,將作監去看了一圈就回來報說,若要再擴,就要動遷許多民房。但那些老住戶都在這一帶已經住了幾輩子了,什麼樣的皇帝沒見過,什麼樣的事情沒經過,皇城根底下的百姓,都膽大皮厚得很。且這裡也做成了市集,叫賣之聲,連宮裡都能聽見。如今要將他們遷走,城內也無處可以安置,提了幾處地方,都教這些百姓給拒絕了。汴京城哪裡還有地方可以安置這麼多的人,那幾處地方,不是挨著外城牆根,就是西市窮困之地。這些人挨著皇宮附近的店鋪門面,每年收租就能夠供與代代子孫享用。且附近生活便利,便是小戶人家,那水米柴油俱都是能按時送上門來售賣的,每日里自己不開火就有熱水洗臉的鋪子,幾文錢就能夠買燒餅麵食吃的,要找工作也是極方便的。家中小兒長到幾歲,就能夠送去附近店鋪學手藝掙錢。
若遷去荒蕪之地,要什麼沒什麼,難道還能自己再去開荒劈柴挑水不成。縱得了補償,又能有多少,也買不回這地段的諸般便利,花個幾年也便沒了,但這地段卻是代代便宜能活人的。
不要說皇帝,便是眾大臣,原也以為擴建皇宮,不過是叫三司算出營建之費,不想那些小吏們出去算了一圈,那動遷之費就已經超過了原來三司推算出的擴建所有費用。
眾臣都嚇了一跳,當下朝堂中商議時,就有人怒罵小民無賴,竟連朝庭也敢敲詐起來。
元侃卻是知道其中情由的,只是若要為百姓說話,這許多錢銀,三司也拿不出來。前年軍事失利,國庫已經空缺了一大塊了,又哪裡來填這新出的名目。若要叫皇帝不擴建,這話也說不出口。歷代皇宮,也沒有這麼簡陋的。
元侃為此愁了甚久,與屬官們也商議不出辦法來,這日與郭妃吃飯時,就說起此事。郭后先是沉默,后被元侃隨口問起,便正色道:「此非后宅婦人能議。」
元侃卻覺得她品性難得,但也沒了談興,當夜又回了前院去,兩人依舊冷淡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