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如約未至(2)
二十五年前,我還是一個毛頭小子。
那個時候,家裡成分不好,只能有一個孩子去念書,我不愛學習,你爺爺奶奶想都沒想就把名額給了裴新年。
我跟本不在乎,這個世界上,並不只是有念書這一條出路,我一直深信我的道路不在於此。
偶然間,我得到一本古書,傳聞有得道仙人在雲嵐山上。
我想都沒想,收拾了幾件破衣服就離家出走了。
雲嵐山路途遙遠,離我們這裡有一千二百里地。
我風餐露宿,走走停停,整整走了大半個月才到。
雲嵐山確實秀麗,山上樹木層層疊疊,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塊翠綠寶石。
山下有柵欄圍著,不讓上山。
我在山下轉悠了兩三天,才在半夜摸到一條小道上了山。
可是好景不長,我的腳受了傷,發了炎症,走不動路。
只能匍匐著前進,好不容易找到一塊石洞,結果那洞裡面有蛇。大半夜,我被蛇給嚇醒了,因為它從我腳脖子上爬了過去,我壓根不敢呼救,擔心萬一嚇到了黑蛇反被毒咬一口。
好不容易等到黑蛇爬遠,我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能夠動彈。
我有些後悔了,不是後悔來這一趟,而是後悔沒有做個計劃才導致我處於今日這般境地。
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寧願相信這是仙人給我的考驗,也不願意承認是自己莽撞。
我一整夜沒有閉眼,周圍有一股不知名的花草香,竟然格外好聞。
天光大亮,我還是沒有一丁點睡意。
我知道,我來對了地方。
第一縷陽光照到我的身上之時,我的身體才恢復了知覺,可以動了。
我一股作氣,爬到了山頂。從上往下看,一切都很渺小,堪如螻蟻。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沒有明白。
我在山頂轉悠了兩天,半點仙人的蹤跡都未尋到。
我想,大概還是因為我不夠誠心。
所以,我一直留在山頂,沒有下山。我想向仙人證明,我的誠意足夠大。
因為我沒有好好吃飯,頓頓靠野果子和露水充饑,我感覺身體好像不屬於我了。
它在跟我叫囂,反抗它的不滿。
可是我的腦子,我的心臟,我的靈魂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最正確的選擇。
身子和靈魂在極度的撕扯,我卻感受不到,像一個旁觀者。
艷陽高照的天氣,突然陰暗起來。
狂風大作,似乎要把這世界的一切污濁吹散。
狂風未停,天上卻陡然下了雨,又急又快。
黃豆般的雨點滴在臉上,還有一絲絲的疼。
不知是哪裡又有了冤屈,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沒過多時,雲收雨歇風停,一切就像是從未發生。
天空中好像出現了一個口子,一襲白衣踏空而來,輕飄飄的落在我身邊。
莫不是天上來的仙子?
我想,我的誠心終於感動了上天,所以才派了一個仙子過來教我修習法術。
我只說了一句話,就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還是在山洞裡,額頭上有一個白色的帕子,濕漉漉的貼在我的額頭上。
仙子抱了幾根乾柴進來,先是摸了摸我的額頭,又自言自語道,「終於退燒了。」
我意識到這不是夢境,嘭的一下站了起來。
卻忽略了山洞的高度,腦門上直接撞了一個大包,生疼生疼。
原來,這不是夢。
我立馬跪下來,求她教我仙術。
「仙子,弟子裴氏新元誠意修道成仙,望仙子成全。」
說完,連磕了好幾個頭。
仙子笑出了聲,「你是不是燒糊塗了?我不是仙子,我是人,跟你一樣的人。」
說著,還把自己的手腕遞了過來。
我一摸,有脈搏。
可這也不能證明她不是仙子啊?
畢竟也沒有書籍上說,仙人就沒有脈搏了。
仙子也站起身子,輕輕撞了一下山頂,頭上也起了包。
「這下,你可以相信我不是仙子了吧?」
這下,我有點相信了。
仙子有仙力護體,定然不會像凡人那般容易受傷。
可我忽略的是,她的傷第二天就好了,而我腦門上的包足足過了五天才消。
「仙子,世上真的沒有仙人嗎?」我像是不死心一般,又追問了一遍。
仙子捂著額頭道,「沒有,真的沒有。我叫如約,如約而至的如約,你可以叫我如約。」
她是一點都不想再聽到「仙子」這兩個字。
如果可以,誰不願意簡簡單單的做個普通人呢?
