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歌之王子(六)
往日的生日,桐鄉沙耶都是和特別請了一天假的媽媽從一早起就在家中分享昨天拿回來的三層蛋糕,然後喝著飲料啃著各種各樣的餅乾,到了晚上在出門去媽媽早就定下包場的餐廳一起吃晚飯。
吃好晚飯,就去被包場的音樂廳聽著媽媽特別為自己做的組曲,這樣子奢侈的慶賀方式一直到深夜十二點才會結束。
但是今年媽媽居然發來了「十八歲的生日就和自己的朋友一起過吧」的簡訊,桐鄉沙耶的心情從早上開始就變得超差。
當她發現自己昨晚睡前沒看完的那本《鐵道銀河之夜》居然不翼而飛后,更是覺得今天是自己的災難日。
低氣壓的一路走到教室后,來棲翔一見到她,就立刻體貼的問道:「怎麼了?」
她將準備好的卡片舉了起來。
(我的《鐵道銀河之夜》找不到了。)
「是……書找不到了啊。」
她將卡片翻了過來。
(昨晚還看的書。)
「再、再買一本吧。」
她將下一張卡片舉了起來。
(那是宮澤賢治生前自費出版的《鐵道銀河之夜》。當初,宮澤賢治只給親近的友人送過這個由他批註的版本,現在市價是一百萬左右。)
「噗——一百萬的書你居然弄丟了!」
她將卡片翻了過來。
(還好有太宰治簽名的初版《人間失格》沒有丟,不然我一定要報復社會。)
「你丟到哪裡去了啦!」
來棲翔看著擺出一副淡定表情的桐鄉沙耶,恨不得拚命的搖晃她的肩膀——讓她別那麼從容不迫了。
「我來幫你找!」
桐鄉沙耶將第三張卡片舉了起來。
雖然順序不對,她卻覺得先擺出這句話更好一些。
(女生寢室樓你進的來嗎?)
「……」來棲翔沉默了。
桐鄉沙耶將卡片翻到反面。
(我今天生日,不想將時間浪費在找書上面。)
她的媽媽,每年都會為了給自己過生日而刻意推倒價值數百萬的工作,她也不想為了找本並沒有多麼喜愛的書而將一整天的時間浪費掉。
「誒?真的——」
桐鄉沙耶又抽出最後一張卡片。
(我今天要翹課。)
然後她拎著書包轉身就跑。
來棲翔想伸手攔住她,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用當年入學考試時闖過保安防線的氣勢和速度飛奔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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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向老師一進教室,開始點名。
點完名后,他總結了一下沒有出席的學生名字。
「神宮寺蓮和桐鄉沙耶不在嗎,好的,現在開始上課。」
神宮寺蓮這種上課時間翹課,不交任何一樣作業的傢伙不出現在教室很正常,但是來棲翔卻覺得糟心的是,桐鄉沙耶和自己「說」要翹課後,還真的是一「說」完轉身就跑。
他覺得更糟心的是,桐鄉沙耶完全沒有將自己的生日告訴他——
(他們不是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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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鄉沙耶給自己找到的生日過法是一個人拿著長笛跑到學校後面的草地上,然後抱著笛子看著遠處的風景發獃。
「哦呀,這位美麗的lady,怎麼一臉沉思?」
輕佻的話語,曖昧的聲線,桐鄉沙耶低頭在紙上快速的寫了一行字后,舉給了對方看。
(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滾一邊去。)
來者繼續著自己的話語:「真是傲慢的lady啊。」
桐鄉沙耶當然知道來的人是誰,只有翹課大王神宮寺蓮才會這樣說話。
神宮寺家的三子,名門少爺。
(說起來學校里好像還有一個名門家的少爺?叫聖川什麼來著?)
