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賜王妃
聽到潘妃去世的消息時,劉娥正在梳妝,白玉梳子掉落地下,跌得粉碎,喃喃地道:「這麼快就……她今年,才二十二歲……」
一片秋葉,自窗外緩緩地飄入,劉娥顫抖著拾起這片秋葉,人的生命是何等的脆弱啊,宛若這片秋葉,被風一吹,就落了。潘蝶活著的時候,她是那麼地恨她,可是一旦聽到她死去的消息,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地。一股酸楚之意,湧上心頭,竟忍不住落淚。
她不這知道是為了什麼而哭,是為了潘蝶,還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內疚,還是失落。她以為潘蝶會一直活著,一直成為她的假想敵,她沒有想到對方會走得這麼快。
她也殺了一個人嗎?
她是怕見死亡的,自則天廟她見到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以後,她是那樣的畏懼死亡,卻不得不一直面對死亡,從蜀中到京城,她一路看著的都是死亡,甚至近乎麻木。進了京城以後,她以為她不用再看到死亡。可是先是自己險些死去,然後是自己的孩子沒有了,而她只不過是憑著本能向對方報復,卻沒有想到,又遇上了死亡。
她想到那些死去的人,想到潘蝶,想到四丫,又想到自己,一剎那間,她有些混亂了。她應該怎麼辦,她因愛而失去孩子。錯了嗎?她因為絕望而近乎放棄,錯了嗎?她為了生存為了報復而用了心術,錯了嗎?
她覺得混亂而迷茫,然而她的人生,應該怎麼辦呢?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元侃進來,見她哭得如此傷心,嚇了一大跳:「小娥,小娥,你怎麼了,你沒事吧!出了什麼事了?」
如芝忙道:「王爺可來了,剛才雷允恭哥哥來告訴劉娘子說,府裡頭王妃薨了,劉娘子就傷心地大哭,一直哭到現在還沒停呢!」
元侃鬆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揮手令如芝退下,抱住了劉娥道:「小娥,你竟是為她而哭,她如此待你,你竟還會為她而哭嗎?」
劉娥抬起頭,雙眼茫然:「我,我不知道……我原本以為,我會恨她一生的,可是生命竟這樣脆弱。她活著的時候,我是那麼地恨她,可是一旦聽到她死去的消息,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她死了,才二十多歲。三郎,我當初的要求,是錯是對?若我沒有拒絕她的玉如意,她是不是能活下去?三郎,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
元侃的心又何曾不是跟她一樣的,他原以為會恨潘蝶一生,他原以為只是不見潘蝶,他原以為她只是生一場病,病好了依舊是過著怨偶的生活。這是對他自己的懲罰,對他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所愛之人,自己親骨肉的懲罰,可是他沒有想到,她居然死了。他也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去看望她了,如果他不是這麼決絕,她是不是不會死?她固然是可恨的,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想過要他死,更沒想過用自己會成為那個用絕情而逼死他的人。
