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潘妃之死
潘美倒下了,他病勢更沉,而匆匆趕來探病的潘蝶,看到父親的病容,更是大吃一驚。此時她望著病榻上的老父,縱然有千言萬語,也只能咽下了。
潘美問愛女:「蝶兒,你剛剛成親,為父就北上征遼,也不知道你們小夫妻過得可好?」
潘蝶見著了老父,真想把滿腹的委屈,滿腹的怨恨向老父哭訴!可是話到嘴邊,卻只得硬生生咽下,此刻的老父,怎麼能再經得起打擊氣惱?眼看著那風中的白髮飄搖,原來如泰山般可依靠的父親也竟然老了,而且這麼快地老了,再不是可以任她撒嬌,任她倚仗的老父了。潘蝶抬起頭,迎著父親強笑道:「女兒一切都好,王爺、他也待我很好!」
潘美眼睛有些花了,只覺得女兒臉色有些不對,遲緩地問她:「我瞧你瘦了許多,臉色也不好,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
潘蝶緊緊地繞著手中的絲帕,強顏歡笑道:「爹爹多心了,我是皇上賜婚的王妃,誰敢給我委屈受。我是想爹爹想的,聽到爹爹要回來了,高興得幾晚沒睡好,臉色自然不好了!」
潘美有些疑心,問道:「你今日回娘家,韓王沒有陪你一同來嗎?」
潘蝶別過頭去,抑下傷痛,強笑道:「他原是說好了要來的,許王臨時找他有事。爹,你知道,許王是皇儲,不好違拗的!」她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伏在潘美身邊的榻上,口中道:「爹,女兒好久沒見著您了,您怎麼盡問你女婿的事兒,女兒只想聽爹爹在前方是如何把遼軍殺得大敗的!」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她的話語中,已經有了一些鼻音了。
潘美蒼老而遲鈍地伸出手,輕輕撫著潘蝶的頭髮:「唉,敗軍之將,有什麼好說的。還是說說你吧我北伐去得匆忙,有許多話想囑咐你,可沒來得及。八個孩子中,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是我最小的女兒,自小兒父母寵你,七個兄姐讓著你,家中下人們捧著你。你愛胡鬧,我們也當是天真無邪,你脾氣壞,我們也當是直爽可愛。由得你撒嬌任性,倚小賣小的……」他嘆了一口氣:「若你嫁了尋常人家,雖說女子以順從為婦德,可你公婆看在我的份上,也會憐惜你,忍讓你。可你偏生嫁了皇家。」
潘蝶被說中心事,滿腔想告狀想訴苦的怨念,都化為了悔意:「爹爹,我知道了,我以後,會改的……」
潘美何嘗看不出她的異樣,可此時又能怎樣呢,嫁出去的女兒,過得如何,老父親縱是著急,也是插不上手,只嘆息:「蝶兒,爹爹不該讓你嫁了皇家,雖說在諸皇子中,襄王的性情最是淳厚,但是他也是天之驕子,王者之尊。如今我只望你能夠懂得長進,要記得:他是君,你是臣。君為臣綱、夫為妻綱,你千萬不可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任性。須知,旁人不可能像父母一樣愛你,把你的缺點全看成是優點;旁人也不可能像自家人一樣,去容忍你遷就你。切記,切記!」
素來剛猛威嚴的父親,此時拖著病痛的身體,如此苦口婆心地一句句去提點她,潘蝶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撲在老父的身上,盡情地大哭,心中只是想到:「爹爹,要是早能聽到你一番金玉良言,我就不會做錯這麼多。如今,如今只怕一切都遲了。」
只是那個時候的潘美,氣吞山河,如何會想到這些話?只是那個時候的潘蝶,自負任性,縱有這一番話,又怎麼會聽得進去。
縱然是不明內情,縱然是病體衰弱,然而以潘美這麼多年來出將入相的經驗,怎麼會看不出,今日潘蝶回來,缺少了丈夫相伴,潘蝶脂粉下難掩的憔悴,勉強裝出的笑容。然而潘蝶自幼好強,她既不肯說,他也難以想問,略一思索,不難解其中關鍵,唯一可做的,卻也是勸女兒改變性情。他這一輩子豪放,老來卻為了愛女,第一次跟人說這等婆媽的道理。
