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9 翩翩煙起似雲裁
卻說朱貴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考據出中華饅頭研發史,魯智深聽罷,食指大動。
原因無他,這玩意兒莫說漢朝沒有,便是宋朝,也是讓人垂涎的美味,即使皇帝都難例外。
譬如仁宗,時人有筆記曰:「仁宗誕日,賜眾臣包子。」並注曰:「即饅頭別名,饅頭之有餡者,北人謂之包子。」
神宗也嗜此物,某次去太學視察,就於太學用膳,吃到這大肉饅頭,讚不絕口:「以此養士,可無愧矣!」
直至千載之後,「太學饅頭」還是開封有名特產。
便見魯智深笑道:「罷了,誰耐煩再等數十年?兄弟們且教洒家整治此物,讓那幾個哥哥讚歎一回也好。」
他要學廚藝,朱富自覺當仁不讓。
抖擻精神,正要賣弄手段,卻聽孫二娘一聲冷哼,上前一膀子,擠得「笑面虎」踉蹌而退。
張青還笑嘻嘻幫腔:「若說做饅頭,憑你這廝,也配在我婆娘面前說話?大樹十字坡,好大饅頭名滿江湖,誰個不知?」
孫二娘得意道:「正是!師兄,小妹的手藝你是知道的,今日且把秘方傳你,管教劉關張幾位吃個肚兒圓、嘴兒翹。
她不說話還好,這一開腔,魯智深猛想起當年在剝人房,迷迷糊糊被張青救醒場景。
不由激靈靈打個冷顫,苦笑道:「妹子,我那裡吃的多是羊肉、狗肉,又或者地里野物,那話卻是不敢享用……」
孫二娘不快道:「哥哥這話,分明小覷了小妹!你也不想,那話腥且韌,尚且調理得可口,何況嫩羊肥狗?」
魯智深轉念一想,果然如此,於是誠心誠意聽她講解:面如何發、肉如何剁、佐什麼料、怎麼調和怎麼包攏……一應手段,無巨細盡數傳授。
及夢醒,魯智深找些酒糟發了面,小試身手,果然震撼了一干兄弟——
要知如今年景,遠不及宋朝繁華,百物多有,珍饈輩出,此時便是白水煮肉,都堪稱難得美味,何況這皮薄餡料厚、精心調味的大肉饅頭?
關羽、周倉,都非話多之人,何以聊到饅頭便滔滔不絕?
實在是體驗過於美好之故。
魯智深記得清楚:小孩兒腦袋般大包子,自己這等胃口,也不過吃了四個,劉備一人便幹了六個,關羽十一個,張飛十五個。.
吃最多的卻是簡雍,一口氣整了十八個,兩三天躺著不能動彈,放屁都往外泚油——
就這還美得不行,做夢都喊:「好饅頭、好饅頭,洒家還能再吃十個!」
本來魯智深見眾人吃的美,次日又待再做,卻被劉備阻住。
劉備以為,此乃無上珍饈,若是日日品嘗,一者折了福分,二者太過窮奢極欲,因此定下規矩——
此饅頭者,上如天圓,下如地平,乃是天地間至美之味,豈凡人可以任意享用?若非大喜之日,輕易不可食之。
關羽張飛聽了此話,都很贊同,因此一轉眼半拉月過來,眾人不曾再嘗得此味。
今日喜收一雙飛熊,自然是難得喜事,還要加上對征夫們的憐憫,劉備這才決定,招待全軍一頓饅頭。
筆至此處,忍不住閑引一句——
後世許多時尚男女,常把「儀式感」三字掛在嘴邊,以為是一種生活的精緻,殊不知從根本便有謬誤也。
何為儀式感?