可是此刻,劉娥的內疚和崩潰,把他內心的話也說了出來,他安慰著劉娥:「不,不是這樣的,這不是你的錯。你什麼也沒做,那個栽贓嫁禍,企圖殺人的不是你;那個逼迫乳娘進宮告御狀欲置人於死地的人,也不是你;那個哪怕以為別人死了,也要把她用過的東西燒光的人,更不是你。是她做下了殘忍的事情,是她因此疑神疑鬼一病成疾,是她的所作所為,讓我不能忍受,讓我不願意再與她共處。這一切與你無關,小娥,你不要怪自己,也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你的錯。」
是,所有知道這一切事情的人,都不會認為是小娥的錯。她沒有說過一句害人的話,沒有起過害人的心,沒有一點害人的行為。她甚至還在為與她無關的事情而內疚,而自責。想到潘蝶殺人放火仍然毫無悔意,想到潘蝶所有害人的理由不過是「你不理我」,與劉娥此時的自責相比,又是何等的差別。
劉娥慢慢地止住了淚,抬起頭來看著元侃,她有忽然些感悟:「三郎,我是為她而哭,也是為自己而哭,為天下女兒家,同聲一哭。」
元侃有些不明白:「為什麼這麼想?」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劉娥慢慢地說:「我與王妃,同為女兒之身。雖然身份差異,雖然我厭惡憎恨過她,可細思量其情卻也覺得可悲可憫。想起我前日讀白樂天的《太行路》詩中有云: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她為將門之後,王妃之尊,一朝見棄,下場如此。更何況我孤苦無依。紅顏易老,君心莫測,只怕有一日,我也會有『為君熏衣裳,君聞蘭麝不馨香。為君盛容飾,君看金翠無顏色』之時。細思量此節,豈不叫人肚腸寸斷……」
「不,小娥,你跟她不一樣。」元侃雖然不能完全明白她的想法,但卻聽得懂她的憂慮,他說:「人的差別,不在於身份地位,而在於心。我的心,與你的心一樣,與她的心,不一樣。僅此而已,有沒有你,我與她都無法走到一起去,有沒有你,她也會因為任何一個女人而怨恨我,而害人,而最終夫妻離心。她的死不是誰害她,而只是無法接受這個世界,不照她的心愿運行而已。而你——」元侃看著劉娥,鄭重地說:「我這一生,永不會負你。你若不放心,我可對天盟誓。我趙元侃,以大宋皇子之尊,以我身上流著的帝王血統發誓,今生今世,我只愛劉娥一人,至死不變。如有違誓,天誅地滅!」
劉娥撲到元侃的懷中,哽咽道:「三郎,你千萬不要起這樣重的誓,能得你此言,小娥百死無悔!」
元侃抱住了劉娥:「你放心,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會讓你受到任何的傷害了!」
此刻窗外,秋正濃,楓正紅。
雍熙北伐失敗后,宋軍士氣大衰,此時的遼軍,卻在頻頻南下入侵。
西邊夏州的李繼遷所部,也乘機出兵,騷擾西北邊境。這一切,讓皇帝不得不重新審視整個政局的走向。他翻出了當年北征之前,唯一提出反對意見的趙普所上三封奏摺,深思良久。
此時,遠在屬地的忠武軍節度使趙普,適時上了一封請辭的奏摺,奏摺中聲稱:自己已經年近七十,於居地難以適應,老病糊塗,餘年無多,請調回京以養天年。
