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顧修戈給葉榮秋留下的一箱書全是洋文的,而且全跟槍械有關,有《世界輕武器》、《器械圖譜》等,還有一本論文集,葉榮秋打開第一篇,題目是《輕武器的供彈機構》。這些書籍都不是全新的,翻開每一本都能看到書的主人在上面做的筆記,這些筆記都是英文的。葉榮秋在幾本書的封底找到了一個叫麥克的傢伙的簽名,看來他就是書的原主人,只是不知道這些書為什麼會流落到顧修戈的手裡。葉榮秋憤憤地想:定是那個土匪團長偷來的。看麥克做筆記的認真程度,顯然是打算留給自己做參考資料的,又怎麼會拿去送人?
書的確就是顧修戈偷的。那是他離開中央軍的前一天,從軍部聘來的美國槍械專家那裡偷來的,把他能找到的書全部洗劫一空。可惜他沒讀過書,斗大的漢字都不認得一籮筐,更別提蝌蚪似的洋文了。劉文雖然念過書,可惜十幾歲的時候就棄學從軍了,讓他寫之乎者也倒是勉強,洋文一樣是看不明白的。
顧修戈把葉榮秋丟在窩棚里就走了,葉榮秋並沒有立刻開始看書,而是坐著發了一會兒呆。
他現在知道顧修戈為什麼非要抓他了,顧修戈拋磚引玉,一步一步算盤打得真是地道,讓他看槍械,讓他上戰場,他甚至懷疑他的那支槍是不是被顧修戈動了什麼手腳才會炸膛。而黑狗應當是一早就看出了顧修戈的圖謀,但卻什麼都沒有跟他說,而是自己一個人在那裡計劃著,難怪那天黑狗突然跟他說想學洋文。葉榮秋實在猜不透黑狗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他對自己好,那是毋庸置疑的,日軍第一次轟炸重慶的時候他就用身體護著自己,這一路走來沒有他自己怕是早已死了。可是黑狗看不上自己應當也是真的,不然他不會私自把事情都打算好了卻根本什麼都沒有和自己商量,他根本沒有考慮過自己的感受。葉榮秋很悲哀地想,他對自己的那些好並不是愛,他說的是實話,那些只是意亂情迷罷了。
葉榮秋不想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人操控,他有些抗拒看那些洋文書,可是他一把書放下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昨日那把朝著黑狗落下去的刺刀,使得他一個激靈,煩躁地起身在屋子裡踱來踱去。
幾分鐘后,葉榮秋又坐了下來,垂頭喪氣地翻開了那本論文集。
這一天日本人都沒有打過來,士兵們在戰壕里吹吹牛打打屁,一天也就要過去了。晚上葉榮秋終於從窩棚里出來,正巧趕上後勤發晚飯。他們物資緊張,一天只有兩頓,早上是窩窩鹹菜,晚上是每人兩個饅頭再加點野菜。
葉榮秋領完饅頭,回到戰壕里,正打算吃,拿著望遠鏡執勤的戰士突然大叫:「快回戰壕里!敵人又要打炮啦!」
話音剛落,只聽轟的一聲,敵人的炮彈出膛,越過望江,在江的西面爆炸,揚起漫天的灰塵。
炮火聲源源不斷的響起,飛濺的泥土彈到葉榮秋的脖頸里、耳朵里和嘴裡,讓他很是難受。他把軍裝外套拉起來,蓋住了頭。
皮胡縮在戰壕里罵娘,田強大聲吼道:「癟犢子玩意你說啥呢?大聲點!」
皮胡扯開嗓子嚷嚷道:「他媽的小鬼子炮按一天三頓的打!咱飯都沒有一天三頓的吃!」
馬霖叫道:「鬼子請客吃火藥啦!」
皮胡說:「我那份讓給你吃好不好啊!廣東佬!」
幾分鐘以後,炮聲停歇了。
葉榮秋第一反應是去看黑狗,黑狗好端端地坐在那裡,正在撣身上的土。許是察覺到他的目光,黑狗轉過頭來,葉榮秋立刻把目光收了回去。然後他低下頭,發現自己手上的饅頭沾滿了泥土和灰塵,他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把饅頭皮剝去。
「哎哎哎!」皮胡看到他的動作,大叫道:「幹嘛呢你?」
葉榮秋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說:「都是土。」
皮胡說:「你不吃?剝下來給我,我吃。」
