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與此同時，聖都的夜
「說下去。」陳熹倒要看看他有什麼說辭。
「原因有二。其一是與民爭利：建元之初才丈量了天下土地，分予百姓不過一代人，傳其稼穡之術，才熟悉了，今日又再度田，豈不前功盡棄，實行之時，各級官員必上下其手，及至地方，你家多一分地，我家多一丈，你家地在東，我家在西，你家地在山腰，我家在土丘，是非曲直，全憑縣官一張嘴，但有一滴油，都要榨進鄉紳惡霸的肚裡，對朝廷是百弊而無一益；其二是愚以為傅公難以勝任，其年事已高，況私德有缺，萬望朝廷能另取人用之。」
言罷，低頭彎腰行禮，眼睛卻死死地向上翻，盯著太子陳熹的反應。畢竟他也怕，即便知道，只要說了這番話，肯定會被在場的人記住，出了這個門，必然是名利雙收。
他也怕出不了這個門。
太子殿下眯眼看著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雖然知道他必定是為了私利，卻沒想到他真整出了歪理邪說。可最後的話，陳熹很不喜歡。
「於有德大人說傅公私德有缺，怕是站不住腳。據我所知，於有德大人光是家中姬妾就比傅公只多不少，而傅公皆是陛下賞賜，不知大人是從何而來。」
起身走向於有德。
不敢抬頭，就能感受面前帝國未來主宰身上撒發出火焰一樣的熾熱，熱得於有德鼻尖沁汗，浸濕了脊背。
「於大人這麼多年都未續弦，以國事為重，我覺得於有德大人還是多向於大人學學，怎麼才能在朝廷幾十年屹立不倒，年輕人，容易翻跟頭。」
太子陳熹把於有德重新按回椅子上。
「其實我之所以要徹查，絕不止是因為傅公與我有舊，試想，諸位大人誰沒有家人甚至家族，如果縱容這種行為，後果不堪設想。」
招招手，嘩啦啦上來一大幫拎箱負篋，晃悠悠地提上堂，重重沉在地面上，足以見其分量之重。
「各位大人，除了上交國庫和內帑，使者贈予和取到的禮品都在此了，算是我給的見面禮，不妨給尊夫人和子女拿回去。」
「商師傅，先請，雖然比不上剛剛的玉珏，也有點鬼蜮王庭的好東西。這次可要擦亮眼睛。」
陳熹伸手比著面前堆積的小山，示意到。
夜漸深，好戲還在後面。
這場瓜分還會持續很久很久。
但是此時的一切似乎都與遙遠的乾朝聖都毫無關係。
天都還沒亮，甚至即便正午也少有晴空，一直是死氣沉沉的。
少年平靜地睜開眼，對於他來說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沒有一絲一毫的區別。
即便屋子裡一片漆黑，他也洞若觀火。
起身，拿起枕邊疊放整齊的衣服，說是衣服，如果用王富貴的話來說，和破布沒什麼兩樣。
都穿好，回身把被褥疊放整齊，才走到門口，打開門。
一打開，即便是受盡烏雲遮蔽，月光也毫無保留地奮力流瀉到他的身上。
而少年也同樣不辜負這微光，相似的破衣爛衫，放在他身上就顯得與眾不同。即使沒有人，也站得筆直挺拔，抿嘴看著天空，一雙熾熱的雙眸，分不清是映著月光，還是他與生俱來的清朗。
只有身上的疤痕，表現出少年的日子很不好過。
而屋內的陳列，更是印證了這一點，或者可以用窩來形容少年的住處更加合適。
他的家在居民聚集區最邊上的位置，倒不是因為他有多麼孤僻，只是因為面前就是一片樹林，背後是聚集區和巍峨高絕的被喚作聖都的城牆。
這是他整個世界的邊緣，雖然很好奇，但從來不敢深入。
順著昏暗的夜光進去看，逼仄的空間，土石壘成的板床，覆以稻草，再鋪被褥，旁邊墩著一塊圓木，一節不知從哪淘換的立櫃，這三樣，就是少年的全部家當。雖然少，也足以把小屋填得滿滿當當，甚至少年還糊住小屋牆壁和屋頂上的所有縫隙為了保暖，但也因此沒了光亮。
而他從懷裡掏出一本書，顯然，這才是心中最寶貝的東西。
少年打開書，本想閱讀，可天公卻總是不作美，他抿著嘴，抬頭看天，皺了皺眉頭，不是怨天尤人，而是觀察天象，月亮有沒有可能擺脫雲層的遮蔽。
今天沒希望看書了。
他折回屋子，趴在地上，慢慢匍匐進床底，撐起最拐角的床腿，下面是一個活動的石塊。移開石塊，打開蓋子，是他挖的小坑洞，正好與手中的書差不多，裡面還有一本，再把手裡的書放進去，蓋上，移回石塊，從床底出來。
輕輕合上門，開始煅煉身體，鍛煉的方式和傅喻像極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起來的。
木墩上用布蓋著幾塊乾糧，鍛煉結束的少年拿了一塊霉點少的，還沒長出霉斑的吃起來。
本來想多吃兩塊的，但還不能確定今天的運氣怎麼樣，沒捨得吃太多，一定要保證每天都能填飽肚子。
月亮逐漸與雲層混為一色，代表著黎明到來，天要亮了。
少年也出發，他總是很有精力，即使食不果腹，也像五臟六腑都點著火焰一樣熾烈，因此他總能佔據一個靠前的位置。
靠前的位置，意味著你有更大的可能，撿到每天天不亮的時候，聖都打開城門用車拉出來的垃圾。
每一車垃圾都是都城中吃剩下的食物。
對城裡人來說這是垃圾，對數以萬計的城外的人民來說，這就是天賜，運氣好的時候能吃到乾的，運氣差的話，即便撒到地上的，為了活命，也得俯下身子。
少年就是這麼長大的，或者說大概率會這麼長大。他實際不足十歲，沒有人知道他多少歲，因為是孤兒，從這家討一口，從那家要一嘴，稀里糊塗長成，還長得挺好，雖然瘦削，但比同齡人高大。
這裡的人沒有土地，所有的土地都屬於聖都裡面的人，起碼少年從未見過他們。
只知道，運氣最好的人，可以被選中到外面的土地耕種，據說，那裡的糧食也會發霉，因為實在太多了，吃都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