皇帝看了奏摺,將奏摺交與宰相李昉。李昉心領神會,道:「趙普是三朝老臣,功在社稷。當日調他去外地,本是讓他優遊林下之意,且忠武軍屬地,也能借重老丞相的威望。如今趙普年老倦遊,我想京城的居住環境良好,更有利於他的身體健康。」
皇帝點了點頭:「我也多日不見趙普,這一年年下來,昔年的老人們,也已經不多了,剩下的好歹能多聚些日子是一些日子,話話家常罷!」
三日後,一道聖旨下,召忠武軍節度趙普回京。
趙普顫萎萎地走進大慶宮時,他低垂著頭看路,迎面而來的夏承忠,只看見他滿頭的白髮,心中不禁暗嘆,趙普看上去比顯得以前衰老得多,看上去,完全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看著他走過台階時,腳步微軟,站在邊上的夏承忠忙扶住了他:「老丞相小心。」
趙普抬頭微微一笑:「多謝夏內相。」就在他偶一抬頭時,夏承忠只覺得心頭一凌,趙普他的眼神精光畢露,彷彿針也似地能一眼穿透別人的心,頓時收起了方才的輕視之心。暗道:「趙普未老呀!」
不提夏承忠心中暗懷思忖,且說趙普顫萎萎地進了殿中,見了皇帝,伏地哽咽:「臣罪該萬死,臣只道今生再也不能見著官家了。今日、今日當真是喜極而泣!」
皇帝見了滿頭顫萎萎的白髮,心中也不禁唏噓,忙叫:「攙了他起來。賜座!」一邊和顏問趙普:「怎麼一年不見,便老了這許多,朕險些認不得了。」
趙普謝恩落座,嘆道:「老樹不堪挪移,臣遠離聖君,便覺得心中凄惶無主。臣本小吏出身,勞碌之人,不是優遊林下之器。」
皇帝點了點頭:「朕原是憐老丞相為國事操勞多年,因此不忍再勞動你於。可是自老丞相去后,朕每遇大事,卻還是由不地再想起老丞相來。此次北伐,恨諸將誤了朕,如今遼國竟反而南下相侵,朕決定再征河南河北兩地之兵,再次北伐。」
趙普一驚,慌忙站起來退後一步,重又跪倒在地,叩頭道:「官家,慎思。老子道:佳兵乃不祥之器。北方部族的侵擾,並非自我朝始,亦不會自我朝而結束。自秦皇漢武以來,未有停過。漢高祖有白登之圍,唐高祖亦曾向突厥低首。歷朝歷代以來,中原安定,則北國不犯,中原板蕩,則北方騎兵大舉南下。漢代末年有十六國亂華,唐代末年則是五代十國,瓜分中原。石敬塘獻了燕雲十六州,遼主耶律德光直入中原,後周太祖立國,則遼人北退至燕雲十六州。自唐末以來,天下大亂,諸國混戰,百姓苦不堪言,因此上人心思定,大宋方能一統天下。先皇亦曾為先北先南問題而懸疑不決。當時採納了臣的進言,先南后北,先易后難。若是攻遼失利,則南方各國就會群起反攻。打仗,不僅僅是比武力,也是比國力。取下了富庶的江南,得到了錢糧,中原安定,則北方自亂。如今看來,先皇英明,先取了南朝各國,天下自定,則北漢一舉而攻。」
皇帝既然召趙普這個素來反戰的重臣來議政,則心中早已經有停戰之意,但知趙普狡猾,未必能一開始就直抒已見。便虛晃一招,以退為進,見趙普跪下,忙笑著相攙道:「起來罷,且坐著慢慢說。」,點了點頭。
趙普起身,定了定神道:「向來胡人多爭,遼國幼主繼位,太后執政,二百部族虎視耽耽,我們只可坐視他們自相爭鬥,自能漁翁得利。但我軍於此時大舉北伐,強敵當前,反而令他們同仇敵愾,助蕭太后坐穩了江山。」
皇帝一拍桌子,叫道:「正是,朕還是心太急了些,亦想不到一個婦人,竟能於此大兵壓境之時,不但沒有國家大亂,反而乘機收拾人心,制服政敵。」
