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2章、林妹妹
聽得推他之人有悲切之聲,且聞得一股淡淡的幽香,料想來人定是他的林妹妹了。
欲睜眼一看這位世外仙株,忽又打消念頭,一則想假裝睡去待會兒來個驚喜,二則想緩一緩激動的小情緒。
只可惜,黛玉雖非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寶玉聽得越是心如刀割。
果然,一切小心思都抵不住林妹妹的眼淚。
寶玉只好睜眼,將身子欠起來,見眼前人兩隻眼睛腫得跟獼猴桃似的,正趴在床頭注視著他。
一幅如此美麗的畫卷: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兩彎籠煙眉,一雙含情目,淚花點點,氣喘微微。
這讓誰能抵擋?
寶玉以肘強撐上半身,歪著頭嘆息道:「哎,你又來做什麼?這大熱天的。我雖挨了打,但並不覺得疼痛。我這個樣子只是裝出來給他們看的,你不可信真。」
黛玉聽了,心中雖有千言萬語,但怎麼也說不出口,半日後方抽抽噎噎地吐出來一句:「你從此可都改了吧。」
寶玉乖巧地點點頭:「嗯,是得改改,身為男兒,有些事必須擔當起來,我不能再這樣渾噩懦弱下去。」
一語未了,只聽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
寶玉便知這是霸王嫂鳳姐駕到。
要想在賈府混得好,首先,起碼得與鳳姐搞好關係。
無論別人如何評價,反正在寶玉眼裡,鳳姐這人能說會道,有能力有手段,妥妥的女強人,可惜書讀得太少,目光短淺,缺乏遠見卓識,以致做了不少令賈府加速衰敗之事。
黛玉聽鳳姐來,忙起身要走:「我從後院里去吧,回頭再來看你。」
寶玉一把拉住:「她來你走,卻是為何?」
黛玉急得直跺腳,悄聲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她又該拿我取笑尋開心。」
寶玉依舊不放,笑道:「那也不怕,取笑尋開心多了,大家也就慢慢習慣、默認最後水到渠成。」
「你要死。」
「還記得上次我們慪氣爭吵,和好時也被鳳姐逮個正著,可最後又能怎樣?」
這麼一折騰,黛玉想溜已經來不及了。
寶玉有心改變,故而死皮賴臉不放,見鳳姐進來才鬆手。
如今他可再也不是那個雖然會愛在心口但行動上卻總是半遮半掩欠幾分火候且遇事又喜歡逃避的寶玉了。
第一次表白黛玉居然神魂遊盪般拉著襲人的手,把對象都搞錯了……那種有失水準的事以後絕不會發生。
黛玉羞得滿臉通紅,見鳳姐進來也忘了叫人,只嬌嗔地瞪了寶玉一眼,然後低下頭以免與鳳姐正對的尷尬。
「可好些了?」鳳姐粉面含春,進來便問寶玉。
「多謝嫂子關心,不過皮外傷,未及筋骨,無甚大礙,休息調養數日自然好了,還請嫂子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替我說說,讓她們不用擔心,老爺那邊就……」
寶玉笑著沖鳳姐擠了擠眼。
見寶玉這會兒說話字正腔圓,頭腦又清晰,鳳姐兩彎柳葉吊梢眉微微上翹,一雙丹鳳三角眼也笑開了。
「知道,知道,你沒事兒就好,我一會兒就跟老太太、太太說去,至於老爺那邊,就說寶玉眼下痛得厲害,恐怕得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讀書寫字見客了,需要好生休息調養,你看行不?」
「還是嫂子懂我。」
「那林妹妹為你哭腫了雙眼,是否也要我向老太太、太太稟告一聲呢?」鳳姐忽然拉起黛玉的手,眉開眼笑地對寶玉說。
「反正我不介意。」寶玉回道。
黛玉剛稍微緩過勁兒,又羞紅了臉,忙掙脫雙手,一跺腳道:「好個貧嘴賤舌的二嫂子,盡會拿我尋開心,討厭!」
「喲,看,寶兄弟挨打,你哭得跟熊貓眼兒似的,別只臉上害羞嘴上說討厭,其實心裡頭暗自高興著呢。」
「還說。」
「好好好,不說,我也不打擾你們。」鳳姐扭身就走,邊走邊交代,「寶玉想吃什麼,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叫人直接往我那裡取去。」
「知道了,嫂子慢走!」寶玉答應一聲,繼而笑對黛玉,「鳳姐對我們兩個其實蠻不錯,你……」
話還沒說完,黛玉便一扭頭去了:「誰跟你東扯西拉。」
呵,這個林妹妹果然有些小性子。
隨後,除了薛姨媽本人,其他像賈母打發人來,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等來探望,皆是襲人倒茶接待,寶玉一概不管。
掌燈時分,襲人被王夫人叫去了。
準確地說,是襲人自己主動要去的。
她這一去,王夫人確定了她准姨娘的身份地位。
這樣也好。
所以寶玉並未阻止。
剛好趁襲人不在,叫口齒伶俐的晴雯來。
晴為黛影,一點不假。
晴雯打扮得十分出挑,給人一副清高模樣,長得風流靈巧,水蛇腰,削肩膀,身材高挑,婀娜多姿,眉眼恰似黛玉。
寶玉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她在做什麼,若是問起我來,就說我好了。」
晴雯回答說:「我知道你心裡一刻也放不下林姑娘,可白眉赤眼兒的,這會兒去做什麼呢?」
「把這個送給她。」寶玉伸手拿了兩條舊手帕遞與晴雯。
晴雯端詳著,不解地說道:「這就奇怪了,無緣無故送兩條半新不舊的手帕作甚?若是惹惱了她,又說你打趣她。」
「放心,她自然明白。」寶玉笑了笑,又補充道,「不過我還得囑咐你兩句。」
「什麼?」
寶玉雖然相信晴雯的口才,但覺得說明了似乎也不好,故想了想又吩咐道:「給我取來紙筆。」
「你都這個樣子,要紙筆做甚?」
「無礙,雖然下半身疼痛,但雙手還運動自如。」
晴雯只好取來紙筆。
寶玉就側趴在榻上背對著晴雯書寫,寫就摺疊起來又交給晴雯,囑咐道:
「告訴林姑娘,讓她早點休息,切忌多愁傷感又詩興大發,若她執意要作,那就讓她作完再看。」
「林姑娘有這麼聽話嗎?」
「有。」寶玉自信地回道。
「好吧。」晴雯這才拿了手帕,往瀟湘館來。
來時黛玉已然睡下。
晴雯將寶玉叮囑的話以及物事送達后便抽身回去。一路盤算,可不解何意。
黛玉起初亦是不解。
后聽晴雯說是兩條舊手帕才悟過來,原來是我心依舊,大有傳達愛意、私定終身之情。
這讓她不覺神魂馳盪。
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也不想嫌疑避諱,起來研墨蘸筆。
儘管寶玉提醒她切忌多愁傷感又詩興大發,可她此刻余意纏綿情感沛然,又哪裡管得了?
再說寶玉也並未囑咐她一定不能作,只是讓她執意要作的話,作完再看她的便箋便是。
念在寶玉這片情真意切的份兒上,大不了遵從,作完再看。
於是,她在兩塊舊手帕上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尺幅鮫綃勞惠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拋珠滾玉只偷潸,整日無心整日閑。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綵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還要往下寫時,黛玉只覺渾身火熱,面上作燒,本就虛弱的身子實在支撐不住,只好停筆,打開寶玉寫來尚未拆看的便箋。
不看則已,一看大吃一驚,令人匪夷所思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