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第4章第三章
昭明十四年,享盡榮寵十數年的挽月夫人因病過世,隨之,從小被捧在掌心、寵上雲端的傾君公主一夜之間跌落泥中,再無人問津。
常人所理解的「愛屋及烏」,挽月夫人在世的時候被晏璽演繹得淋漓盡致。可四年前的一場大雨,將所有的纏綿繾綣洗刷得乾乾淨淨。無論是香消玉殞的挽月夫人,還是與夫人有著相似容顏的傾君公主,突然成為那位傳聞中的「專情」國主的禁忌,連二人的名諱都無人敢在晏璽面前輕易提及。
曾經驕傲如孔雀般的傾君公主漸漸地淡出宮人的視線,直到今夜,突如其來的一支挽月舞,讓人恍惚以為時光倒流回十五年前,又看到當年盛世榮光下一舞傾君的挽月夫人。
晏璽的禁忌,宮人當然知曉,初看挽月舞時的驚艷,隨著古月曲的消逝化作驚詫,再見到晏璽憤怒地砸了酒杯,皆是驚恐地抖了三抖。
可作為貢月國使臣的貢元是不知道的。在黑暗中乍然見到晏傾君額頭突然亮起的「新月」,他心中的皇後人選就已經有了動搖,再看這一支挽月舞,此刻晏傾君在他眼前簡直就如月神化身一般。他驚喜得連晏璽的動作都未注意到,只是愣愣地看著晏傾君。
晏璽因著突然湧起的怒氣而通紅的面色漸漸平復,緊鎖的花白雙眉漸漸舒展開來,隨即笑了起來,樂呵呵道:「今夜這酒杯還真是滑手……」
一邊馬上有宮女跪下,顫悠悠道:「奴婢該死!請陛下責罰!」
「自行下去領罰!」晏璽沉聲道。
「陛下,老臣欲代我貢月國主求得傾君公主為後,不知陛下可願割愛?」貢元突然轉身,向著晏璽跪下,咬重了「傾君」二字。
宴席上這才恢復了些許生氣,隱隱起了議論聲。
一直跪在地上的晏傾君稍稍抬了頭,看入晏璽眼裡。
晏璽重新拿了一隻酒杯,在手中摩挲轉動。他細細看著晏傾君的臉,眼前漸漸勾勒出十五年前在自己眼前言笑晏晏的女子,同樣的年輕,相似的美貌,連眼角那顆殷紅的淚痣都如出一轍。
「依朕看……」晏璽拉長了尾音,頓住,見到晏傾君的眼中閃起一片漣漪。他輕咳了一聲,眸中竟有了快意的笑,緩緩道:「貢王爺請起,君兒能得貢王爺慧眼賞識,是她的福分!」
晏傾君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顫了顫,只這一句話,她便知道了結果。她側首看向晏珣,見他正好長吁一口氣,再看奕子軒,他如初來時一般,拿著酒壺仍在喝酒,嘴角卻是帶上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半月來第一個雨停的夜晚,潮濕,凈涼。
晏傾君最後看了一眼不遠處彷彿高入雲端的宮牆,緩緩閉上眼。四年來的第一戰,輸了,輸得真乾淨!
她不想相信自己的判斷的。直到酒筵前,她見晏珣時還特地隱起了水袖,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懷疑。
和晏珣十幾年的兄妹,四年來他無處不在的照拂,她不想懷疑。和奕子軒四年的朝夕相處,遞過琉璃珠時他眼中的情意,她不想懷疑。她親眼所見父皇待母親百般好千般愛,抱她在懷裡說她是他最最疼惜的傾君公主,她不想懷疑。
直到現下塵埃落定,她不得不承認,不得不面對。他們一個有意傷她額頭,一個親手畫上硃砂,贈她脂粉贈她琉璃珠,只為誘她入局。
她一支挽月舞,想要挽回父皇對母親的哪怕半點情念,望他念在昔日對她手下留情,可終究,曾經的情比金堅,如今彷彿石沉大海,消失得連半點漣漪都無。
晏璽又高舉著酒杯在說些什麼,晏傾君垂眼冷笑,只覺得耳邊儘是微風拂過的聲音,竟是半點都聽不進去,只是最後一句,她聽得清清楚楚。
「看來三月初三,真是大好的日子啊,哈哈……朕便趁著這大好的日子,再撮合一件喜事。子軒,你看朕的雲兒,可配得上你?」
「傾雲公主德才兼備,子軒心儀已久。」
晏傾君儘力止住雙眼的酸澀,僵直著脊背不讓自己抬頭,不讓他人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今夜是倒春寒吧,否則,怎麼突然就冷了起來?
她記得昨夜奕子軒拉著她的手在宮中漫步時,儘管大雨剛停,風聲瑟瑟,可絲毫未覺得冷……
是啊,三月初三,真是大好的日子!
是她的生辰,是母親的忌日,是她被許為一國之後,奕子軒抱得美人歸的日子!