潘蝶伏在父親的身上,盡情大哭。然而縱然她流出的眼淚可以斗量,卻也無法挽回逝去的一切了。她已經永遠失去了元休的心。
北伐的失敗,使得皇帝心情大為失落。
心情好或不好的時候,作為轉折,他喜歡改變一下名字。當年他登基時,改自己的名字趙光義為趙炅;到後來繼德昭和德芳之死後,再流放了秦王延美,解決了所有心頭大患,他就將年號太平興國改為雍熙,將諸皇子由德字輩改為元字輩。這年秋天,皇帝再度下旨,將韓王元休的名字改為元侃並進封為襄王,冀王元雋的名字改為元份並進封為越王。
改名給皇帝是否帶來好心情暫且不知,至少,對於新任的襄王妃潘蝶來說,並沒有給她帶來好運。
潘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這年的冬天,好象也格外的寒冷,潘蝶孤零零地躺在王府中,似乎連心裡被冰封住了。
這年冬天,大將潘美病故,皇帝廢朝三日,以表哀思,並追封其為鄭王,謚號武惠。
張旻的別宅,春日裡薜蘿纏繞,新任的襄王元侃為此地起名叫薜蘿別院。
紫藤花下,劉娥倚著窗子,攬鏡自照,只見自己玉容消瘦,紅暈全褪,昔日的容顏如今憔悴不堪,不覺暗暗垂淚。
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搶走了鏡子,遞過手帕來:「你病還沒好呢,又不聽話了,坐在窗口吹風又流淚的,呆會兒,又得嚷頭疼了!」
劉娥抬起頭,看著襄王元侃:「三郎,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了?」
元侃笑著抱起她,她的身子輕飄飄地,好象一點重量也沒有似地:「胡說,我的小娥是天底下最美的人,你要是難看,天底下就沒有好看的人了!」
劉娥低頭,強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呢!」
元侃笑道:「才不是呢,我要你快快地好起來,快快地恢復你的花容月貌,不許你再傷春悲秋的,不許你再想不開心的事。因為……」他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道:「將來的路,不止是你一個人走,而是我們兩個人,你為了我,也得讓自己開心起來,康復起來。再給我生十個八個的小寶寶!」
劉娥臉一紅,抽回手道:「十個八個,你以為我是母豬呀!不過你是王爺,再多的小寶寶,也會有人給你生的。」
元侃已經抱著她走回屋子,扶著她坐回梳妝台前,嘆道:「你看你多可惡,人還病歪歪的呢,嘴先不饒人了!」
劉娥微微一笑,由著元侃為她梳著一頭長發,看著原本如雲的長發此時也變得枯黃,心中黯然,卻因方才元侃的話,沒有再說。瞧著鏡中元侃凝望著自己的臉,過了一會兒,輕輕地道:「聽說,王妃也病了,是嗎?」
元侃的臉沉了下去:「好端端地,不要提她了,掃興!」
劉娥輕嘆一聲:「我可以不提,你能迴避她的存在嗎?她是金尊玉貴的王妃,我只是個無名無份的小丫環,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向王爺你要求什麼!可是,那個無辜的孩子,卻是你的親骨肉,我能不能代他,求你一件事。」
元侃輕嘆一聲:「不管是你的要求,還是孩子的要求,同樣重要,我無不從命!」
劉娥的身子輕輕地顫抖,好一會兒,她忽然轉過身去,抱住了元侃,伏在他的身上哽咽道:「你再愛一千個人也罷,愛一萬個人也罷,我都無所求。只求你在踏進玉錦軒之時,能夠先想一想我們的孩子,他是怎麼死的。否則的話,我可憐的孩子,他是死也不瞑目呀!」
劉娥閉上了眼睛,她的心很疼,今天她做了一件讓自己心裡很不舒服的事,她對他用了心計。
她知道她的三郎是個心軟的人,她知道他為了她,與王妃決裂了。因為那時候她是弱者,而王妃是強者。但如今,王妃的父親死了,她自己也病了,那麼他是不是因此而會對王妃改變心意,因為憐惜她的弱,而去重新關愛她,呵護她?