趙普緩緩地道:「蕭氏不可小視,她身邊的韓德讓,更是不可小視。此次北伐失利,士氣低落,依臣之見,更不可意氣用事。昔年太祖南下,得南唐十三庫而封之,曾有言道:『待得一統天下,當以此贖燕雲十六州。若不許,則散此財以招天下勇士。』言猶在耳。臣觀歷朝歷代的各國相處之道,若能以財帛平息,便兵戈不興。只有用經濟解決不了的糾紛,才會發生戰爭。自唐末以來百餘年,直至我大宋立國,百姓方有這太平日子。老臣自幼長於亂世,深知國家太平的重要。立國之本,以民為貴,戰亂連年,非是國家的祥兆。漢代高祖有白登之圍,但是那時候中原自戰亂中過來,一片廢墟,因此漢高祖暫忍此氣,以和親賜物換得暫時的太平。經歷文景之治后,國庫豐裕。因此才有漢武帝『凡犯我大漢者,雖遠必誅』的豪言,直驅匈奴至千里之外。」
皇帝點了點頭:「以趙卿的意思呢?」
趙普道:「秦始皇掃六合一統天下,猶有築長城防匈奴之舉。以臣之見,只消得在邊關一帶,加強防護。城高河深,契丹人都是騎兵,難以進攻。中原地大物博,只消得有幾十年的太平日子,國自然富,民自然強。遼人南下若是無所得,北方苦寒,必為爭奪水草而自相殘殺,我們自可得漁人之利。」
皇帝點頭笑道:「倒有幾分道理,朕再思量。看起來趙卿此番入宮,已是胸有成竹啊。那朕再問你,那夏州李繼遷擾邊,卿以為也是要緊守邊防,還是要出兵剿滅呢?」
趙普笑道:「制服李繼遷,只須一人出馬便行。」
皇帝詫異道:「一人?何人?」
趙普笑道:「官家忘記了李繼捧嗎?」
皇帝眼光一閃:「趙卿的意思是……」
趙普笑道:「以夏治夏。如今李繼捧是照了諸家降王的舊例,在京城高官厚爵,怡養天年。只是當年天下未定,讓各家降王居京中,是怕他們回了原屬地,被人利用來再起反意。而當年李繼捧自願獻州,其忠心無可懷疑。李家世代為党項人之首,如今李繼捧留在京城無所用,但是李家的威名,反而白白讓李繼遷利用在夏州造反。既然李繼捧在京城並不能安定夏州,自然是讓他回到夏州,才能發揮他的價值。遼國蕭太后,以三千兵甲亂了夏州,如今,我們便以李繼捧一人,去平定夏州。」
皇帝大笑道:「人跟我說丞相老了,我看丞相依然不老,如今看起來,本朝更需要你這樣的老成謀國之人主持中樞呢!來人,擬旨——」
秘書正字楊億忙上前聽旨,皇帝道:「趙普國之勛舊,朕素所倚,冊拜太子太保兼侍中。」
趙普伏地,哽咽:「明君在朝,老臣幸甚,天下更是幸甚,老臣敢惜殘軀,縱肝腦塗地,難報聖恩之萬一。」
聖旨傳下,此次則為趙普第三次拜相。
趙普此生從追隨太祖起兵,制定本朝典章,為太祖所倚重,亦為當今皇帝所猜疑。然而曆數滿朝文武,似趙普的遠見和膽識者,再無第二人。因此上皇帝棄而不用,到疑而用之,且用之再疑,至疑之再用,至今正是三起三落。
趙普三次為相,天下皆驚。
趙普為相后一個月,皇帝賜感德軍節度使李繼捧國姓,並賜名保忠。封趙保忠為定難軍節度使,赴銀夏等四州,平定李繼遷之亂。同時下旨,各邊境諸軍緊守邊關,加強城防布置。
一時間,邊境的亂象,漸漸平息,汴京城中,也更熱鬧了一些。
隨著京城興盛,越發顯得皇宮狹小不便了些。唐末天下大亂,經歷百多年的混亂,原來的宮室也毀了。況且大宋原是繼承了後周的基業。這皇宮所在地原為唐宣武節度使衙,在後梁建為宮城,周長為五里左右,自太祖時勉強擴建為七里,如今已經不夠用了。莫說宮室狹窄,宮妃們要擠在一起。便是前朝議事時也站不下,大臣們上朝等候時擠擠挨挨,連外牆都太矮,老百姓站在樊樓就能夠看到大內,實在是不成樣子。
不要說秦漢時期那千門萬戶的皇宮,便是連個唐代的行宮都不如。因此皇帝就起了擴建皇宮的心思。這段時間朝臣們就一直議著此事。