我見她實在不喜,也不敢亂叫,只得低低叫了一聲「如約。」
我起先沒有仔細看,只覺得仙人之姿不可褻瀆。
如今,偷偷打量了幾眼,膚如凝脂,花容月貌。
內心有一股不知名的躁動悄悄燃了起來。
直到我們結婚之後,我才知道那就是一見鍾情,一眼萬年。
我的人生沒什麼追求,修道成仙的夢落了空,可我卻遇到了一個很特別的女子,也算是不虛此行。
我打算下山了。
「如……約,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家。」
她的神情有點恍惚,「家?我沒有家。」
她的眼神突然就失去了光澤,像是明珠蒙塵。
我不願意見她這樣,「那……要不,你跟我回家吧?」
她看了我好幾眼,最終點了點頭。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不知道好走了多少倍,什麼小動物都沒遇到,很快到了山腳。
我身上根本沒有錢,這麼遠的路走回去,那是不現實的。
我和如約在山腳下的飯館里做了一個星期的幫工,這才湊夠了回家的錢。
我離開的時候是六月底,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到了八月份。
你爺爺奶奶見我回來就是一頓罵,又見我還帶回來一個貌美的女子,就罵得更厲害了。
我不願意再聽他們老兩口天天嘮叨我這不如裴新年、那不比裴新年,果斷地跟他們分了家。
他們太過生氣,鍋碗瓢盆一樣都沒給我,還讓我自生自滅。
我只能帶著如約回到裴家老宅,那裡幾十年都沒住過人了,屋裡破敗不堪,珠網密布,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我有點尷尬,「如約,你別介意,你在門口等一下,我很快就能收拾好。」
如約繞著屋子走了一圈,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我很喜歡這裡,風水好。」
我也聽不懂,她說風水好那就是風水好。
「你喜歡就好。」
她陪著我一塊把被老鼠啃壞的木板抱到門口,又陪我一起打掃衛生。
好像,我突然間也明白了成婚的意義。
裴新年早有了對象,準備年底結婚,我對此嗤之以鼻。
如今看來,好像多一個人也還不錯的樣子,畢竟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我們從日出忙到日落,這個破敗的老宅子才終於恢復了一絲的生機。
天氣正熱,屋裡空蕩蕩的,沒有休息的地方。
我出去找了稻草編了一個一米寬兩米長的草席,正好夠如約睡覺用。
雖然編的工整,但是摸著還是很毛躁。
「如約,你先將就將就,明天我就去幫你找個好睡的床。」
如約像是沒見過編草席一樣,兩眼放光,「你太厲害了,還會編這個呢!」
誇得人很不好意思。
會編草席也不是什麼很難的事情,可是她的誇獎,讓我知道了我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一事無成。
「你想學嗎?我可以教你。」
話問出口我就後悔了,可她好像很感興趣,眼睛亮晶晶,像天上的星星,「真的嗎?我想學,你教教我吧。」
我點了頭,把席子鋪在幾塊薄薄的木板上,起身去院子里拔了驅蚊草放在她身旁。
她又睜開了眼睛,一副好奇寶寶,「這又是什麼?」
「驅蚊草。天氣炎熱,夜裡蚊子多,省得咬你。」
她點了點頭,「哦哦。那你那裡也放上一些,不然蚊子都要去咬你了。」
我拿走一株驅蚊草,「好,早點睡,有事叫我,我在門口。」
我見她躺下,這才抱著手坐到門檻上,像是門神。
夜色漸深,禪鳴聲不止。
有蚊子咬到我的脖子,把人癢醒。
我下意識看了一眼屋內,她乖巧地躺在草席上。
月光撒下,似一副歲月靜好圖。
我看呆了眼,好像這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
直到她哼唧了一聲,我才轉回頭,飛快閉上眼睛,裝睡。
生怕慢了一秒就被人發現。
第二天一早,我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在給我扇風,這風中還帶著露水,好不愜意。
正睡的香,有人在吹我的眼睛,酥酥麻麻,我一下子就醒了過來。
對上的是如約那一張秀美的小臉。
我的嗓子像是卡住了,好久才說出話來。
「如約,你在幹什麼?」