她不許,哪怕這世上他再去愛上一百個一千個其他的女人,他的心意要是轉了,她能有什麼辦法。可唯有這一個,她不許。
如果他去愛了那樣的一個殘害他骨肉的兇手,她怎麼能夠再與他相親相愛下去?為此她寧可對他對心機,扮柔弱,用盡一切的手段,儘管這樣做,她自己的心也會疼痛。他對她這樣地好,她怎麼可以對他用心機手段?可是為了孩子,為了她心中的恨,她什麼也不顧了。哪怕冒著將來被他發現會讓他對她生份了的危險,她也顧不得了。
她沒有辦法和殺子兇手共事一夫,恍若無事。哪怕她再卑微,再低賤,她也做不到。哪怕要失去他,她也要去做。
她心裡這種強烈的感情無法自控,她伏在他的心中,想著這個目標的時候甚至是渾身顫抖的。他會發現嗎,他會失望嗎,他會因此厭棄她嗎?她怕得發抖,卻無法阻止自己對著他吐出這樣的話來。她怕到閉上眼睛不敢看他,但那股執著又讓她睜開眼睛,緊緊盯著他,她要一個答案,他必須給她,否則她將從此寢食不安。
元侃看著她已經閉上了眼睛,看著她在害怕,她從來不曾敢這樣逼迫於她。可她又這麼盯著他,用盡前所未有的能力執著地尋找一個答覆。
他的心也在疼痛,為她的執念,也為她的恐懼。他與她四目相交,不曾移動,他說:「小娥,我知道你的心。我的心也是與你的心是一樣的。我答應你,終我一生,我再也不會踏進玉錦軒一步,我永遠也不會再看潘氏一眼!」
劉娥她看著他的眼睛,她知道,他懂了她,他不怪她,他願意為她而承諾。她的心陡然鬆了下來,禁不住已經是淚流滿面,訴不成聲:「謝謝你,三郎,你心裡有他,我們的孩子死也瞑目了。」
天色暗了下來,元侃被貼身內侍懷德催了三次,這才依依不捨地走了。
才一回到王府,翊善楊崇勛便一臉嚴肅的迎上來,道:「臣有事,要回王爺。」
這是王府屬官的首臣,元侃也不得不恭敬相對,道:「先生請說。」
楊崇勛就道:「王妃已經病了近一個月了,王爺從未進過玉錦軒。臣職責所在,提醒王爺,便是從禮法人倫上,王爺也應盡到探視之義務。」
元侃怔了一怔有,有些羞窘,卻也只得拱手道:「先生,我知道了。」
楊崇勛拱了拱手,也不再說。他是王府首臣,不能讓人在禮法上指摘襄王的過失。但是夫妻之事,他可管不著。他其實也差不多是暗示元侃,哪怕夫妻感情再差,他便是到進門打個轉,也是盡了禮數呀!
元侃輕嘆一聲,心事重重地轉身入內。
王府中,楊崇勛並不是第一個向他提出建議的人,他亦不是沒有想過去探望潘妃。只是每每走到玉錦軒前,卻不由自主地立住了腳步。其實何須劉娥請求與提醒,他每每站在那門口,心中也會想起劉娥那未出世的嬰兒來,這發自內心的抵觸也讓他無法邁出這一步來。
當他第一次得報潘妃病了之時,正還是小娥病重之時,那時候兩邊輕重分明,心裡根本無心理會。心中既恨她狠毒,又想她不過是借病蓋臉而已,兩人樂得不見面更好。
足足過了大半年,劉娥的身子日漸好轉,可是潘妃的病非但沒好,反而聽下人回報說日漸沉重。不知道為什麼,長久未見,這一個人對於他來說,竟是彷彿陌生人一樣的感覺。真不知道見了面應該說什麼話,自與她成親以來,越到後來,兩人相見竟彷彿沒有一次不是吵架收場。
因此上每每走到玉錦軒前,長嘆一聲,卻終於再沒進去,日子久了,竟是連想也沒有想到去看她了。遇到來稟報王妃相請的下人,只是吩咐一聲:「叫太醫再去看看!」
可如今,他剛答應了劉娥,卻又遇到翊善相勸,倒讓他一時進退兩難。
平心而論,他明白劉娥的心思,劉娥是不願意看到他與王妃重歸舊好,而他也不認為自己會忘記當日恩急。若無劉娥的請求,他今日遇到翊善相勸,也會去看望一下王妃的。而僅僅只是看望而已,他與她的感情,始於一廂情願的美好期待,然後由始自終,他們始終沒能夠明白過對方。
而今日,他卻答應了劉娥。
