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五節
這天下午的大會上李院長(他是主管教學的副院長)兩次強調抓教學質量的重要性:「有些老師上課連備課本都不拿,走到課堂上張口就講。」
黃芬在下面悄悄對林茜說:「教師不帶備課本是水平高的表現嘛。」就象是聽到了她的話似的,李院長立刻就在上面這樣說:「有教師說不帶備課本是水平高的表現,這個觀點我不贊成。有些人講課隨意性大得很,一講就扯起多遠,把祖宗八代的事都搬出來講。」
黃芬對林茜笑道:「肯定是說你們政史系的人,要喊我們講某人的祖宗八代,都不知從何講起。」
林茜忙著為自己辯解:「反正不是我,我的歷史知識沒那麼豐富,能講這麼豐富正史野史的人非歷史專業的人莫屬。」
這時,黃芬捅了下林茜:「聽到李院長在說要掛個大學的牌子。」
這個教育學院是個成人高校。林茜從飛行學院調過來的時候根本就沒想到成人高校和正規高校是有很大區別的。按林茜兄弟的話說,林茜是一直都很幼稚的一個人,從S大學哲學系出來省城的各類高校她都不報,非要自己要求到飛行學院去,那個學院在廣漢郊區。林茜去了之後才知道這個學校非常偏僻,離城還有近十里。稍有頭腦的人就知道飛行學院應該是在鄉下,哪可能把機場這些設施修到城裡嘛。林茜是沖著那套民航制服去的,小時候就有軍人情節,分配時便佔了便宜般非要到飛行學院。後來調到明陽來是因為飛行學院太偏僻了,交通不方便,教育學院在城裡,離家近,好照料家庭。
這時聽到說市上正準備以教育學院為基礎,掛個明陽大學的牌子,教職工都非常激動,掛了大學牌子的話就可以招收一些非師範學生,這樣做直接好處就是可以多收費,可以多給教職工發獎金,現在整個社會都在講改革創新,哪個教師不是伸長了脖子等著學校多發幾個錢呢。
這天在會上又說了個好耍的事情,張書記在會上公開把何敏學開車的事做了一番說明,這分明就是丟卒保車的做法。
何敏平素開會都是坐在第一排的,但是這天卻明顯一個落水狗一般,坐在後面沒了聲響,再沒了平時的春風得意的神色。何敏本是政史系的人,講課也有幾分功底。但是她的功夫都用在和領導搞好關係上了。何敏自己就象成了周大龍的聽用一般(這是個麻將術語,意思是你如果拿到聽用了,你和牌的時候想把它當成什麼就當成什麼。可以是最高級的,也可以是最微不足道的。)何敏那段時間對周大龍簡直是隨叫隨到,她自己成了周大龍的聽用不說,還把個男人也叫上一起去巴結周大龍。她老公是市醫院病理科的,此人很傲,尤其是在這些只是沾了一輩子粉筆灰的教師面前,他的頭任何時候都是高昂著的,見了這些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面前,頭一昂胸一挺,全當沒看見。按他的話來說,只有這些教師來求著他的,沒得他求了教師的。就是這麼個心高氣傲的人,在周大龍這個小小的系主任面前,就象害了軟骨病,站立不穩,說話陪小心,閑時陪了周大龍下棋打撲克,夫妻兩人齊上陣,把個周大龍經佑得巴巴適適。如此兩年下來,何敏順利當上了政史系副主任。
在政史系裡,羅華和林茜還有幾個年齡五十左右的人,都屬於好支配和人。這些人都沒有當官的慾望。但是張克儉就不一樣。此人腦子聰明,課講得好,文章也寫了不少。最早他是政史系副主任的當然人選。他與周大龍的關係還可以,還有一個更大的優勢在於,他與李副院長原來是一個廠里調過來的,他是李院長從廠裡帶過來的。李院長對他是寵愛有加。但是毛病出在他那張嘴上。張克儉是個恃才自傲的人,再加上有李院長這層關係,有時候難免就有些不知所以,完全忘了夾著尾巴做人的古訓了。私下常把李院長抬出來,作為他張克儉也是個人物的佐證。這大抵是中國人的通病,但凡一個人當了官,就是沒有關係的人都要搜索枯腸地找出一點和他的關係來,比如說我們是老鄉,或者我們是小學的校友,以此來證明自己也是個人物。張克儉當然也不能免俗,他在說話時時不時把李院長抬出來以抬高他的身價。哪曾想物極必反。他這樣做的結果首先是讓周大龍不高興了。周大龍與李院長兩人本來就是反的,誰也不買誰的賬。周大龍在學術期刊上發表了好些文章,但是李院長就是不屑一顧。周大龍這方面也瞧不起李院長,經常掛在嘴邊的是李院長是工廠出來的,把知識分子當作沒得文化的大老粗一樣管。兩人的尖銳衝突是單位人人盡知的。那年的黨員評議,何敏就跳出來說李院長搞裙帶關係,佐證之一就是李院長和張克儉關係曖昧。曖昧這個詞可以理解為男女關係的糾纏不清,也可以理解為狐朋狗友之間的狼狽為奸,在這種黨員評議的正式場合,人們一般都是從后一層意思去理解。所以當時李院長一聽有人這樣說他,當即的反應就是惱羞成怒,暴跳如雷。粗話也就出了口:「這狗日的。」