轉眼間,就到了十一月份,紛紛揚揚的大雪,把汴京城妝點得一片銀裝素裹。襄王趙元侃,約上錢惟演、張旻等人,到城南郊外玉津園去踏雪賞梅。直到傍晚,才興沖沖地回到薜蘿別院。
一進門,卻見劉娥坐在窗前,握著手帕,眼睛紅紅的。她身後的桌子上,卻滿滿地堆放著許多金銀首飾。
元侃嚇了一跳,忙上前問道:「小娥,出了什麼事了?」
劉娥啊地一聲,這才回過神來,強笑道:「三郎,你來了!我沒事。」回過頭來,卻見滿桌子亂七八糟放著的金銀珠寶,啊地一聲,慌忙去收拾。
元侃握住了她的手:「小娥,你怎麼了?」
劉娥沒料想他這一下,吃驚之下手一抖,桌上的首飾便嘩啦啦地滾得滿地都是。她慌忙蹲下去拾,忽然怔怔地流下淚來,撲到元侃的懷中哽咽道:「三郎,我想把這些首飾送給人,你不會怪我吧!」
元侃看了看那些首飾,他關心的並不是這點首飾,而是他懷中的這個人:「送給誰?」
劉娥低下頭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今天,我本想隨了錢郡主去踏雪賞梅的,一咱行來,卻看見滿目饑寒。得勝橋邊我原來住的地方那條巷子口,就倒著一個凍死的人,我認得,是原來我隔壁鋪子的。唉,今年的雪下得好大,街市上全斷了營生,米珠薪桂,許多人都無以為生。聽說東門外今年已經死了一百多人,有些是凍死的,有些是餓死的,還有一些是抵受不過貧寒,投井投河也死了許多。死去的人,也不過是一張破席捲了卷就拉到化人場去了,活著的人,卻還在苦苦掙扎。我瞧著心都碎了,我與他們,原本是一樣的人。非若蒙三郎憐惜,或者我今日尚還在那個地方,天氣一冷,找不著生計,豈不是也與他們一樣……」
元侃連忙捂住了她的嘴:「胡說,你怎麼可能與他們一樣呢!」劉娥點頭道:「是的,三郎,今生遇上三郎,是我之幸。可是我看著他們的樣子,實在是於心不忍,這些珠寶本是你所賜,我不該胡亂拿出來的。可是今日見著他們實在是太過凄慘,饑寒交迫,凍餓而死,只覺得自己頭昏昏的,什麼也不會想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元侃輕輕嘆了一口氣,環抱著她道:「傻丫頭,你這一點子珠寶,便是全拿出來,又抵得什麼用。京城裡有三十萬人,你縱然把自己所有值錢的東西拿出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唉,我一時竟未慮到此處呢。今年這場雪也下得實在是太大,因此上饑民甚多。這不應該是你一個小女子能憂慮能顧全的,而應該是朝庭的憂慮,朝庭的責任。放心好了,把珠寶收起來,這件事,交給我吧!」
劉娥抬起頭來,眼中有驚喜的亮光:「真的?」卻又羞澀地低下頭去:「我知道,三郎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
元侃笑著看劉娥收拾著珠寶,收拾到一半,卻又揀出一半來,異常認真地道:「三郎,我原不用這麼多首飾的,你待我好,我就別無所求了。我能不能把這些首飾拿去拯濟那些窮人。我知道三郎必有辦法幫他們的,可是我若不能盡點心力,到底於心不安。」
元侃點頭道:「也好,你自己處理吧!」親自取帕子為她拭淚道:「現在可以不哭了嗎?」
劉娥看著他,微微一笑,羞澀地點了點頭。
次日,襄王元侃找了開封府推官呂端,問道:「今年大雪,京城之內,可有凍餓而死,饑寒對死的?」
呂端怔了一怔,從未有過皇子問這些事,忙道:「回襄王殿下,這開封府中有百姓近三十萬,每年到了冬天,都有凍餓而死的人,卻也都厲害不過今年。」