晏傾君垂首間瞥見自己的手,緊緊地握住了鵝黃色的水袖,微微顫抖著。她想放手,剛剛鬆開五指又馬上抓住。她笑了笑,不是放不開,不敢放而已,她怕一旦放手,自己會忍不住顧不得此時的處境,立刻扇自己兩個耳光!
她居然容忍自己到了這般窘迫的境地!
早就料到了不是么?
——傾八千城池,攜萬里雲錦,獨願與君好。
那「君」字不是指她晏傾君,而一「傾」字,一「雲」字,卻是指的傾雲公主。紙箋不是奕子軒給她的,而是晏傾雲在與奕子軒談條件。
茹鴛整個人呆若木雞,眼看著晏傾雲與奕子軒跪地領旨謝恩,看著百官齊聲恭賀,看著晏傾君僵直著背脊站在貢元身邊。
她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的晏傾君,十歲的晏傾君。高揚著的眉頭,閃著精光的雙眼,桀驁逼人的笑容,明明比她還小了一歲,那渾然天成的氣度,卻是皇宮裡最耀眼的存在。
她還想起四年前的三月初三,磅礴的大雨中僵直的背脊與今日何其相似?那時她的公主呆立在雨中,分不清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她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問她:「你說,爭來又有何用?到頭來不過一把黃土……權勢再大,能大得過天么?」
那時的晏傾君十一歲,她十二歲,卻聽不懂公主所講的話。只是傾君公主的鋒芒一夜收斂,彷彿夜空里的星斗,隕落得毫無痕迹。直到今夜……
茹鴛看著她,宮燈下身影模糊,低垂著腦袋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明明近在咫尺,卻讓她有了疏離感……她突然有些怕了,五年前的傾君公主,好像又回來了……
晚宴散去,皇宮再次恢復平靜。茹鴛跟著晏傾君回白淑殿,一路無言。今夜發生這麼多變故,她不明所以,卻不敢多問。
白淑殿門口站了一人,月白色的袍子,腰間的玉牌清光流轉。
「太子哥哥居然還記得到白淑殿來,傾君真是受寵若驚。」晏傾君語調微揚,笑著緩緩開口。
茹鴛忙上前開殿門,掌燈。
晏珣隨著晏傾君入殿,掃了一眼她的淡黃色水袖長裙,微微笑道:「穿著水袖裙,傾君,你早便決意在今晚獻舞一曲?你我真是不謀而合。」
「是啊,早知如此,你也不用煞費苦心,在我額頭弄什麼『新月』,又是焰火,又是五彩琉璃珠,就為了讓貢元注意到我了。」
若非琉璃珠背後所代表的意義讓她一時恍惚,怎會察覺不到奕子軒給她點上的硃砂有問題?若非宮燈全滅,暗處才會發光的琉璃珠和額頭上的硃砂,怎會引起貢元的注意?
晏傾君微笑著坐在貴妃塌上,笑得一如往日的溫柔,不露破綻。
晏珣隨便找了個座椅坐下,同樣笑道:「傾君,我設計你是我不對,可是,既然你也有意嫁到貢月,就不會怪哥哥了吧?」
晏珣的眸子黑不見底,醞釀的笑意吞噬了瞳仁里原有的光亮,看向晏傾君,卻似隔了一層迷霧,再不見往日的清滌流光。
晏傾君斂目,眉目間儘是笑意,揚聲道:「當然,太子哥哥真是傾君最『好』的哥哥。連嫁到貢月為身份尊貴的皇后太子哥哥都替傾君考慮到了,我又怎麼會怪你?」
晏珣居然因著晏傾君這句話怔住,卻也只是一瞬,便接著笑道:「那就好。你早點休息,我明日一早再來看你。」
語畢,他轉身欲要離開。
「太子哥哥,」晏傾君突然開聲叫住他,低笑道,「你可記得,三年前的三月初三,你在這白淑殿前說過什麼?」
三年前的晏傾君十二歲,挽月夫人過世一年。她備好了薔薇釀,再準備了幾盤糕點,人剛剛出了白淑殿,便被傾昕傾雲和幾位小皇子圍住。
各種諷刺挖苦,嘲笑謾罵,甚至要命人毀了薔薇花叢。晏傾雲更是指責她在皇宮內私設祭台,要押她去訊仁府。
是晏珣來了,是晏珣把她護在身後,是晏珣不惜與眾人撕破臉,在白淑殿前怒吼:「都給本太子滾開!誰敢動傾君一根頭髮,就是跟我晏珣作對!」
此刻晏傾君略有疑惑地看著晏珣滯住的背影,恍然覺得那些過往只是她閑暇時的一場夢。
晏珣的身形頓了許久,最終輕笑道:「三年前?時間太久,不記得了。」
語罷,提步跨出白淑殿,身影迅速融在夜色中。
晏傾君扶著木椅坐下,垂首。
