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第140章 物傷其類
第140章物傷其類
自始至終朱典楧連嘉靖的面都沒有見到,便已然被宣判了死刑。
有了宗人府的詔令之後,整個京師的各衙門都好似打了雞血一般,一切流程特事特辦,僅三日時間,便敲定了一切用度。
嘉靖先是親身赴太廟告祭列祖列祖,闡明朱典楧的罪狀,東廠則選一隊緹衛赴雒陽查抄伊府庫銀。
而在京宗親則是陪同伊府諸宗親,在宗人府見到了朱典楧最後一面。
被關在宗人府的朱典楧早已沒有了往日在雒陽囂張跋扈的神彩。
兩個少不更事的兒子跪倒在木柵欄外寸步不離。
「父王,咱們什麼時候能回宮。」
「哭甚,哭甚!陛下馬上就要見孤了,等孤奏明天子,回雒陽討奸,討完奸帶你們出城打獵去。」
「把眼淚憋回去!你們是天潢貴胄,動不動哭哭啼啼的算甚!」
「……」
各府朱家人圍在朱成鍨的身後,看到這一幕皆是緘默不言。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他們想到的只有從小到大,王府署官在他們面前是何等的囂張跋扈。
這倒不是與朱典楧共情。
而是一種危機感。
伊府被廢了。
那我們呢?
日上三竿,宗人府的鐘聲響起。
宗人令崔元帶著一隊內侍自衙署外入內。
「各位宗親、殿下,得罪了。」
崔元徑自一擺手,朱典楧的兩個兒子便被內侍從房間里拖了出來。
一時間,哭聲繞樑。
連被關在裡面的朱典楧都怔住了。
「不是,不是說要帶本王見陛下嗎?」
崔元表情複雜的看了一眼朱典楧,沒有任何回話。
畢竟從嚴格意義上講,朱典楧已經不是大明的藩王了,而是庶人。
一個行將被焚屍滅跡,挫骨揚灰的庶人。
內侍上前,已然將朱典楧所在的房間給圍了起來。
一股火油的味道在衙署內彌散開來。
聞到這股味道的朱典楧什麼都明白了。
「殿下,該上路了。」
「孤上什麼路?!孤還沒有見到天子!你們要刺王殺駕嗎?!」
崔元低著頭咬牙道:「殿下如若不從,臣便只能派人幫一幫殿下了。」
「伱什麼意思?!你跟那幫腐儒是一夥的?!」
崔元無奈的搖了搖頭,而後一擺手。
四名身材壯實的內侍快步上前,其中兩人手中拿著的則一段白綾。
另兩人按住朱典楧。
「大膽!你們,叔祖,救我……」
朱成鍨身旁朱典楧的兩個兒子亦是哭聲震天。
「父王!」
朱典楧在原地掙扎了兩下,而後便沒了生息。
伴隨著一陣火光閃過。
曾經為害雒陽七世的伊藩徹除國。
朱典楧的二子也皆因此故被廢為庶人。
當大火吞噬了這處宅院后,崔元亦是沒有分毫遲疑,當即便將整處廢墟剷平,栽上了幾株小樹,是為焚屍滅跡。
就像是朱典楧從未入京過一般。
看著宗人府里的火光,所有士人都不約而同的祭祀起了這段時間在午門外被杖斃的清流。
城中金紙、香燭甚至被買斷了貨。
徐家廳堂之中,看著彈冠相慶的眾人,身著素服的王世貞徑自坐在一旁神色凝重。
「一個伊王而已,沒什麼值得高興的,我大明尚有宗藩二十四府。」
坐在王世貞不遠處的陶承學疑惑道:「元美可是又察有宗藩不法?」
這幫「清貴」們在這一刻,好似個個朱允炆附體了一般。
自撼門以來,有太多的人已然名垂青史。
多少人一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被幾頓廷杖輕而易舉的辦到。
最重要的是,天下士人已然將宗法視作新法的痛腳了。
名,利皆在眼前。
「遼王!」
「昔日遼王逼死了叔大之祖,我等這也算是替叔大報仇了!」
陶承學眼前陡然一亮。
張居正,那可是東宮的人!
直接就勢將太子也拉下水!
「妙,妙!那便一鼓作氣,就自遼王下手!」
朱典楧的剛被賜死,次日清晨時分,王世貞等人彈劾遼王的奏本便已然遞送到了嘉靖的御案上。
這是清流的仇恨。
亦是天下士人的一次示威,堆成小山的奏本,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滿了「天下蒼生」,但每本其實都只有四個字。
——停止變法。
就在奏本入內的一剎,嘉靖便召了六部九卿並在京宗人入內。
——
無逸殿內。
每個人的面前都擺著一本彈劾遼王的奏本。
要說誰的表情最為精彩。
自然是遼府宗人,即遼王朱憲。
「陛下,這定是那東宮侍講張居正構陷於臣啊!」
朱憲(jié)是真的慌了。
說好了入京議伊府罪,怎麼議到我自己身上來了?!
