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室女
土地廣袤,這裡曾並立著許多美麗的國家。
奈何群雄逐鹿。人性盡顯,野心四起,陰謀無數,劍指四方,征戰連年。江山遼遼終只屬於其中一方。
算計與殺戮,些許國家永遠消亡,不克救也;然而些許國家就此崛起,繁盛如斯。琰國開鼎二十八年,這裡僅剩下西部之驪國、東北之雲賀,和它自己。三國就此鼎立。
開鼎二十八年,琰王蕭緒薨逝。太子蕭鏗接過家國重任,登上王位,封輔國令長子衛原為新任輔國令兼左相,胞弟蕭鏘為右相,改元「啟衡」。群臣擁戴,他不易雄志,壯美篇章已自茲始。
故事開始於十一年後。
夜晚昏暗的室內,幾盞燭燈似亮非亮著,撐著整個圻殿。
輔國令衛原輕輕走到琰王蕭鏗案前,行禮后忽然跪下,顫著聲音道:「稟主上,今日河洲一戰大捷,蕭鏘將軍卻……卻……」
「莫急,說明白。」蕭鏗不禁跟著焦急與憂慮。
「蕭將軍殉國了……蕭將軍為了軍隊的戰士和大琰的將來……」衛原的聲音愈來愈小,最終被隱隱的的嗚嗚聲淹沒了。
蕭鏗忽然向後一暈,侍人旋即扶住了他。衛原依舊跪著,蕭鏗恍惚滯向頭上粗壯的楠木樑,不能置信佔據了全部,緊接著,是闊徹天際的悲憤。見蕭鏗目呲欲裂,緊攥拳頭,衛原忽然跪倒。
蕭鏗是要面對的:「詳情如何?」
衛原起身長揖,強按體內似要突破喉嚨的悲楚。他怎也無法平復此心境:「今日三軍欲渡界河賀山河時,水勢猛然洶湧泛濫,呈吞沒之趨。蕭將軍舍己救下軍隊百萬人,亦給了敵軍致命一擊。」
蕭鏗繼位多年,早已練出作為一個英明君王應有的魄力和決策力。而此時,他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無措。更多的,還是痛吧。幼時他從父王那裡給蕭鏘拿蜜餌,在他偶爾犯錯時蕭鏘為他解脫,人生首次出征時相互鼓勵,繼位后以君臣關係共同努力……
許多關於蕭鏘的畫面在他腦海中閃現,見到蕭鏘面上的微笑彷彿還是剛才,而現在,痛徹心扉。
蕭鏘是個優秀的王弟,少年時曾較他這個太子還能力見長,卻總是保持著對於兄長應有的尊重與謙卑。如今,他在這爭世中永遠地沉入了一潭死水,平靜無瀾。琰在其父在位時已成為三國爭雄中的絕對強者,泱泱大國也,又何來爭世?非然也。琰尚未、也不可能永遠統一整片大地,那麼能做的,便只有爭。
蕭鏗沉重地想,當年若不因自己是嫡長子而被封為太子,那麼此時這個王位,必屬於這個弟弟,他就是手握千乘萬千民的君王。想到這裡,蕭鏗的頭像是要炸開的疼痛。
蕭鏗不欲在他人面前顯示作為君王本能的脆弱,而是體現他在危難時刻能夠冷靜面對、挺身而出。他的聲音堅定而悲憐:「擇日將蕭將軍以國葬,將其妻衛氏和三個子女安排到離王宮最近的大宅,發以慰金,我會找日親自向他們問候。」
衛原顫著應聲退出。蕭鏗忽然抱緊頭部,無力地趴到了几案上。
雲賀主荎驍,本王定讓你血債血償。
一代英勇將軍就此落幕歸去。啟衡十一年,蕭瑰里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是翻覆她整個人生的一年。
蕭鏘與蕭鏗是雙生兄弟。蕭鏘弱冠之年娶衛氏族長弟之季女為妻,生一子一女。成親后不久,其妻衛氏唯一侄女的父母雙雙病故,卻無親眷願意撫養這個可憐的女孩。衛氏念著昔日與兄長感情深厚,將這個女孩帶至家中,蕭鏘與衛氏一同視其為己出。女孩改姓蕭,蕭鏘給她取名「璴里」。
長女蕭璴里也算是自幼懂事,性情溫和而沉靜,幼年時就成了家中之梁。但從某種方面來講,她這種安靜,也是她的缺點。
王宮坐落於大京之中心,與這繁華的千年古都同齡。闕門百重,紅牆高深,靜默而立,無言中也滲著王家無限威儀。宮外的內城中,縱橫交錯著無數條熱鬧街市,不似尋常市井落魄,而是盡顯琰朝之繁榮。在這街市之偏側,是母女四人新居。
璴裡面著淡妝,頭戴藍田玉飾,耳上是玉珥,裙袂飄飄,頗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態。璴里年將過十五,先前卻因父親公務繁忙母親體弱,又是長姐,所以照料弟妹是十分累。這使得她那本就不開朗的性格上有多了一份安靜的色彩。此時她正抱著大木箱走在前方,身後是母親、弟妹、傅姆蘭谷與五個新配的奚女。
「長姊,」身後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
