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4章 是枷鎖,也應當是保護傘
雲逍沉聲說道:「貴賤異獄、同罪異罰,法外用刑、任意殺罰,是大明刑獄最大的不公,也正是造成刑獄貪腐成風的根源!」
同樣的罪行,得到的判罰卻不同,在監獄中得到的待遇也各不相同。
這就是『貴賤異獄、同罪異罰』。
舉個栗子。
如今的大明,平頭百姓犯了罪,首先要枷號八日,行刑后才能釋放。
而如果士紳犯了同樣的罪行,則只須拘禁三日,聽候『議罰』即可,並無下文。
所謂『議罰』,就是司法官員們關起門來,花上三天的時間,給犯了罪的人定一個適當的罪名。
至於怎麼個議罰,就會牽扯太多的人情和利益在裡面。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完全成了一個笑話,律法公正又從何談起?
至於『法外用刑、任意殺罰』,那就更好理解了。
當權者一言為法,恣意妄為,想怎麼處罰就怎麼處罰。
上行下效,自然催生出一批又一批奸臣酷吏。
他們只知枉法斂財、欺壓無辜,而那些處心積慮編纂出的監獄制度和律法條紋,最終淪為了一紙空文。
胡應檯面露苦色。
他當了多年的刑部尚書,當然知道律法是怎麼回事。
律法,就是所謂的王法,不就是維護特權階層權利的東西嗎?
這要是人人都平等了,那還叫王法了嗎?
這要宣揚律法面前,權貴、士紳與平頭百姓平等,這要得罪多少人?
自己無畏強權,那是真的,可這個強權,是某個特定的人,而不是整個群體啊!
這不是要了自己的老命嗎?
「刑罰和監獄,是律法懲處惡徒的手段,不是掌權者的笞棒,更不是官吏肆意盤剝百姓的工具。」
「若是這一點,成為官員、吏民的共識,何愁律法不能公正,刑獄貪腐不成根除?」
「刑部掌管天下刑獄,不光是掌管刑罰政令,更應該向世人明刑弼教,讓官吏明法執法,百姓不光要知法畏法……」
說到這裡,雲逍頓了頓,目光從幾人身上掠過,「律法,不光要成為約束百姓的枷鎖,更應當成為百姓的保護傘。百姓理應以法律保護自身權益,朝廷也應當鼓勵百姓這麼做。」
他說的這些,也就是『普法宣傳』。
屋內幾人都是一震,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胡應台提出了質疑:「明刑弼教,乃太祖提倡,朝廷自當遵循祖訓。只是,只是讓百姓以律法維護自身權益……下官以為,大為不妥。」
用法律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對於後世的人而言,是再也簡單不過的道理。
可在如今這個年代,未免太過驚世駭俗了。
其實在華.夏古代,普法宣傳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先秦時期,就有『木鐸傳法』和『懸法象魏』,使百姓了解法律的內容,感到刑法之可畏。
以後歷朝歷代,都有各式各樣的法律宣傳制度。
朱元璋更是熱衷於法律宣傳,並且有搞出新的創舉,那就是講讀律令。
為此特意頒行了《大誥》和《教民榜文》等,供天下官民學習、了解。
讀書人不僅要讀《大明律》、《大誥》以及《教民榜文》等,而且科舉也會考到相關法律。
在民間的鄉飲酒禮上,也要宣講皇帝的「六條」聖諭(老朱語錄)和相關法律。
這一招後來被雍正學到了,並且發揚光大。
可從古至今朝廷的法律宣傳,目的是為了讓官吏和百姓乖乖聽話,不去觸碰律法,往他們的脖子上套枷鎖,以此來穩固統治。
百姓想運用所獲得的法律知識作為武器,向統治者爭取權利,那卻是萬萬不行的。
因此朝廷一邊讓百姓學法守法,一方面又認為百姓打官司是一種社會不安定的表現,進行百般限制。
不僅是教百姓詞訟的訟師、訟棍,要受到嚴厲打擊。
教百姓打官司的書籍,例如大明民間的《驚天雷》《蕭曹遺筆》《刑台秦鏡》之類的書,統統遭到封殺。
雲逍竟然要朝廷鼓勵百姓打官司,來維護自己的權益,那不是要把枷鎖,反過來套到當權者的脖子上。
百姓都敢跟當官的叫板了,那以後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荒謬!」
「百姓只受律法約束,卻不受律法保護,那律法的公正從何談起?」
「正是由於官吏欺民,而民無法抗爭,導致律法黑幕,刑獄糜爛。」
「元末政治腐敗,法紀蕩然,這才招致百姓揭竿而起。大明不嚴肅刑獄,遲早也會走到這一步!」
雲逍不客氣駁斥胡應台。
其實跟其他改革一樣,刑獄改革最難的還是理念的革新。
陳腐的理念不改變,再怎麼花哨的變革,最終都會流於形式,不過是曇花一現,很快回歸到原有的舊路上。
胡應台苦笑道:「茲事體大,容下官再斟酌斟酌。」
見胡應台還是心有疑慮,雲逍嘆道:「一場官司,一次牢獄之災,就會讓一戶人家傾家蕩產,甚至是家破人亡啊!」
「胡尚書執掌刑部多年,高高在上,可曾真正看到百姓疾苦,又真正聽到囚徒的悲哭?」
胡應檯面露羞愧之色。
可按照雲逍所說的進行刑獄改革,卻又下不了這個決心。
雲逍淡淡地說道:「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胡尚書做不到這點,那便罷了,請回吧!」
不等胡應台答話,正在做紀錄的劉理順突然重重地放下手中的筆。
然後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若國師不棄,下官願意肩負重任,不求流芳百世,只求為黎民呼號,哪怕是身敗名裂,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他是河南人氏,自幼貧病交困,連續九次鄉試不中,因此最底層百姓的疾苦,他體會最為深刻。
此時站出來主動請纓,絕不是一時的衝動,也不是為了什麼高官厚祿。
倪元璐也跟著站起身,向雲逍拱手說道:「下官願與復禮並肩!」
雲逍欣慰地一笑。
這兩個鐵頭,總算是開竅了。
只可惜二人不通刑律,有心也是無力。
徐光啟看向胡應台,無奈地嘆了一聲。
國師給了他機會,他自己把持不住,奈何?
胡應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躬身道:「下官願為大明刑獄革新之馬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