葉榮秋好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囁嚅著把饅頭外面的一圈皮都剝了下來,遞到皮胡手裡。皮胡直接丟進嘴裡吃了,一口吞下去以後摸著肚子嘆氣道:「我真想念河南的菜肉包子。」
馬霖撣了撣饅頭上的灰塵,一口咬掉半個,邊嚼邊說:「把小日本打回去就有的吃啦。」
皮胡突然張大了嘴湊到他面前,馬霖嫌棄地推開他:「幹什麼啊你。」
皮胡說:「你邊吃邊噴饅頭屑,別浪費了啊,噴我嘴裡。來來,照這噴。」
馬霖把他推開,搓著身上的雞皮疙瘩:「撲街啦死基佬,離我遠一點。」
皮胡問他:「啥是基佬?」
田強說:「他罵你是雞,啄別人吃剩下的玩意兒的雞。」
「哦。那你給我啄點唄,當雞也好啦,餓死我了。」皮胡又張開嘴。
田強在一邊嗤笑:「河南佬,瞧瞧你那點出息。這啥呀,不就一饅頭嗎,以後你跟我回東北,我請你吃豬肉大蔥餡的包子,吃到你撐。」
皮胡嫌棄道:「誰要吃豬肉大蔥餡的包子啊,我就要吃河南的菜肉包子。」
馬霖說:「痴線,講吃的誰都不要跟我們廣東人爭啦。」
葉榮秋低著頭,有點難過。他想念重慶的火鍋和麻辣牛肉了。這時候他聽見孟元又在一旁糾纏黑狗講故事,他心裡更加低落。他好想抱住黑狗,宣誓自己的所有權,不許他再跟別人講什麼故事。但是不行,黑狗根本看不起他。
有一段戰壕被敵人的大炮轟塌了,士兵們湧上去把被埋的戰士挖出來,活人送到軍醫那裡,死人抬到後方埋了,其餘人修補戰壕,用木條加固。
炮手纏著顧修戈說:「團長,我們也打兩炮吧。」
顧修戈說:「打什麼打?你有把握一炮炸死一百個你就打!不然就留到關鍵的時候再打!」
吃完饅頭,葉榮秋又要爬出戰壕,去窩棚里看書。黑狗問他:「你去做啥子嘛?」
葉榮秋回頭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什麼都沒說,爬出去了。
葉榮秋回到窩棚里繼續看書。雖然他懂英文,也許看一本英文原著的小說能夠看明白,可是這種專業性太強太艱澀的東西他看起來非常痛苦,專業名詞他根本看不懂,而往往一句話里除了無關緊要的連接詞之外全都是專業名詞。好在他英文基礎不錯,按照詞根連蒙帶猜,勉勉強強也能明白點意思。除了語言之外更讓他痛苦的是那些算式,打他出了校門那些複雜的算式就已經忘得七七八八了,有時候光回憶一個算式的演算法就要用去個把鐘頭。
有很多次他都想放棄,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什麼要照著顧修戈的意思學這些。可他想起那把炸膛的槍,想起黑狗的那句「我看不上你」,過不了幾分鐘他又會重新把書拿起來,咬著牙繼續往下看。
他看了一天的時間就只看了一篇論文。窩棚里沒有電燈,葉榮秋看到天色全黑了就不能再看了。於是天黑以後他出了窩棚,又爬回戰壕里。
葉榮秋一回去,黑狗就笑嘻嘻地湊上來,小聲叫道:「大侄子。」
葉榮秋看了他一眼,還是不吭聲。
黑狗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嘛,你打算從此以後都不理我了?」
葉榮秋哼了一聲。
黑狗是很看得開,他本來也沒什麼可生葉榮秋的氣的,是葉榮秋不願理他。說起來他確實有不對的地方,別的地方他對葉榮秋是仁至義盡的,可是有一件事他做的頂頂不厚道,那就是他親了葉榮秋。當年黃三爺糾纏葉榮秋的時候,葉榮秋是多麼憎恨呀,被黃三爺親一下就尋死覓活的,看起來恨極了男人近他的身。可這麼些時間來葉榮秋任他又親又抱,兩人還光著屁股一起睡覺,他就差沒把鎚子頂到葉榮秋身體里了——其實差點就頂了,就差那麼幾公分。他自己沒有做好要跟葉榮秋過日子的準備就貿然把葉榮秋拉下水了,葉榮秋髮火揍他也不是全無道理的事,所以要和好還是他做小伏低點為好。
黑狗小聲說:「別的不說,我是你表叔叔也不說了,咱好歹還是老鄉吧。你要走了也就算了,你既然留下了,還打算一輩子不理我?」
葉榮秋被他氣得肝疼。黑狗居然這麼輕描淡寫地說他們兩人是老鄉?!所以他們倆這麼久的關係就被他一句老鄉給打發了?!
