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第158章 棄子
第158章棄子
金陵成國公府。
自寧玦回到金陵之後,就一直悶在自己所住的小院里寫著什麼。
朱希忠有些茫然的走進小院。
「賢弟啊,徐鵬舉說今晚在輕煙樓擺酒……你這寫啥呢?」
寧玦低頭不語道:「兜里沒錢了,我還是在家寫些東西打發時間罷。」
朱希忠疑惑的看著書案上的銀錠。
「這不是有五十兩嗎?」
「不一樣。」
「都是銀子有啥不一樣的。」
「這是血汗錢。」
——
新泉學館原址即後世之南京電視台旁鼎園。
此處本為溧陽縉紳史際之家塾,后贈予湛氏講學,史際亦拜入湛氏門下,書院毗鄰皇城,行事方便不少。
書院中幾棵翠松綠意盎然,呂懷端坐樹下的石桌前,面色陰晴不定。
而在呂懷身後則是一塊奇石。
院試、秋闈將近,往年至此時,一眾大儒早已帶著眾弟子揣測起了今年的考題了。
今年卻是成了例外,書院中無有一人有心思去琢磨今年的考題。
「汝德,厘田的事情怕是要攔不住了。」
說話的是南京刑部左侍郎何遷。
自從鄒望反水之後,這江南商賈就開啟了一波報仇雪恨般的賴賬。
也有不少連三七二十一都不顧了,先將賬賴了便直接投奔鄒望去了。
鄒望本就是商賈翹楚,經這麼一番折騰,儼然已是天下商揆。
「攔不住?誰說攔不住?」
呂懷徑自朝著遠處的書院走去,朗朗讀書聲,聲聲入耳,呂懷打量了一番之後,這才折返回來。
「錫山諸生,還未抵南都?」
「這清厘田畝,本就是要攤丁入畝,太湖水患一發,錫山諸生便直接被留在錫山出役了。」
呂懷聞言不由得冷哼一聲。
「自宋起便未聞有儒士有服役之事,朝廷此番,便真真是倒行逆施!」
何遷搖了搖頭道:「錫山諸生倒也是出了錢役,應當只是被水患遷延住了。」
只是何遷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呂懷已然變了一副神情。
「吉陽,我想……太湖水患,終歸還是缺人手的吧?」
「應當不缺吧,錫山富郡大縣,自然有的是人,應當不需要生員衝鋒在前,錫山諸生過些時日也就能到了。」
聽到這裡,呂懷錶情有些怪異的鬆了口氣。
「那就好,這攤丁入畝,本就是想罷了士人優免,我還道是錫山縣尊直接就勢逼著士紳一體當差了呢,這水火無情,生員本就手無縛雞之力,若是因此落水,我大明豈不又痛失一棟樑之材?」
「是……」何遷的話音戛然而止,看向了呂懷。
呂懷卻是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書堂。
「吉陽,我可什麼都沒說,咱們快去教諸生課業吧,院試終歸是近了時日了,希望錫山諸生這番折騰下來,應試勿要吃虧啊。」
「諸生且頌!謂仁與良知、天理,非心不可。」
生員的一聲聲誦讀,好似向整個大明宣示著天下無事,士人皆安。
太湖湖畔。
成百上千曬得脊背黝黑的縴夫,正扛著一袋袋的沙袋朝著湖堰上走去。
幸得有鄒望這些人放糧賑濟。
這一次搶治的水災分外順利,每天能吃三頓飯,每兩日還能吃一頓肉。
讓鄒望又得了一個「大善人」的美稱。
只有不遠處棚中本應奔赴金陵準備府試的生員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卻是個個咬牙切齒。
「我等皆是聖人門徒,跟這幫力工在此盯著算甚?」
另一書生手持倭扇不住的扇著風。
「腥臭至極,腌臢之地,有辱斯文!秦縣尊,您難道不上奏朝廷一聲?」
秦其梁坐在棚中陰沉著臉。
「這就是朝廷說的攤丁入畝,以後士人都要出役,我也是沒有辦法,這不連我都過來了嗎?」
「他們想鬧就讓他們鬧吧……攔不住,最後幾處堰口了。」
眾書生本又想發些牢騷,察覺到秦其梁的臉色難看,這才閉上了嘴。
日薄西山,天色漸晚。
秦其梁這才起身,對身旁的士人們吩咐道:「今日這堰就算堵上了,還請諸位分批去查驗一下,明日咱們便移駐他處了。」
眾生員齊聲唱喏,旋即便跟在秦其梁的身後朝著湖堰走去。
就在秦其梁帶著人在堰口上查看時。
就在太陽徹底落山之前,秦其梁突然聽到堤壩上傳來了一聲驚呼。
而後便是「噗通」一聲傳來。
「縣尊!有人落水了!」
透過夜色,秦其梁隱隱看到太湖的水面上泛起陣陣漣漪,趕忙道:「那趕緊上來啊!」
眾人像是看傻子一般看了一眼秦其梁。
能自己上來那叫游泳!
