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薪火
第13章薪火
種平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一場戰役的指揮者。
前夜
司徒府
燭影搖曳,王允微微佝僂的身影投射在帷幔之上,被拉得很長。
種平跪坐在下方,正襟危坐,斟酌著將自己對李傕軍隊動向的分析一一道出。
「荀叔父曾言,溫侯連勝數日,將李傕圍困于山上。」
「李傕初時息兵免戰,這幾日卻頻頻令部下襲擾,待溫侯出兵追擊,便又退回谷中,如此反覆。」
「事出反常必有妖,平初時以為李傕此舉乃是疲兵之計,意圖使溫侯疏於應對,藉此突圍。」
「但仔細思慮一番,李傕放棄分兵而逃,回歸西涼,而選擇引兵犯長安,便知此人有弄險逐利之心。此時牽制溫侯,絕非意在奔逃。」
「言之有理。」王允眼皮迅捷翻起,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睛閃動著光芒。
「你以為李傕此舉,目的為何?」
種平將手撐在膝蓋上,微微向前俯身,聲音乾澀。
「彭越撓楚。」
「奉國家以征天下。」
燭火猛地跳動。
帷幔上那道瘦長的身影一點點屈下,如同一張被拉開到極致的弓。
只要再施加些微力,就會嘭得裂開。
「……奉國家以征天下?」
王允的臉頰上泛起憤怒的紅暈,他張張嘴,想要說什麼,最後卻變成劇烈的咳嗽。
「司徒!」
種平連忙起身上前。
王允痰液上涌,半個字也說不出,只用盡全力抓住種平的衣袖,口中「嗬嗬」作聲。
種平此時顧不上失禮,立即解開王允衣領,手指按住他胸骨上方的凹陷,慢慢揉壓。
這裡是天突穴,按摩可以起到宣通肺氣、消痰止咳的效果。
種平上輩子在家隔離,母親告訴他如果嗓子疼,痰多咳嗽,每天可以按摩兩次天突穴緩解。
種平那時仗著自己身體好,壓根不覺得自己會陽,所以並未將母親的叮囑放在心上,沒想到現在卻有了用處。
王允緩過氣來,額角青筋抽動,仍然低低喘息著,喉嚨中「嗬嗬」不止。
種平湊得近了,這才聽清他說的是「漢,漢……」
種平怔在原地,鼻尖發酸。
「奉國家以征天下」
「奉天子以令不臣」
「挾天子以令諸侯」
王允何其敏感,幾乎種平說出「奉國家以征天下」這七個字的瞬間。
他就明白賈詡之計若成,則天子將徹底淪為傀儡,漢室再難有興復之日。
夜色深沉,冷風穿過窗欞,將架上燭火吹得連連搖晃,燈草半浸著燭油搭在燭台邊沿,前端的火光暗淡下來,即將熄滅。
王允慢慢站起來,顫顫巍巍走到燭台前。
「伯衡。」
王允拔下頭上發簪,眯眼辨認燭油中的那根燈草,他撥弄了許久,依舊沒能挑斷那根燃盡的燈芯。
他別過頭,盯著自己不自覺顫抖的手,沉默一會兒,長長嘆了口氣。
「老了老了……人啊,不服老不行。」
「伯衡,你過來。」
「嗯。」
種平低低應聲,他覺得自己嗓子很癢,連帶著眼睛都有些發澀。
王允拉過種平的手,將他剛剛從頭上拔下的玉簪按在種平的手心。
「去吧,幫我把這燭火再挑亮一次。」
種平感覺自己的手心裡都是汗水。
「我……」
他抬頭看著王允,手足無措,甚至忘記要用謙稱。
王允那雙深凹的眼睛中帶著期許,他慈愛地注視著種平,緊緊握住他的手。
「算來,我與你父親差不多年紀。素日見伱,便如見我家子侄一般。」
「你少年老成,沉穩持重。」
「當初知曉你父親為你取字伯衡,我心中還覺得不滿意,總覺得應當從《懷沙》中摘出『握瑾懷瑜』一詞,用以取字。」
種平恍了下神。
所以,司徒你想給我取字「公瑾」?
王允停頓了一會兒,突然問:「伯衡,你覺得這玉簪重嗎?」
種平下意識摩挲著手中瑩潤的玉簪。
「我不知道……」
他其實明白王允的意思。
但是,他不覺得自己能做到。
他覺得王允太高看自己了,這輩子他現在才十三歲,上輩子他死時十八歲,兩輩子加在一起也就三十齣頭。
他甚至還沒遭受過社會的毒打,對人心現實一無所知。
正是因為種平自己知道自己的斤兩,所以他才早早就定下苟住的人生目標。
這些年他唯一行過的險事便是獻策誅董,但也有他篤定自己不會死的因素在其中。
「重就是重,輕就是輕,有什麼不知道的呢?」
王允笑了。
「伯衡,簪子就在你手中。」
種平這一瞬間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
他想起種輯下定決心刺殺董卓的那一天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種家世食漢祿。虎兒,他日你到了穎川,可以收斂鋒芒,但絕不能墮了我種家的風骨。」
還有荀攸奮不顧身參與營救劉辯的計劃。
「臨難一死報君王,何須惜身。」
究竟什麼是「義」呢?
種平深吸一口氣。
將那根玉簪緊緊攥在手中。
躬身行禮。
「平不才,願盡心竭力一試。」
王允什麼也沒說。
只是攏了攏袍袖。
種平將那燃盡的燈芯挑開,餘下的那一點殘火沾上另一根燈草,迅速燃燒起來。
屋內燈火如晝。
王允似乎被這突然的光亮晃了眼,他低下頭,用袖子擋住眼睛。
「司徒,平告退。」
王允輕輕點頭,擋在眼角處的衣袖有些濡濕,漸漸暈染成片。
第二日,王允便將調動一應軍隊官員的權利交到了種平手上。
種平登上城牆之前,劉協還偷偷出宮與種平見了一面。
他握住種平的手,一如當初劉辯在北邙山做的那樣。
「種卿……」
小皇帝眼裡半是仰慕,半是信賴。
只是張濟樊稠來勢洶洶,劉協經了董卓磋磨,心底總有些惶惶不安,不能徹底放下心來。
「種卿,朕與司徒皆寄望於卿,願卿莫負。」
種平沉默了。
不知道為什麼感覺自己背上好像被插旗了呢。
「臣敢不盡心竭力,以報國家?」
種平沒有用「陛下」。
雖然「陛下」和「國家」是通用的,但在種平受到教育中,君是君,國是國。
就像他答應王允為大漢盡心竭力一樣。
他眼中的「漢」不是一個朝代,而是一個民族。
種平還是不知道什麼是「義」。
但王允將那根玉簪交到他手中時,那重量驅使他不得不去做點什麼……
他想要快點結束這個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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