站在玉錦軒的門口,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麼叫做進退維谷,什麼叫怯於面對。他看到了廊下侍女在煮葯,他看到了張氏乳母驚喜地迎上來,他也聽到了彷彿潘妃在裡面低低的咳嗽。
他只要腳一邁,就能夠進去,然而這一進去,他不止是違背了對劉娥的承諾,辜負了那個因為他的疏忽而幾乎失去一切甚至差點失去生命的女人,那個他深愛著的,也深愛著他的女人。更是對不起自己的心。他與劉娥一樣,這一生也無法原諒潘蝶所做出的事情,這一步邁進去,就是對他與劉娥感情的背叛,也是對那個死去孩子的背叛。不止是為她殺了他的孩子,更是為了,他無法和這樣一個女人再有夫妻之情。就算他進去了,那也是虛情假意,也是無恥得很。
但是若是不進去,看著眼前那些侍女嬤嬤們眼中的驚喜與期盼,想著翊善說的「禮法人倫」,他覺得自己要做出一件極之殘忍的事情,殘忍到他從前從未想過,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他一直是個溫和順從的人,這輩子幾乎極少做出過拒絕別人的事情,更從未做出過傷害別人的事。去拒絕自己禮法上的妻子,去拒絕對一個病人的探視,去傷害一個女人,一個病人。他覺得自己何其殘忍。
可這一步,他也邁不進去。
他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痛苦,如果說以前他也遭受過許多的痛苦,比如母親的離開,比如父親的忽視,比如皇叔的被貶,比如大哥的被囚,比如劉娥的被逐與墮胎。這些痛苦都是讓極深的,都是極之殘忍的。可是這些痛苦對於他來說,是天降的災難,讓他遭受忽如其來的傷害,讓他恐懼而無助,每一次的傷害都是往他心口插刀。
可是這一次的痛苦,卻是讓他自己選擇,要往自己心口左邊還是右邊插刀。他不想選擇,哪怕是被動接受,哪怕是被動傷害,那也不是他的選擇。這種自殘,是對他精神產生前所未有的傷害。
元侃只覺得再也無法負荷這種傷痛,眼見得張氏迎上前行禮,看著他一動不動,忍不住欲上前去拉他的時候,他看著她,如同被猛虎撲面的驚恐,忽然倒退兩步,逃也似的轉身就跑了。
張氏愕然看著元侃忽然間轉身就迅速跑走,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忍不住往前追了兩步,直至被護衛擋住,這才醒悟過來,襄王竟是到了門口,還是不肯進來。她看到他眼中的驚恐與厭棄,這玉錦軒在王爺眼中,竟成了龍潭虎穴,她們這些人在王爺眼中,竟成了猛虎野獸不成。
元侃一口氣跑到后苑中,再也忍不住,撫著迴廊的柱子,淚如雨下。幾個內侍追了過來,見他如此,一時竟無人敢上前去,俱去遠遠地守著。
劉媼聞讀,趕了過來,見了元侃如此,也不禁心疼,走上前去,扶住元侃,嘆息一聲:「王爺,你別這樣,教老奴心疼。」
元侃捂住臉,哽咽道:「嬤嬤,我覺得自己好生殘忍,我沒辦法進去,我沒辦法。嬤嬤,你說,為什麼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難道她的心就不痛嗎?」
劉媼卻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潘妃會因為自己做出過殘忍的事情而痛苦嗎?她不會的,她只會痛苦別人為什麼不依從她的心意行事。她憐惜地看著元侃,這是她養大的孩子,特別善良,特別心軟。如果說她以前還曾覺得,這麼要強的王妃,或許是可補足他天性中的軟弱,可如今她卻極為痛恨這份強橫對這個孩子的傷害。
「王爺,你不必勉強自己。」劉媼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其實這樣是不對的,她是王爺的乳母,她不能讓他行差踏錯,她不能讓他品行有失,她不能讓他受官家的責怪,她得糾正他,她得讓他做得合乎大家的期望。