元侃問道:「今年最是厲害嗎?」
呂端嘆道:「今年自立冬以來,一直就是陰寒雨雪不斷,如今大雪一直下了十幾天,百姓失業,坊市寂寥,薪炭食物,價格倍增。唉,小臣日閱公事內,有投井、投河未死的人,皆稱因為貧寒,自求死所。方才下官還剛剛收到一份公文,今日有一婦人凍死,其夫也隨後自縊,真是慘啊!」
元侃聽得怒起,道:「這還是天子腳下呢,竟也會出如此慘事?」
呂端拱手道:「是,是下官的失職。本朝自開國以來,沿襲唐之舊制,在京中設立東、西兩個福田院,以收容乞丐和一些貧困無助之人。只是福田院規模太少,原不過只容納個幾十人而已。今年冬天以來,兩個福田院得已經擠了超過兩百人了。單靠福田院,怕是杯水車薪,開封府人力有限,物力有限。這事兒,下官憂心重重,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呀!」
元侃沉默片刻:「你可稟過許王了?」
呂端道:「下官已經報上府尹大人,哦,就是許王爺了。今年開封府事本來就多,王爺兼著相位,趙相爺又病了,如今王爺要會同六部,對北伐移來的雲、寰、應、蔚等州數十萬軍民進行安置;北伐軍士陣亡者家裡的安撫;還有對兩京諸州囚流減刑的事;及要為定難軍節度使去夏州的事宜做準備;蜀中又有暴民做亂……」
元侃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且把京城災民的詳情,寫一個公文給我。」
這一日,襄王趙元侃又走訪了戶部、三司府庫等衙門。
次日上朝,襄王上奏:「今年大雪,京郊已有近兩百名百姓凍餓而死,請求朝庭下旨,拯濟貧民。」並將京城之中受災情況一一詳細稟告。
皇帝震驚,想不到太平盛世,在天子腳下,竟會有幾百名百姓凍餓而死。許王元僖忙出列請罪,自責身為開封府尹而未能盡職,並對襄王的行為大加褒獎。
與此同時,戶部尚書呂蒙正也上書,詳述京城百姓受災之情,並提出如何臨時搭建棚屋以讓無家可歸的人暫可棲身;京中糧倉不足,可開太倉之糧以濟貧民等具體措施。
皇帝點頭許可,並命襄王元侃與呂蒙正一起,主持此次開倉拯災的活動。
許王元僖走出殿下,臉上含笑,心中卻是隱隱含恨。這個老三,自己真是低估了他,平時一派溫良淳厚的模樣,卻想不到,自己為著國家大事辛勞至此,他遊手好閒,卻專在窺自己的疏漏之處,然後在背後狠狠地插上一刀。
兄弟,這就是帝皇家的兄弟之情。
皇帝下旨,以太倉米粟拯濟京畿饑民,同時,對平寒、天威、平定、虜威等邊塞州民,給復一至兩年的糧賦,並對京城的鰥寡孤獨之人賜於錢糧,免其賦稅。
皇帝退了朝,甚是高興,回到後宮對皇后李氏笑道:「真看不出,朕還一直當老三是不懂事的孩子,卻沒想到,他竟也懂得關心國計民生。諸皇子當中,竟只有他一個人注意到了京城貧民受災的情況。咱們這樣的人家,知道三皇五帝不難,都有師傅們教著呢。素日只在豪華中生長,能夠去關心稼穡艱難黎民苦寒的卻少。」
李后見著他高興,細想起這兩年來元侃的苦況,也不禁暗嘆道:「官家,可憐這襄王從小兒沒了親娘,本是楚王照應著,楚王犯了錯又庇護不得他。世態炎涼知多了,也比別人懂事些。」
皇帝點了點頭,想到元侃的生母李賢妃,本是諸妃中自己最掛在心頭的一個。那一年因了射殺花蕊夫人之事,自己招了疑忌,被囚南宮發著高燒,性命垂危,卻是李賢妃冒險死跪宮門三日,方得准許來照顧自己。虧得她親自不眠不休地照顧,才又能恢復過來又能重掌大權。但是李賢妃卻因那一次勞累而損了身子,此後一直多病,未等自己登上皇位便已經去世。她留下的兩個兒子,楚王元佐已經因罪被廢,襄王元侃卻也是自己指了一個不適宜的的王妃,喜歡上一個丫環,卻也是自己下旨逐出。細細思量來,當年李賢妃留下的這兩個孩子,自己竟是一個也沒有照料好了。