她把手裡還帶著水珠的荷葉丟到我身上,摸著肚子道「我叫你起床,我餓了,想吃東西。」
我慌忙站了起來,「你先等著,我去幫你找吃的。」
我去地里偷偷摘了兩個甜瓜還有幾顆毛桃。
又去河裡摸了幾條三四寸的小魚,走到半路上又放回了回去,魚太小刺又多而且做法複雜,要不然就會腥。
等我回到家,發現她已經抱著雞腿啃了起來,兩隻小手油晃晃,身邊的一個塑料袋子里還有咬了一半的肉包子。
「你……這些東西哪裡來的?」
我有些懷疑,以為是那老兩口回心轉意。
如約又咬了兩口雞腿,啃了一口包子,這才回應,「不知道,是一個年紀不大的短髮女人送來,她說是我未來弟妹。」
我一想就知道是裴新年他對象,那個女人好像是個老師。
「如約,那你謝過人家了嗎?」
如約點了點頭,「我說了好幾聲謝謝呢,她還說我以後想吃什麼東西,都可以去找她。」
「那你會去嗎?」我緊張地問。
一方面我那可憐的自尊心想聽到她否定的回答,一方面又不忍心她在我身邊受餓受難。
如約把手上的雞腿吃完,這才有空回答,「不會了,我今天主要是太餓了,所以才接受她送上門來的好意。我的身子很抗餓,未來三天我都不會餓了。」
如約還以為自己的身子還是在零星島那般,吃一頓管三天,可惜還沒到晚飯,她就又餓了。
我深感自己肩上責任重大,孤身一人時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有了如約,那就一定不能餓著她。
隔天,我從一個去世不久的老人家裡要來了古床。
那家人聽說有人願意要他們家的破爛,歡喜得很,就差敲鑼打鼓來歡送了。
「如約,你介意這床之前住著的老人去世了嗎?」我有點擔心她不願意。
如約正在編草席,「不會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我把古床搬到房間拼好,又把新編的打磨光滑的草席鋪上。
邀功一般的請如約進去看看,她這才起身,繞著古床念叨了幾句。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超度。人死之後,若有執念之事,魂魄會不願離去。」
我聽完之後,渾身都起雞皮疙瘩,躲到了如約身後,「所以,這房間有……鬼?」
如約轉身看我一眼,「騙你的。但是,不論何時,我們都要懷有一顆敬畏之心,這樣才能不懼任何的艱難險阻。」
我在鎮子上找了一份工作,在磚窯里幹活。
雖然熱了點,累了點,但是工資高。
眼下,我急於改變當下的生活質量。
一個月之後,家裡已經陸陸續續添了許多物件。
有些是別人不要我撿回來的,有些是別人送給如約的,當然都是一些殘缺的小物件,比如斷了一條腿的桌子,缺了一個口子的水盆。
反正,能不買的東西,慢慢的都有了。
「如約,你從哪裡撿回來的物件?」
如約自豪的回答,「都是別人送的,這是她們聽我講故事給的謝禮。」
有鄰居拉著孩子來鬧了,「新元,不是嬸子找茬,這侄媳婦兒也太會忽悠人了吧?我們家的椅子,愣是被摔壞才送到你們家。想要椅子直說啊,搞破壞算怎麼回事?」
不管怎麼樣,先道歉准沒錯。
那嬸子最後還是走了,如約這才從門后露出小腦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她家小孫子會這樣做,我只是說如果你們家有壞了不要的東西,都可以送給我。」
她躲在門后,只露出小半張臉,看起來有點委屈。
我把門關上,扶著她進了房間,「我沒有怪你,是我不好,沒有讓你過上好日子。」
如約搖了搖頭,「不,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不想你那麼累。」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她說「我不想你那麼累」之後,我真的抱著她哭了出來,把她的肩膀都哭濕了。
她一點也沒生氣,反而摸著我的腦袋安慰我,「不哭,摸摸就不累了。」
她的話像是有魔力,我突然就睡著了,站著靠在她的肩膀上睡著了。
等我醒后,天已經黑了。
她閉著眼睛,好像也睡著了。
小巧的嘴巴微微張著,手上還時不時拍一下我的後背。
這一刻,我好像遇到了照亮自己人生的光。
她說,「我叫如約,如約而至的如約……」
萬幸,我的如約,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