可是,他沒有任何的錯,他也努力地去珍視與遷就王妃了,他也一直對自己尊敬有加,他聽從屬臣的建議努力學習上進,努力不敢行差踏錯。
他的錯只是因為喜歡了一個小婢,然而在皇室子弟中,這又算得了什麼。換一個懂事的王妃,甚至是換一個更懂得分寸進退不擅自作主的乳母,都不會遭遇這樣的災難。
「不是你的錯,」劉媼想,若有錯,就讓所有的錯歸於她一身吧,此時此刻,她只想心疼自己的小主子,不要這麼痛苦,不要這麼自責,她說:「您只管從了自己的心意行事,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處承擔,你不必勉強自己。一切有老奴照應著呢,您又不是大夫,看與不看,又有什麼差別呢。」
元侃漸漸平靜下來,不由地點了點頭:「那……她就拜託嬤嬤照應了。只管去請御醫來看,有什麼藥物,若外頭沒有,你進宮去向聖人討要也行。」是啊,他又不是大夫,他進去,又能做得了什麼呢。
他的內心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可是他不想這麼痛苦,他已經做出決定了。是潘氏自己割斷了這份感情,他就算進去了又如何,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假裝他們還是一對尋常夫妻。這種假像,他與潘氏都知道,是不存在的。
既然如此,還是不必再猶豫了,不必再這樣自我折磨了。
他以為他拋開了,但是他不知道,這種決擇與痛苦,對於他的人生來說,才剛剛開始。他還要在將來,面臨無數次這樣的痛苦與決擇,割裂與放棄。
自得知父親潘美的死訊,潘蝶的精神,完全垮了下來,整個人再也支撐不住了,這一回,她是真的病了,忽然病勢一來,就格外沉重。她是個心氣極高的人,越是這樣的人,這心氣一垮下來,就更厲害。
她病了這段時間,心情越發地敗壞,更加的顧影自憐。她本是世間的寵兒,從來都是眾星捧月的存在,可她這一病下來,卻只覺得被這個世界所遺棄了一般。
她父親去世了,對於整個潘府來說,是天塌了。她的母親在為她父親的喪禮而忙亂,在為整個家族的命運而忙亂,既來不了也沒辦法過來。而她的丈夫呢,為什麼不來看她,難道他對她,真的這樣絕情嗎?
這一日她似乎聽得他要過來了,似乎外頭有乳母在說話,而且乳母之前也說,翊善已經答應去勸王爺過來。可她伸著脖子半日,只見著乳母垂頭喪氣地進來,她的身後卻沒有別人。
潘蝶眼睛直直地望著房門:「王爺,他來了嗎?他還沒有來嗎?我病了他不知道嗎,他為什麼沒有來看我?」
張氏哪裡敢說實話,只能支吾著:「並不是,王爺他……」
潘蝶瞪眼問她:「他沒來看我嗎?」
張氏連忙改口:「不是的,他來看過您了,看您睡著,叫我們不要打擾您,就走了。」
潘蝶知道自己如今白天也經常昏睡,頓時信了,生氣起來,問張氏:「你為什麼不叫醒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著他?」
張氏無奈:「都是老奴的不是,是老奴不敢叫醒您,老奴下次一定記得。」
潘蝶看著張氏的神情,忽然間有有些明白了:「他根本沒有進來過,對不對?」她嘶聲叫了起來:「為什麼,他為什麼這般無情?」
張氏嚇了一跳,欲去擋著她口出怨言:「王妃,您別說了,免得傷了感情。都是老奴的錯,您罰老奴好了。」
潘蝶看著張氏的神情,忽然間心灰意冷,問張氏:「為什麼會是這樣,我到底做錯什麼了?我是王妃,我只不過處置個婢女而已,他憑什麼就這樣對我,憑什麼?」
可張氏又能說些什麼呢,她只能垂淚罷了。
襄王這一去,沒有再來。張氏後來又多次相請,只是大半時間他都不在府中,偶然回府,凡是潘妃身邊的人,都見不著襄王,都讓那貼身內侍懷德給擋了回來。她託過劉媼,託過楊崇勛,都無法使襄王來到玉錦軒,也實在是無法可想了。