一年到頭吃不上肉的年月,老爹忽然得了一筆獎金,老娘宣布明天吃餃子。
全家從此刻開始,一直到明天餃子上桌前的那份「期待」,熱騰騰的餃子蘸了些醋、入口瞬間的那份「享受」,餃子吃完,吱吱喝湯的那份「回味和滿足」,這便是最高級的儀式感。
儀式感是歲月和生活的陳釀,是關於升起、醞釀、滿足的期待整個過程。
婚禮、過年、節日、生日……無不如是。
與其刻意追求所謂儀式感,倒不如認認真真去感受生活本身,那儀式感便如明月將滿一樣,會如約出現在生活中。
就像此刻,平平常常的日子,辛苦奔波的行軍,因為「饅頭」二字,一時間充滿了歡樂和期待。
數千人的伙食,自然不可能是魯智深操持,他只管監督一眾忙得熱火朝天的伙頭軍:發麵、宰羊、和餡、包制……
臨時搭起的土灶上,竹編的籠屜尚未颳去青皮,便裝滿了饅頭,高高堆起。
隨著柴火噼啪聲,白色的蒸汽漸漸濃郁,遠遠看來,便似山谷里的雲嵐。
張郃拉著周倉,蹲在不遠處,痴痴望那白霧,鼻孔翕張,嗅著絲絲縷縷香味,低聲請教:「真有那般白么?」
周倉回憶片刻,搖頭道:「一般人自是沒有,但也比臉上白的多,不過俺私下想著啊,若是官家大戶的小姐,吃得好、又不曬日頭幹活,說不定便有那麼白了。」
張郃眼中神往,又問:「也有那般大么?」
周倉嘿嘿笑道:「這個因人而異,不過兄弟,你看——」
他一指灶火:「咱們男人,便是這乾柴烈火,你記得方才為上鍋是多大吧?等會出鍋你再看,嘿嘿,俺的意思,不論大小,只要你這柴夠硬,火夠旺,總是要變大許多的。」
張郃連忙表態:「那俺定是硬柴旺火!」
兩個正說,關羽踱步走來,疑惑道:「甚麼便更大?」
張郃正要說起,周倉搶先道:「饅頭!」
關羽笑呵呵道:「今日的饅頭可不比上回大!畢竟人多,餡里還加了些菘菜,不然豈夠吃?若要吃大的,待打完這仗回去,發了餉錢,吾自請你二人。」說罷負著手去了。
周倉見他走遠,連忙警告張郃:「兄弟,俺們說得那些村言俗話,莫在二將軍面前提起,他讀春秋的。」
不多時,饅頭蒸得,魯智深一聲令下,伙頭軍都把籠屜捧下,開了蓋兒,巴掌大的饅頭,又白又香又軟,張郃頓時看直了眼,自語道:「果然大了許多!」
眾兵將早等得難耐,一個個眼珠都冒著餓光,劉備見了,連忙道:「先取幾籠,給沮先生、張郃兄弟,再取一部分,令人使車裝了,送去前軍給廖化,我等其餘兄弟,待士卒吃罷再吃不遲。」
沮授聽了暗自點頭,心道知微見著,但聽他這一句話,便知這主公,沮某不曾拜錯。
當下搖頭道:「主公視授如外人耶?主公和將軍們兄弟一體,授亦望如此。饅頭雖美,豈不知主賓間情意才是最美。」
張郃正要去搶包子,忽聞沮授此語,見劉備等露出欣賞、佩服神色,心中一動,連忙收手,正色道:「沮縣令說得不錯,俺也是這樣想來!」
這時那些先分到饅頭的,不顧滾燙,一個個吹氣大嚼,都吃得滿嘴流油,又捨不得那油平白滴落了去,忙忙擦在手上,使舌頭舔了,一時間,香味愈發濃郁,便是營外數里亦能嗅見。
劉備見士卒們吃得歡喜,自己亦覺高興,搖頭晃腦,正要同眾人談論幾句,忽然聽得有人大叫:「劉玄德,人人說你仁義,你若真仁義,如何把這香味來欺負俺們?吃的什麼好東西?給俺也嘗嘗!官府殺人,還給口斷頭飯吃。」
沮授一愣,奇道:「是誰在喊叫?」
張飛扭頭看一眼,笑道:「聽聲音似是褚飛燕,這廝和另一個黑山渠帥張牛角,去我們縣中哨探,吃我等捉下,曉得他們要打主意,這才出師征伐。」
沮授驚道:「黑山一帶,有民諺曰『黑山三十六渠帥,為首且把牛角戴!黑山渠帥三十六,就中獨屬飛燕秀!』張牛角,褚飛燕,這兩個乃是賊中聲望最高者,不料都吃主公捉了,張白騎亦是賊中健者,亦吃捉了……」
他正說間,卻聽得張牛角、張白騎都嚷起來,彼等三人雖還不知饅頭何物,卻是都被香味勾得興起,一聲聲嚷著要吃。
沮授聽他嚷了片刻,忽然笑道:「主公,授有一計,或可兵不血刃,大破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