一直驚在一邊的茹鴛雙眼通紅,快步到晏傾君身邊,哽咽問道:「公主,今日……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晏傾君慢慢抬起頭來,面上略有倦意,嗤笑道:「茹鴛,你還沒看明白么?」
「直到公主跳挽月舞,奴婢才想到,那紙箋上的字跡……是傾雲公主的……」當時她太過高興,想當然的覺得紙箋出自奕子軒之手,看到晏傾君變作蒼白的臉還問了一句,晏傾君笑著打趣她說是粉塗得太厚,她就沒放在心上……
「可是……公主額頭的新月又是怎麼回事?」茹鴛還是不解。
「硃砂是奕子軒點上的,你用的脂粉是奕子軒送來的,單用是無妨……可兩者合用,呵呵……」晏傾君撥開遮在額前的散發,自嘲道,「茹鴛,半月前他們就在算計了。」
「就是說……」茹鴛頓了頓,理清思路,緩緩道,「半月前他們就想讓公主嫁去貢月,所以太子殿下有意傷到公主的額頭,奕公子點硃砂,也算好我們出席晚宴會用上脂粉。再在晚宴現場放焰火,熄宮燈,讓貢王爺注意到公主……」
「嗯。」晏傾君頷首。
「公主既然早有察覺,為何……」
「為何不使計應對?我也是在看到紙箋后才發現端倪。」那時她茹鴛已經替她打過粉,況且,那時她還想看看,究竟是自己多疑還是——這皇宮,當真無人可信!
晏傾君接著道,「此事最終的決斷權在父皇手裡,他要送我走,我逃過今晚又能如何?」
「所以公主才跳挽月舞……」
茹鴛的聲音越來越小,太子殿下今日的這一場安排,皇上不可能全不知情。挽月舞,若能勾起皇上對挽月夫人的念想,說不定會改變主意。若他仍舊要公主嫁,公主也能憑這一支舞在前去貢月前贏得聲望……
晏傾君轉身笑看著她,無謂道:「既然他們都想我嫁,我嫁便是。只是,父皇一道聖旨就可以解決的事情,讓我這麼被算計一輪,心裡想著不怎麼舒坦罷了。」
「是啊,陛下既然想讓公主嫁,一道聖旨便是……」茹鴛說到這裡,兩眼一亮,忙道,「公主,您不覺得蹊蹺么?何必兜這麼大的圈子讓公主出嫁?陛下和貢月國主最初定下的人選必定是傾雲公主!公主,或許……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茹鴛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聖旨已下,不管背後有什麼隱情,哪能還有變故……
「公主,其實能做貢月國的皇后,也挺好啊!晚宴前奴婢還跟您分析過呢,做了皇后,就無人敢欺了!那些忘恩負義的人,不要也罷!」茹鴛話頭一轉,故作輕鬆地安慰晏傾君。
晏傾君冷笑,不置可否,起身道:「明日再說罷。」
***
芳草萋萋三月天,和風暖陽,柳絮飄飛,似雪一般。突然,花兒散了,綠葉凋零,柳絮當真化作飛雪鋪了整個天地。
映天的素白,狂風大作,雪如雲錦沉沉壓下來,幾乎淹沒雪地里最後一抹生氣。
突兀的血紅在雪地里拉出斜長的痕迹,不稍片刻又被大雪掩蓋。寒風陣陣,冷入骨髓,女子只一身單薄的白色褻衣,沾了血,染了淚。她原本藕色的棉襖裹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子身上,染了片片殷紅,如冬日盛開的梅花一般。
「阿晏,阿晏我們回家……」女子勉強站在雪地里,兩手扣住男子的雙手,幾乎用盡了力氣拖著他向前。
男子眉間結起了絮白的冰凌,臉上黑色的泥紅色的血,雙唇沒有丁點顏色,只有微微顫抖的長睫昭示著所剩不多的幾許生氣。
女子雙手凍得通紅,兩頰掛滿淚,一個趔趄倒在地上,整張臉上只有左眼角的淚痣紅得沁眼。她無措地爬起來,跪坐在男子身邊,兩手抱起他的腦袋窩在胸口。
風不止,雪不停,雪地好似無邊無際,只有這樣兩個人依偎著。女子眼裡的淚早已停下,她掬起一把雪,待那雪融化,擦在男子臉上洗去他面上的臟污,循環往複。男子面上的臟污終於洗凈,女子微微笑著,在他身邊躺下,挪了挪身子窩在他懷裡,喃喃道:「阿晏,我們,一起死……」
晏璽驀地從夢中驚醒,睜眼見到微暗的燈燭,窗外剛好飄過幾瓣凋謝的梅花花瓣。
「來人!」晏璽花白的眉頭緊緊攏起,低喚了一聲,馬上有宮女在榻前跪下。他看都未看一眼,下了榻,自行穿了件外衣,沉聲道:「傳傾君公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