何止是朱憲。
如果說朱典楧那還是情有可原,朱憲這裡便是圖窮匕見了。
嘉靖沒有做聲,卻是講目光看向了徐階。
這是嘉靖為徐階精心搭的一處戲檯子。
同樣也是徐階的投名狀。
「臣,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徐階,有本要奏!」
徐階的額頭上儘是冷汗。
讓他緊張的,不是嘉靖的眼神。
而是嚴嵩的目光。
嚴嵩那眼神分明在說,你徐子升要是不奏這一本,我可就要奏了!
這齣戲,你不唱,有的是人唱!
若是讓旁人替你唱了,那徐階辛辛苦苦大半輩子,也就到此為止了。
嘉靖的目光灼灼。
「奏!」
「宗室害國,已成社稷累卵,這宗法,不變不行了!」
聽著的徐階聲音,嘉靖心中那塊巨石這才算是落了地。
朱憲也好,朱成鍷也罷。
心中的怒火徹底壓不住了。
朱成鍷徑自起身,指著徐階怒道:「徐階,孤看你是忍不住了罷!你們這幫腐儒的燕國地圖,當真是長啊!」
「老殿下!山西、河南兩省歲入不及祿米之半,天下如何供養得起宗室人丁滋生啊!」
當第一步邁出之後,剩下的路也便輕鬆了。
徐階也不再拿捏直接與朱成鍷爭辯了起來。
「啟奏陛下,依臣之見,是時候為天下宗室,另謀出路了!」
徐階徑自起身,而後便背誦起了那日黃錦在午門前誦讀的各藩奏本。
「……暴三十年而不葬,年逾三十而不得婚配,此番種種,諸位殿下難道當真不知曉嗎?!」
朱成鍷、朱憲等藩王怔在原地。
看著啞口無言的皇室宗親。
徐階再拜。
「臣徐階斗膽,准許天下宗藩,自謀出路!給皇親一個出路,也給天下百姓一個出路!」
朱成鍷一屁股坐回了原坐。
嘉靖亦是面露難色的看向了朱成鍷。
「太叔祖。」
朱成鍷臉色慘白的抬起頭,最終,化作了一聲嘆息。
「陛下,給咱朱家人,準備了什麼出路?」
不待嘉靖開口,原本侍立一旁的嚴嵩緩緩開口。
「臣,文淵閣大學士嚴嵩,謹奏。」
嚴嵩的這一聲,徹底打破了徐階的最後一絲幻想。
這些就是嘉靖跟嚴嵩提前商議好的!
當自己那日出現在午門時,這個坑就已然挖好了。
「諸親王、郡王為存親親之誼,先行留置。」
「郡王以降,祿米盡罷,朝廷當為其留備出路。」
聽到嚴嵩的話,朱成鍷等人的臉色這才稍稍好轉。
目前來看,起碼他們這些親王、郡王是不受影響的,而祿米的大頭其實也並不是宗室,而是這些將軍、中尉們。
雖然這些人俸祿低,但架不住人多啊!
最重要的是,這些宗親也知曉,朝廷確實是養不起這些宗親了。
嚴嵩話音剛落,坐在一旁的朱載堉亦是起身見禮。
「陛下,嚴閣老、徐閣老,小王有一事想問。」
此話一出,無論是嘉靖還是嚴嵩、徐階全都一愣,主要是他們一時半會沒想起來這孩子是誰。
嚴嵩沉吟片刻,這才打破了尷尬。
「請世子殿下發問。」
朱載堉這才問道:「請問諸位先生,為我朱家小宗,準備了何等出路?」
嚴嵩一時語塞,正在猶豫要不要開口時。
朱載堉卻是率先開口道:「小王有一諫,不知閣老可願一聽?」
嚴嵩看了一眼嘉靖,看清楚嘉靖的表情后這才開口道:「願聞其詳。」
朱載堉輕描淡寫的自口中吐出了四個字。
「移鎮江南!」
此話一出。
徐階如聞晴天霹靂一般怔在了原地。
還說我圖窮匕見?這是你們圖窮匕見了吧!
嚴嵩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頭,盯著朱載堉問道:「鄭世子所言何事?」
「朝廷變法,必要清量田畝,清量田畝,總歸是要人手的,又要識字,我朱家人旁的不會,字還是識的。」
聽到朱載堉的話,無論是朱憲還是朱成鍷,眼前均是一亮。
你們這幫腐儒都TM兩袖清風是吧?!
現在該輪到看看你們袖子里究竟藏著多少清風了!
「清田畝,均役賦,朱家的天下,不讓咱們朱家人去量,讓誰去量?!」
「老臣附議!」
「臣附議!」
「……」
此議一出,原本還手足無措的宗人,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嚴嵩亦是徑自起身,拜倒在地。
「臣嚴嵩,附議。」
在宗人喊打喊殺的議論聲中,嘉靖的目光卻是死死的盯住跪在自己面前的徐階。
己酉之變畿輔各州燒毀的那些倉,想讓朕認了這個啞巴虧是吧。
可以。
但你們最好真的是兩袖清風。
「臣徐階,附議!」
這句話,徐階說的風輕雲淡,卻是用盡了全身氣力才說出口的。
可以預見,在不遠的將來。
定然有被清量田畝的宗人逼死江南的縉紳。
同樣也會有宗人在清量田畝的時候,被當地的「刁民」打死。
而這,本就是這齣戲的一部分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