他惡狠狠地說:「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黑狗想了想,為難地說:「大侄子?」
葉榮秋氣得把拳頭捏得咯咯響。
黑狗打量著他的臉色,改口道:「朋友?」
葉榮秋把眼睛閉上了。
黑狗說:「那就老鄉唄……普通老鄉就可以,你總不能把我當仇人吧。」
葉榮秋怒火朝天,然後委屈地想哭。他咬牙切齒地說:「去死吧。」然後又爬出了戰壕,朝著窩棚走去。他問顧修戈領了個手電筒,躲在窩棚里繼續看書,瘋狂地寫算式,也不管算得來算不來,到了後來純粹就在紙上亂寫亂畫。又過了一會兒,他重重把筆摔到一邊,趴在桌子上流眼淚。他以前沒發現自己那麼愛哭,打從去年開始,他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混亂,一天比一天糟糕,他快被壓抑的瘋了,流淚是他唯一的發泄方式。現在他多想撲到黑狗懷裡,讓黑狗像以前一樣摸著他的頭安慰他,黑狗的懷抱甚至比他的父親都要可靠,可是這一次他的壓力就是來自於黑狗。
葉榮秋終於覺得自己很可笑。從還在重慶的時候開始,黑狗罵過他的每一句話都沒有錯。他算是個什麼東西?憑什麼驕傲呢?就像現在,他居然只會哭,居然還想著要依賴黑狗。
沮喪過後,葉榮秋從桌子上爬了起來,擦乾眼淚,擰乾鼻涕,繼續研究算式。他非要做出點成績來,一定要讓黑狗那個混蛋後悔!
等葉榮秋再次從窩棚里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他在手電筒微弱的光線看看書看得眼睛痛,現在外面原本的光線就暗,他看東西又起了虛影,只能眯著眼睛小步小步往戰壕的方向邁。他走到戰壕邊上,正準備爬下去,卻一不小心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整個人直挺挺地撲了下去。
「哦!」
葉榮秋直接撲進了一個人懷裡,那傢伙被他砸的夠嗆,一口氣在胸口悶了半天才呼出去。這時候戰壕里的士兵都已經睡了,葉榮秋連忙小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手在那人胸口摸了兩下,僵住了——手感太熟悉,好死不死,他就砸中了位置在他旁邊的黑狗。
黑狗虛弱地□:「龜兒子……痛死我了……」
葉榮秋從他身上爬下來,默默地縮到一邊。黑狗還在小聲□,但是他躺在那裡一動沒動。葉榮秋這才想起他背上還有一道很深的刀傷,怕是傷口裂了,痛的動不了,頓時又心虛又心痛。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往黑狗身邊又挪了一點,硬邦邦的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黑狗這時候還有心思說笑:「你娃,你想要我抱你就說嘛,做啥子直接撲上來。我差點叫你悶的沒氣嘍!」
葉榮秋委屈地說:「你!我不是故意的!」
黑狗察覺到葉榮秋是真的不高興了,虛弱地擺了擺手:「好好好,我不開你玩笑。你幫我看看,傷口是不是又裂了。」說著勉強撐著戰壕的壁直起身子。