李后窺其神色,忙道:「官家,既然襄王有了長進,官家可賞他些什麼?」
皇帝笑道:「依你說,賞什麼好?」
李后笑道:「臣妾看襄王妃已經過世兩年了,如今元侃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聽乳娘說,連個側室姬妾都沒有收,怪可憐的,官家不妨賞他個王妃吧?」
皇帝點了點頭,嘆道:「朕嘗語諸子,今姻偶皆將相大臣之家,六禮具備,得不自重乎?可是如今看來,這幾個皇子的姻緣,未必如意。」
潘美作為臣子,自然是戰功赫赫,上戰場往往先身士卒,深得戰士擁護。但他性豪奢,多姬妾,脾氣暴烈,與人不容,這樣的家庭出來的女兒,卻並非賢妻。這婚事,是自己給錯了,也對不起這個孩子。當日為兒子們擇妻,選的是將相大臣之家,門第上適合了,性情上卻不足。不僅是三郎的婚姻有失,再細想來,其他兒子未曾沒有缺憾呢。大郎元佐娶的是李處耘的孫女,如今他發了狂疾,可憐楚王妃年輕輕地,誤了這個孩子了。二郎元僖指配隰州團練使李謙溥的女兒,聽說那王妃倒象個木頭人,針扎也不知道哎呀一下,府中寵妾凌妻,物議頗為不好。四郎元份娶的是崇儀使李漢斌的女兒李阮,又因為過於妒忌,鬧得閤府不寧。
現在細想起來,他之前娶的幾房妻子,都是是母親與兄長所選,性情都是不錯。這樣一想,不由地對兄長的感念,又複雜了一層。這個兄長雖然最後的時候猜忌過他,可在此之前待自己實為不錯。
想到這裡,他不欲再想下去,對李后道:「所以接下來的幾個孩子,便不能只聽著是將相出身就定了,須得好好看小娘子的性情品行才是,家宅不寧,可是大事。」
李后笑道:「臣妾也正是這麼想的,潘蝶性傲,李阮性烈,都非宜家之相。因此上這兩三年間,冷眼旁觀,只把這事放在心裡。」她轉過話頭:「官家可還記得譙王郭守文嗎?」
皇帝嗯了一聲:「郭守文?」郭守文亦是後周時的大將,立下過不少戰功,一直充任國家北陲重要軍職。去年冬,遼軍乘秋膘馬壯,易於北軍作戰之利大舉南侵。不想郭守文早有預料,在唐河一帶設伏重創遼軍。不想前些時候死在軍中,追贈侍中,賜謚號為忠武,追封譙王,派內侍護送靈柩歸葬汴。那內侍回來庫說,郭守文去世時,軍中軍士們都痛哭流涕。卻是郭守文在職時把所得俸祿賞賜全部犒勞士卒,他護送靈柩回郭府時,見他家中沒有餘財。皇帝嘆息,又賜郭守文家五百萬錢安家。
當時郭守文的妻子進宮謝恩,其次女郭熙未嫁,隨母進宮,就讓皇后見著了。皇后就說起此事,道:「我當時見著那郭家的小娘子,就覺得十分難得。這樣年紀這樣家世的孩子,竟是這般沉穩嫻靜,且知書識禮,容貌也不輸於潘蝶。我冷眼瞧著這孩子性情寬厚,溫柔解事,且郭家家風也好,若許給三郎,倒是個好對象。」
皇帝點頭道:「郭守文是個難得的良臣,他死於宮中,朕原要給他家一份恩典。這姑娘既然是皇后看中的,必不會差到哪兒去。叫幾個知事的老嬤嬤,去郭家看看。」
李後知道這是同意了,大喜道:「那妾身代三郎謝謝官家了。」
一個月後,聖旨下:「襄王元侃,喪偶二載。今有宣徽南院使郭守文次女,素有賢名,今聘為襄王繼室,封魯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