「那誰下去救一下?」
「縣尊,我等不會水啊!」
秦其梁的額頭上滲出一層細汗。
「這,這本縣也不會水啊!」
「扔些繩索下去。」
幾個生員拿著繩子便朝著湖面拋去。
只可惜落水那秀才越飄越遠,繩子壓根扔不過去。
秦其梁這才道:「快,去找人來救人!」
「喏!」
一刻鐘后,原本已經回去休憩的縴夫這才又折返到了堰口之上,一個個的跳下水。
只是夜色已濃,視線本就不好,眾縴夫在下面撈了半個時辰,這才將人從湖裡撈上來。
透過火把的火光看著那秀才身上穿著的儒衫,秦其梁的雙腿已然發軟了。
金陵只來信讓他留下這些生員,可從來沒說要淹死人啊!
這真是意外?
秦其梁沒工夫細想,堰口旁的秀才們已然大嚎了起來。
「子定兄!你醒醒啊!汝家中老母,幼子,還在等你高中呢!」
這些錫山生員本就憋了一肚子氣。
畢竟只有常州府遭了水災,但常州的生員卻既要出役,又要跟其他幾府一併競爭,本就個個都覺得自己吃了大虧。
加之攤丁入畝這麼一個談之變色的大棒高懸頭頂。
這些秀才們,徹底破防了。
「縣尊!古所未聞有此者啊!朝廷這般凌辱斯文,何必考試?」
秦其梁語無倫次的怔在原地。
「諸生,伱們要作甚?」
「還能作甚?替子定兄收屍!」
「這,這……」秦其梁知曉怕是要出大事了,只得下意識的攔在那些秀才們面前:「諸生且冷靜啊,你們還有大好的前程……不能做糊塗事啊!」
「縣尊!您也是從生員一步步考上來的!您焉能坐視我等受此凌辱坐視不管?」
「我等要到江寧去,要到國子監去!要到文廟前去!讓天下士人都看清楚,不要再坐視奸佞倒行逆施了!」
秦其梁看著已然情緒沸騰的秀才,突然秦其梁好似想到了什麼,不管不顧的沖回了縣衙。
只是當秦其梁回到縣衙時,自己收納書信的錦盒之中,已然只剩下了一沓飛灰。
「完了……全完了……」
秦其梁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
他知道。
現在的他也是一枚棄子了。
沸騰的秀才們抬著那溺亡的生員屍首,一路直奔金陵。
又二日,秦淮河畔,夫子廟前。
眾秀才七手八腳的將已然有些發臭的屍體從船上抬了下來。
就這麼直接擺在了夫子廟前欞星門下。
「子定兄!咱們到貢院了,你睜開眼看一眼啊!你在聖人像前罵兩句奸佞也好啊!」
一時間哭聲震天。
在金陵夫子廟附近,分別是江南貢院、應天府學。
很快這裡便聚集了大量來金陵參加院試跟鄉試的生員。
冥冥之中,似是有一股力量暗中在包裝著這名落水而死的生員。
周安,表字子定。
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唐詩,七歲熟讀四書五經,八歲精通詩詞歌賦。
有經天緯地之才,若無意外,今歲必中科舉,為國之棟樑。
總之,這會的周安逾是出類拔萃,這些推行新法的人罪過便就越大。
——
禮部衙門。
剛剛子錫山回來的顧可學端坐堂上,原本平日里無人的禮部衙門這會也擠滿了院試以及準備入闈的考官。
顧家的僕從手忙腳亂的跑進了班房。
「老爺,大事不好了,聖人死了!」
顧可學手中的茶盞一顫「啪」的一聲便落在了地上。
「聖人死了?!」
「甘泉先生啊!你,你怎就走了啊!」顧可學旋即便熟練的放聲大哭。
禮部衙門內登時便亂做了一團。
「不可能,恩師上個月還曾有信予我,現如今怎就天人永隔了?」
「恩師啊!」
「……」
顧可學更是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甘泉先生可有遺書傳世?」
「那倒沒聽說,小的只聽是溺亡的,應當來不及。」
「甚?甘泉先生都八旬有餘了,還下水了?他們這幫後生就是這麼照看甘泉先生的?!」
顧可學身後有人哭聲戛然而止,也有人憤慨不止。
「這等劣徒,就應當永不敘用!究竟是誰在照看恩師,我等這便擬疏劾他!」
直到這會那隨扈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小聲在顧可學身旁道:「老爺,那聖人小的看著挺年輕的,也就……二十歲出頭?肯定不到三十,咋就八旬了?」
顧可學的老臉一沉,這才壓低了嗓音問道:「你說的是哪個聖人?」
「咱錫山老家的周聖人啊。」
方才還哭聲震天的禮部衙門旋即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