葉榮秋靠過去借著月光眯起眼看,然而黑暗的光線下他根本看不清楚。他小心翼翼地伸手過去,摸到黑狗背脊的時候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滿手都濕了,那是黑狗的血。
葉榮秋心疼、自責、難過,頹廢地低下頭不做聲。黑狗自己背過手摸了一把,也摸到了滿手的血。他察覺到葉榮秋低落的情緒,笑著打趣道:「你把這血往你身上臉上都抹些,黑狗血,驅邪的,保你晚上睡得好。」
葉榮秋難過的想哭。
黑狗嘆了口氣,小聲說:「你幫我扎扎。」
葉榮秋順從地將綁在他傷口上的繃帶扎得更緊。可惜這裡根本沒有止血藥,他所能做的也僅此而已了。
黑狗背上有傷,不能靠,趴著又不是回事,他換了幾個動作,最後側躺下來,拍了拍葉榮秋的腿:「讓我枕枕。」
葉榮秋乖乖把腿伸直,黑狗把頭枕到他大腿上,猶猶豫豫地問道:「你娃……以後還要跟我鬧嘛?」
葉榮秋彆扭地哼了一聲:「今天是我不好。以後我還是不理你,你跟我不是一路人,你莫再招我。」他還記恨著黑狗那句「咱倆不是一路人」,時時刻刻忘不掉。
黑狗低低笑了一聲,復又長長嘆了口氣,說:「隨你吧。早點休息,不曉得鬼子啥時候又要打過來。」
葉榮秋每天都睡得很少,因為他的心思太多,壓得他的肚腸都沉甸甸的。他閉上眼,腦海里又開始浮現這些天來的一幕幕。腿上來自於黑狗的沉甸甸的重量讓他安心,卻也讓他不安,他時時刻刻想把黑狗叫醒,生怕黑狗會這樣流著血死去。他那麼恨黑狗,也那麼喜歡黑狗,如果黑狗也喜歡他,多好。
夜裡葉榮秋亂七八糟做了好些夢,他夢到他的那支槍並沒有炸膛,黑狗還是生龍活虎的,打退了日軍的進攻,帶著他回了重慶。夢境美好的不真實,讓他在夢裡都懷疑自己在做夢,於是翻了個身,他就醒了。
黑狗也醒了,不過他臉色很不好,因為昨晚又流了許多血,因此看上去很虛弱。早飯葉榮秋領了兩個窩窩加鹹菜,他吃了半個,把剩下的都給了黑狗,冷著臉說:「太難吃了,我不要吃。」
皮胡在一旁大叫道:「哎喲喂,大哥,爺爺,不要吃你給我啊。」
田強一肘子把他打回去了。
黑狗沒說什麼,接過葉榮秋手裡的食物兩口吃了。
早飯過後,日軍賞了戰士們一頓炮火。享受完炮火的洗禮,葉榮秋灰頭土臉地從戰壕里爬出來,又進了窩棚。他打開昨天沒看完的書,繼續啃艱澀的內容。昨天是最難的,因為他那些專業名詞他一個都看不懂,只能聯繫上下文猜測。不過專業名詞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個,猜出來以後後面的文章看的就順多了。
葉榮秋看了一頁,抬起頭,看見顧修戈就站在門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見他抬頭,顧修戈笑嘻嘻地走進來往他手裡塞了兩個雞蛋:「大學生,多吃點,補腦子。」
葉榮秋收下雞蛋,剝了一個吃了,剩下一個揣進兜里。
顧修戈走了,他又重新拿起書,認真地往下看。黑狗曾經說過的話他如今想來都是對的,現實不是接受不接受就能夠改變的,人活著不是為了一口氣,接受,還能讓自己過得好一點。至少下一次,他希望他的槍不會再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