自潘美死後,潘府聲勢大不如前,潘美在世時姬妾子女甚多,死後潘夫人便連自家的事也擺不平,還指望這個嫁入王府的女兒撐腰,哪有餘力幫到女兒。也不過是來一回哭一回,連襄王的面也見不著。
自劉娥之事後,劉媼躲事躲得厲害,也是指望不上的。直到此時,張氏才發現,大將軍之女堂堂襄王妃潘蝶這個天之驕女,竟是六親無助。思來想去,她一個乳母,能有什麼辦法。
潘蝶自那日以後,脾氣倒收斂了許多,不再動輒打罵吵鬧,但卻似乎將平生心氣都抽幹了似的,那病勢就越發地沉重了。
張氏看在眼中急在心頭,終於這一日,她打開重重的鎖,自深藏的柜子中,取出了一個錦盒,暗暗道:「王妃,恕老奴自作主張一回吧!」
這日傍晚,她尋個機會,擋住了襄王貼身內侍雷允恭。
雷允恭倒是吃了一驚,這些日子他可是躲著王妃這一派的人,不為別的,就是當日王爺在後苑安置劉娥,前後的事都是他辦的。如今王爺在外頭,也是他跟著,所以尤其怕王妃的人從他這裡發現什麼。當下先是一縮,又陪笑道:「張媽媽有何吩咐?」
張氏卻只是看他一眼,反而態度和氣,道:「雷公公,老身想請你幫一個忙。」
雷允恭有些不明白,看著張氏讓他跟自己進了內院,不由更是害怕,一邊忙打眼色讓小內侍去報信,另一邊卻也不敢不跟著去。王妃與王爺失和,這是主子們的事情。他若是膽敢違拗,以王妃的性子,先把他打個稀巴爛,也可就太冤枉了。
就見著張氏帶著他進了側院,叫小丫頭在外頭看著,自己鄭重地拿鎖開了柜子,拿出一個錦盒,打開給雷允恭,道:「公公看這隻如意如何?」
雷允恭怔了一怔,盒中是一隻晶瑩剔透的綠玉如意,通體無一絲雜色,他自宮中到王府,什麼珍寶沒有見過,但是像眼前玉質這般好的如意,卻也是少見。心中一驚,難不成這是要送給王爺,可又怎麼讓自己來看,當下不敢更加妄言,只陪笑道:「張媽媽,您這是什麼意思?」
張氏鄭重道:「這玉如意,是先皇御賜給武惠王的,也是王妃陪嫁中最貴重的物品之一。」
雷允恭知道這武惠王就是潘美,吃了一驚,更不敢接話了,忙道:「這麼貴重的寶貝,張媽媽還是快收起來吧,仔細弄壞了。」
張氏卻又打開另一隻盒子,只見一片金光燦燦:「這裡是五十兩黃金,請公公笑納。王妃有事,想請公公幫忙!」
雷允恭哪裡敢收,嚇得跪下了:「王妃有事儘管吩咐奴才,這、這東西奴才萬萬不敢收。」
張氏一把拉住不讓他跪下:「並不要公公冒險,只要你做一件事。若是成了,王妃還不止此謝。」
雷允恭心裡直打鼓:「張媽媽有話好好話,只要奴才辦得到的一定儘力,若是辦不到也只能的……」
張氏截斷他的推辭,道:「我要你代王妃,把這玉如意送到一個人的手中,並把王妃的這番話也帶到……」
薜蘿別院。
劉娥看著桌上的綠玉如意,一動不動,聽著雷允恭低頭轉敘王妃的旨意:「張媽媽說,王妃的意思,既然王爺真心喜歡你,為了王爺好,她也願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等她病好了以後,就進宮請皇上赦你回府,立為側妃。從此後以姐妹相稱,共同服侍王爺。」他偷偷地再看了看劉娥的臉色,又道:「她還說……」
劉娥淡淡地道:「她還說什麼?」
雷允恭道:「她還說,劉娘子是皇上有旨驅逐的人,王爺把您藏在外頭,萬一被皇上知道了,連王爺也會牽連,劉娘子更是危險之至!」
劉娥嘴角一絲冷笑:「所以,你自告奮勇,幫她來勸我,是嗎?」
雷允恭嚇得忙推了個乾淨:「奴才不敢,奴才一直推說自己不知道,後來逼得急了。奴才只好說:奴才也不知道劉娘子現在在哪裡,只是試試看能不能把話帶到!」
劉娥看了雷允恭一眼,問他:「雷公公,你是王爺的心腹,倘若我連你都信不過,還信得過誰呢?以你之見,我該如何?」
雷允恭哪裡敢出主意,只道:「奴才哪裡有主意,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劉娥問他。