桐鄉沙耶對這種名門沒有半點好感。
主要是小時候見到了太多糟糕的事情,導致她對男人都一視同仁的惡意滿載。
不過來棲翔不同,她覺得有這樣一位友人也挺好的。
她舉起長笛,試著吹了幾個音后,找到了當年學笛子的感覺后,就隨意的吹起了曲子。
絕對音感帶來的屬性加成,就算她不想要也沒辦法擺脫的掉。
任何人寫的曲譜她只要掃一眼就能全記住,任何樂器她只要一看就能會。
她隨意吹出的曲子只需要傾注進一點她僅剩的感情,就能帶來奇迹般的感染人的力量。
她在桐鄉美和子的私人教育下長大,她一直都是以這位讓人高山仰止的繆斯女神對照的長大,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絕對音感」有多少次讓桐鄉美和子產生可怕的感嘆。
——放任這孩子出現在音樂界,絕對會毀掉無數心靈脆弱的傢伙。
所有的音樂家,每一個人都是在一邊被讚歎著天才,一邊在不斷的被這個社會否決自身價值的過程中,蒙著眼,磕磕絆絆的摸索著前路。
桐鄉美和子與他們絕對性的差異就在於她是睜開著雙眼看著前方向前走,並且以常人百倍的自信和傲慢登上音樂殿堂的王座之上。
帶著點不滿,帶著點不屑的笛聲隨著風四散飄揚,輕飄飄的恍惚中飛上了天空,直達雲端之上。
那些本來就不多的負面情緒消耗乾淨后,就只剩下跳躍輕快的曲聲在循環往複。
突然之間,她就放下了笛子。
曲聲戛然而止。
神宮寺蓮睜開不知何時閉上的雙眼,只見到桐鄉沙耶轉身離開的身影。
他沒有去追。
第一次被一個女孩子用那麼果決又厭棄的語氣回答,就算只是寫在紙上的內容,他的驕傲也不樂意再去追一個這樣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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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鄉沙耶在回到學園的路上,突然間聽到跑過自己身邊的一名少女對著自己的同伴激動的說:「桐鄉美和子現在禮堂做演講!」
桐鄉沙耶腳下一頓,立刻快步的背離著禮堂跑進了如今空空蕩蕩的練習室。
她有記憶起就每天接受著桐鄉美和子的私人教導,她絕不會教給別人的事情,她卻是每一件都記得清清楚楚。
遇到相應的情況,那些教條就理所當然的浮現在腦中。
從兩年前桐鄉美和子就告訴她沒什麼好再教她了,接下去不過是看她自己能再這個社會上學到什麼東西。然後她就用了兩年時間和她做拉鋸戰,當美和子一獲勝,將立刻將自己的女兒打包給了這個學園。
桐鄉美和子是一個時代的奇迹,這個國家裡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對她不敬,更沒有一個前輩能仗著年紀對她的作風問題發出指責,她只要拒絕參與任何一個有這個人出現的作品,就能造成比雪藏更可怕的效果。她不許要依照規則和標準來做事情,她自己就是標準和規則。
桐鄉沙耶不知道如何擺脫自己母親的陰影。
她在這個世界的所有理念都是由桐鄉美和子一手塑造——她的雙手雙腳再加上脖子上都拴著鎖鏈,鎖鏈的終端都握在名為桐鄉美和子的女神手中,她無處可逃。
她逃進了練習室,在練習室里見到了一個女孩子躊躇著坐在鋼琴前,抬著手,卻半天沒有摁響一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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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耶她走進去,坐在了她的身旁,那個女孩子用驚訝的眼神看著她,而她則在紙上寫下了這麼一行字。
(鋼琴很好學的。)
她六歲的時候學會鋼琴,八歲的時候就再也沒有碰過它了。
「啊,其實,我……」那個女孩子低下頭,「我會彈鋼琴的,但是,就是……」她的聲音幾不可聞,「突然間不能彈了。」
桐鄉沙耶點了點頭。
ptsd(術后創傷后應激障礙)——類似這樣子的病吧。
她覺得差不多也就是這樣子。
她的手指從鋼琴鍵盤的一端快速的拉到了另外一端。
耳朵捕捉完了所有琴鍵的音后,將手放在了鋼琴的一側。
她記得有一首很簡單的四手聯彈的曲子。
改編過無數版本的《twink1etwink1elitt1estar》。
她刻意的放慢了彈奏的速度,達到了一個鍵摁下后再摁另外一個鍵的初學者的程度。