之後李院長和張克儉的關係一下子就疏遠了。這是在官位受到影響時做官的慣用的丟卒保車的手法,張克儉這個卒子被犧牲掉,何敏順理成章地當上了政史系副主任。
但是何敏也沒能鞏固她的成果,在繫上呆了兩年,和周大龍年摩擦就沒斷過。在林茜當了幾個月班主任后,她換位思考,也開始理解何敏的難處了,班幹部這些事情周大龍都要管,要把班主任當下去,要麼你就當傀儡,要麼就不幹。何敏在繫上幹了兩年,調到人事處,沒好久又調到院辦。後來何敏又惹了場風波出來,直接導致了何敏離開教育學院。
實際何敏惹的事很簡單,也很是微不足道。這個人一輩子都是做些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事,她本是幹部編製,但是她卻利用公款學會了開車,這個事情又是把人們蒙在鼓裡的,院辦主任彭世軍還給她不斷地打掩護,每次遇到考勤,彭世軍都會說何敏參加黨員的輔導去了。實際上她這段時間卻是花了公款到外面學開車去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教院職工本來就缺少娛樂素材,這個事一出,立刻就有人跑到左院長那裡問個究竟。因為何敏當初調到院辦是以眼睛高度近視不宜多看書為由才去的,現在又派了去學開車,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左院長被問到一臉茫然:「我不曉得這個事啊。張書記在外頭開會,等他一回來,我就給他彙報這個事情,看他咋么說嘛。」
今天張書記就是在會上給人們一個答覆的,他是這樣說的:「辦公室何敏學開車這個事,教職工意見很大,有些同志到我那裡、兩個院長那裡質問。對這個事情我作個說明,何敏學開車事先沒有徵得我的同意,當時我在外地開會,回來后才知道這個事,黨委已經責成辦公室主任彭世軍同志作出檢查。」
話音未落,人群中一片嘩然。
黃芬對林茜說:「張書記那個樣子象是對這個事情一點都不知情,可不可能嘛,未必彭世軍就那麼大膽子啊,一個人就作主讓何敏學開車去了。」
邊上的羅華說:「就是,空起三個小車司機,還非要弄個女的去學開車,未必真的培養女秘書嗎。」
林茜說得更透徹:「這個學校的事情說得清楚啥子啊,不過,何敏調到院辦就是當秘書的,這下不是秘書、保鏢、司機兼職於一身了。」
這個時候張書記清了清嗓子,台下的這些議論他是聽不到的。他繼續說:「學校里有些人閑起沒事幹,拿起張嘴到處說。」
一聽到這些吊胃口的話,眾職工都急於聽下文。一個個伸長了脖子,耳朵也豎了起來,遍布全場的嗡嗡聲立刻停止,全場清風雅靜。人們對於小道消息,尤其是帶點顏色的小道消息是最感興趣不過的,議論別人象是給無味的生活增加了一些調味品,當然你自己不要成了別人的調味品了,否則,你就成了眾人矚目的猴了。
張書記似乎有意要吊人們的胃口。說到這兒,還停下來,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才說出這番話來:「前幾天,何敏的丈夫收到封匿名信,信上說何敏和彭世軍同志關係曖昧,兩個人辦公桌都要安到面對面,還說寒假兩個人也在辦公室上班,上班兩個字是打了引號的,何敏的丈夫就和何敏吵,何敏把信拿到我這兒來哭。」
下面黃芬批了句:「用詞不當,信咋能拿到來哭嘛。」