雷允恭小心翼翼地道:「劉娘子,奴才自然是知道您心裡苦。可是,她說的話,未曾沒有道理。這總是個機會,難得她開了這個口,正好可以風風光光地回去。否則的話,若是一時半刻走漏風聲,豈不是又要生事。難道……您真要一生一世,如此躲躲藏藏,擔心受怕嗎?」說到最後一句,不免也加了幾句勸慰之意。
劉娥嘴角一絲冷笑,笑中卻帶了幾分凄涼,王妃不愧是王妃呀,她一句話,可以叫自己這樣的小婢上天堂,也可以下地獄。可是,若是她這般就應承了,那她受過的苦,她死去的孩子,又算得了什麼。
她輕輕地撫著眼前的綠玉如意,良久才道:「好一柄價值連城的綠玉如意呀!如意如意,王妃要翻雲覆雨,皆能如意嗎?是,我可以重新回府,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做側妃,受她的嗟來之食,是嗎?」她手一抬,「砰——」地一聲,用力關上錦盒:「倘若她早肯說這一句話,我會立刻跪倒在她的腳下感激涕零。只可惜,如今一切都太遲了。我那枉死的孩子若於地下有知,肯讓他的娘親,拿他的性命做交易,換回自己的榮華富貴嗎?她要我還她丈夫,那誰來還我孩兒的性命?」
雷允恭嚇了一跳:「劉娘子,您三思,莫為一時意氣——」
劉娥看著雷允恭,眼中平靜無波:「我這不是意氣,莫說三思,便是三十思也是如此!雷公公,您不是告訴她說,並不知道我在哪裡嗎?拿了這個如意,回去對她說,王爺沒有找到劉娥,您也沒有找到劉娥,誰也找不到劉娥,誰也幫不了她!她縱然是大富大貴之人,但是世界上有些事情,終究不是都可以件件如意的。」
雷允恭張了張嘴,想要勸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沒有再說下去,只得拿了綠玉如意回去了。
他把這玉如意還給張氏,張氏也愣住了,她滿心以為,這樣的條件,是那個小婢無法拒絕的,她沒想到,居然有人膽敢拒絕這樣的條件。
張氏卻心底惶恐,昨日潘蝶不肯吃藥,她苦勸無法,只得將此事說了,潘蝶沉默片刻,還是把葯吃了,她知道她是默認了,這麼驕傲倔強的人,還是向現實屈從了。可是,就算她屈從了,她依舊還是得不到她想要得到的東西嗎?
張氏把玉如意拿回去了,潘蝶看著眼前的玉如意,忽然笑了:「她拒絕了?她居然敢拒絕?她憑什麼拒絕?」
張氏知道瞞不過她,也只得把事情說明了,見狀勸:「王妃休要生氣,她不過是個無知小婢罷了,您休要同她一般見識——」
潘蝶喃喃地道:「她只不過是個卑微的賤婢,我給了她機會了,」她一把抓住張氏的手,神經質地問她:「嬤嬤,我給了她機會了。」
張氏不住地點頭:「是的,是的。」
潘蝶並不是向她詢問,而只是想得到對方的肯定罷了,她焦灼又重複:「我沒錯,對不對?我為了這個男人,向一隻螻蟻低頭,我夠有誠意了,對不對?」
張氏淚落,她捂著嘴不住點頭:「是啊,是啊。」
潘蝶喃喃地道:「那王爺他不可以再怪我,他不可以再怨恨我,對不對?」
張氏淚落更急:「是,是。」
潘蝶忽然爆發起來,一甩手將那玉如意扔在地下,忿然道:「那他為什麼還不回心轉意,為什麼還不來看我,為什麼?」
張氏忙去護著那玉如意,卻哪裡來得及,只看著那如意摔得粉碎,她拾起碎片,卻也是拼不回來了,她心中蠻是酸楚,哽咽道:「王妃,夫妻之間,不在於誰對誰錯,只是……」
潘蝶看著那碎片,忽然就明白她想說而未說的話了,感情的事,跟這個玉如意一樣,摔碎了,就合不攏了。
潘蝶雙目一閉,兩行淚流下。
半年後,襄王妃潘蝶病重而亡,年僅二十二歲。在她病重的最後一天,她一直都望著房門,期望看到襄王元侃的身影,可是直到死,她也沒有等到元侃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