在一側彈完后,她平靜如水的眼睛注視著身旁的少女。
那位少女沖著她含羞帶怯的笑了笑,笑容里滿是善意。
桐鄉沙耶站起身,繞到她的身後,將雙手繞在她的身後,任憑自己稍微張長了一些的發梢掃過對方的後輩。
她將雙手放在那位少女的手背上,帶著她彈著那首簡單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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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了自己能力的少女欣喜的轉過身,對著桐鄉沙耶真心實意的道謝。
可之後的她卻並沒有直起身,反而又充滿了歉意的對她說:「之前千香不知道桐鄉桑沒辦法說話,所以才對你說了不好聽的話……」
她還記得桐鄉沙耶幫自己撿起飯卡的事情,可卻全然不記得了是桐鄉沙耶撞到了她才會讓她手上手上的飯卡掉在了地上。
桐鄉沙耶才不知道這位少女說的「千香」是何許人也,所以她只是搖搖頭,沖著她綻放了一個名為「我沒有介意」的笑容。
她從口袋裡取出了必備的名片,遞給了對方。
那少女接過桐鄉沙耶的名片后,手足無措了一會兒,隨即擺擺手道:「我沒有能用來交換的名片……」她一點也沒覺得還是學生就交換名片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我叫七海春歌。」
桐鄉沙耶沖著她點了點頭,更柔和的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個與母親幾乎一致的笑容讓門口看到屋內這一幕的少年嚇了一跳。
聖川真斗在門口猶豫徘徊了一會兒后,便轉身離開了。
桐鄉沙耶完全不清楚有個濫情、花心,又對一夜情抱著可有不可無態度的母親到底會有多麼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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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川真斗在回宿舍時遇見了落單的桐鄉美和子。
他是有聽說這位業內的大拿會來學校講公開課,那麼現在她是講完了嗎?
說到底,為什麼這個人會被邀請來學校講課啊?
桐鄉美和子曾經給幼年的聖川真斗留下非常惡劣的印象,多虧了她,他從小就刷新了自己的世界觀。
而落單的桐鄉美和子,卻遇上了從拐角處迎著她走來的一個熟人。
……聖川真斗的熟人。
「神宮寺蓮。」桐鄉美和子未等對方開口,就直接叫出了對方的名字,「你全手全腳的長大了呢。」
「lady還記得我的名字,真是我的榮幸。」
名門的貴公子俯□,優雅地行了一個歐式禮。
「你的媽媽要是看到自己的兒子成了現在這種模樣,絕對會氣得根本不想從棺材里出來見你。」
聖川真斗當然知道神宮寺蓮的母親是昔日紅遍全國的大明星,可他一點也不知道桐鄉美和子可以用那麼熟捻的口氣提到那位大明星。
「不是和你開玩笑的哦。」
桐鄉美和子告訴了這位和那位故去的友人有著相似相貌的少年。
「她最厭惡輕浮又對所有女人曖昧的男人了,你的父親可是很正經的追求到的她。」
「呵,」神宮寺蓮輕笑出聲,隨後又大聲笑了起來。
好像聽到了很奇怪的話。
「我一直認為神宮寺那個老頭子腦子有問題,連自己親生的兒子都會懷疑不是自己的種,如果真這麼擔心自己的性功能,幹嘛不去花錢做個dna檢測?這筆錢都想省掉,死吝嗇鬼活該死得時候還喊著她的名字死不瞑目。」
桐鄉美和子用一種「家庭主婦和鄰居太太討論廚房裡被自己打死的蟑螂」那種又厭惡又煩躁的語氣說完了神宮寺蓮的父親后,就向著前方邁開大步而走。
而神宮寺蓮則捂著肚子,彎腰大笑——
當桐鄉美和子消失在拐角處時,他的笑聲突然變調成了難聽的哭聲。
聖川真斗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他不是故意聽到那些事情,但是接下來的他也不會繼續看下去。
他和神宮寺蓮是從小就開始競爭的對象,只有敵人最了解自己的敵人,更何況他們是亦敵亦友。
他不會在這種時候繼續待下去,也不會將今天看到的事情告訴別人。
他不會去看自己的敵人和友人現在的樣子。
神宮寺蓮——一定不想讓現在的自己這幅樣子被任何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