張書記義正詞嚴地說:「何敏同志和彭世軍同志因為工作上的關係接觸多點,這是正常的。寒假辦公室要加班,所以兩人經常到辦公室來。我們有些同志不關心自己的進步,成天就盯到別人張家長李家短,動輒寫封信把你搞臭,這種作風很不好。我來教院之前聽說教育學院有些人動不動就寫匿名信,如果你相信真相掌握在你手裡的,公開站出來說就是了嘛,為啥就盡要搞些偷偷摸摸的勾當呢?」
林茜在下面說:「人家落了名不是要遭整嘛。」
黃芬也說:「就是,信寫到上頭去,上頭又把信轉回來,人家哪個去做這種事呢。不過,我還是相信無風不起浪這種說法,人家沒給這些人的家裡寫信,為啥只是偏偏給她屋頭寫信呢。」|
林茜很是不解:「張書記這樣在大會上點何敏的名,給人的感覺象是此地無銀呢。」
黃芬一語道破天機:「彭世軍捅了這漏子,把書記也牽扯進去了,此事涉及到書記形象,不犧牲了何敏,如何對全院職工交待。」
林茜很不以為然地說:「這是何苦嘛,學開車不就是節約了兩千塊錢嘛,為了這點錢把自己名聲搞那麼臭,有啥子必要嘛。」
黃芬卻自有她的一番道理:「你就跟不上時代了嘛,有些女的覺得她陪了哪個或被哪個摸了一下,捏了一把,與她所得到的,根本不算啥子。這些女的,賣得坦然,賣得明碼標價。你以為她不會算賬啊,何敏不過就是給彭主任耍一下嘛,她不是就節約了兩千多塊錢。兩千多塊錢啥子概念啊,我們一個人半年的工資,還不就是只有兩千多塊錢,她那麼容易就得到了,你難道說她不值啊。」
不管人家怎樣說,林茜知道自己是個認死理的人,隨便到怎樣窮困的境地也不會那樣去掙錢。人與人的關係還是透明度高些為好。如果要憑關係,林茜就該守著娘家,因為母親在金縣是有些關係的,組織部長是她表弟,還有許多母親老一輩的關係,什麼牙科醫生,還有高中的教導主任都是老關係。父親在縣上也是聲名顯赫的人。父親的經歷讓他在當地都是有很高的知名度的。他是解放前就參加了地下黨,為新中國的成立流過血的功臣。他在年輕時就讀過大學,他自己的父母親沒錢,父親是個省政府的科員,母親是家庭婦女。但是他的姑媽是省城的大資本家,有許多店鋪,在鄉里還有許多土地。因為有這個背景,父親上大學是他的大姑媽供的,要不然他自己的父母親是供不了他上大學的。林茜後來聽父親說,婆婆經常都在他姑媽家打牌,經常都會贏些錢,常常給他們帶很多各種小吃的回來。父親解放后就當官了,工資也高,那時候就拿九十九塊八了。父親叫劉毅,林茜是跟著母親姓的。因為在省城機關哪認得到林茜的媽呢。林茜的母親是在縣上教小學的,父親認到她是因為介紹,父親在台上演周玉時,把頭上的野雞羚子搬斷了,只有拖著一要野雞羚子把這場戲演完了。介紹人就對林茜的母親林躍淵說:給你介紹的就是在台上演戲搬斷了野雞羚子那個人。所以這個運動還是有好處,要不然,哪有林茜在這兒談天說地。
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外地人,僅有的關係就是和丈夫張志明的關係,就是這個關係也破裂了。她自己憑著自己的勞動還是在教育學院立住腳了。這段時間許多人都是想找棵大樹來靠著的,鮮有人自己就想成為大樹。因為成為大樹的時間太長了,一般人是沒有耐心自己慢慢成長的。於是走捷徑就成了時尚,都想找個大樹來抱著。
張書記在大會上這樣一闢謠,弄得何敏好長時間抬不起頭來。正當她好不容易才適應了人們異樣的眼光,張書記也習慣了她每天上下班開車接送時,她卻又出了事。把學校新買來的桑塔納的車燈撞壞了,光修理費就花了幾千塊。真相透露出來后,何敏調到統計局去了,據說是張書記牽的線。
林茜就覺得無論如何都做不來官場的那一套。因為她是個認死理的人,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如果在個人感情上老是用利益得失來衡量,人和人都成了利益共同體,那是沒有一點真誠可言的。人,長期在這種利用與被利用的環境中實在是一種非常恐怖的狀態。況且林茜覺得這個彭世軍單說長那個樣子就很難讓人喜歡。長就一張馬臉,說話的時候聲音低沉,像在致悼詞一般。如果讓林茜委曲求全去喜歡他,還不如殺了她算了,死得痛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