璴里轉過頭,是妹妹瑰里在喚她。
「長姊,」八歲的瑰里道,「父親為什麼要走?他為什麼不保護我們?」自從她的君王叔父來到家中問候,她就真正明白了這個事實。
璴里本就如巨石壓心,此時更是眼睛一酸,淚水霎地涌了出來。但她是長姐,她無法若妹妹一般。
璴里蹲了下來,拉著瑰里的雙手,努力做出一幅鎮靜之態:「瑰里,父親是我們大琰永遠不可被忘卻的勇士,他為的是我們的大琰在三國爭雄中的勝算。」她頓了頓,感到瑰里並不解然。
璴里良久才想好怎樣去表達,她望著瑰里,眼中如漪漣漣:「瑰里,從后,你一定要自強。父親走了,我和母親不可護你一世,唯己可靠,況且還有弟弟定南等著你去保護。」
自強,自強,瑰里點了點頭。瑰里整理衣裙重新站起,正欲再抱起木箱時,其中一個奚女再也忍不住,衝到她面前:「小姐,木箱怪沉的。您胳膊也累了,我們替您抱著吧。」
璴里知道一定會有奚女勸著她,但不承想衛氏也心疼道:「璴里,將木箱交給她們吧。」
璴里停頓了一下,隨即笑道:「那亦可。」她雖幼時習慣了乾重活,但她亦知,奴輩訓練有素,早已練出了應有的力氣和願為主人效死的忠心。她只得將木箱交與那名奚女。
奚女垂首接過木箱,璴里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同樣是十幾歲的少女,亦眉清目秀,也有著心思。本來是最無慮、最單純的年紀,卻早已被這世界幾乎殘酷的制度磨練出此時本不該有的能力,伴隨而來的,就是憂愁和滄桑。璴里轉過頭,不願再去多想。她一手攙上了母親,一手牽上了弟妹。
新宅外四堂中五閣后配六居。其以楠木為梁,端莊而淡香幽然,院內海棠夾道。如此雅然之居室,蕭鏗賜名其「辟芷院」,詞出「扈江離與辟芷兮」。琰以玉得名,玉多而繁,閣中自然少不了玉品。古色之棟,配玉雕為飾,再加上蕭鏘生前留下的萬卷藏書,頗有意味。
正堂內,五名打扮相同的奚女排成橫排,一一向母子四人行禮。璴里定睛一望,最左之人就是方才那名奚女,不禁輕嘆。
那人邁出一步,屈膝道:「奴婢為奚之長,主母可喚我奚長。」
餘下幾人一一屈膝道:
「奴婢奚次。」
「奴婢奚卯……」
璴里聽到這裡搖了搖頭。她悄聲對衛氏道:「母親,這些奚女還要侍奉我們很久。這樣奚此奚彼地叫著,總是不大方便。」
衛氏會意,回道:「此事由你定奪。」
無數詩篇閃過璴里的大腦,她欲擇優用之,方能體現辟芷院之雅。片刻后,璴里對奚女們道:「長奚者,喚女淑。次奚者,喚青棠……」餘下三人按長幼順序,分別被命為信秋、石柯與格香。
奚女們互相望望,詫異不已。昔年在王室奴院經受訓練時,主人「甲女」「乙女」地喚著她們,她們自己亦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有名有姓,如今卻得一真正的名字,怎生不感激?眾奴相視一眼,一齊跪下:「奴婢謝過小姐,奴婢願為主人效死。」
那日回房后,瑰里對姐姐道:「長姊,為何你使用《廣輿》篇呢?」
璴里笑了,輕颳了刮瑰里的小鼻子,道:「小瑰里,這是我最愛的詩篇。你一定要廣泛涉獵書籍,如今的大琰,詩詞為瑰寶。」
瑰里笑道:「長姊厲害,當為瑰里之模範。」
夜深靜然人定時,傅姆蘭谷悄聲提醒璴里:「大小姐,明日是泮宮始日,輔國令仲子衛驊約您在琰水畔相會。您可要當心,勿要教他人見了。」
璴里瞪大了眼睛,心中滿是歡喜。她盼此日甚久之。
琰宮深處,高儀台。
琰王后坐在上首,召集三人坐在下方。燈燭微亮,微光在王后的臉上閃動著。琰王后是衛氏族長之嫡出長女,蕭鏗被封太子后被先王和父親指婚,做了蕭鏗的元配。此可,她的雙眼陰沉地滴水,如鷙般的恨念所在。
忽然間,王后瘋似地大笑,拍席仰天長嘯道:「主上,您真是偏心啊!自古有規,君王方得國葬,可您今日卻為一國將而舉行國葬。我外祖母是大琰討伐雲賀的有功之人,若非她,雲賀當今都不知如何猖狂!她是攝政太後衛氏,誰都明白她的份量!當初我是太子婦,您答應我等您繼位,定將她重新安葬。是的,您做到了,卻未給這個大您兩代的王祖母最能體現至上尊嚴和敬仰的國葬!」
她似椎心泣血,說到末尾,怮哭起來。室內僅有四人,此時,王后的多年心腹侍女蒯瓚猛地望向室門,緊張地確認是否關好。確認無誤,她懸著的心也並未放平。
蒯瓚跟了王后多年,且如今升到高階奴僕,並成為王后心腹,定早已練出一副圓滑世故和巧舌如簧。她當下跪道:「王后您勿要太傷心了。孝后是值得尊敬之人,無論如何都怎敢忘她的功!」
王后怒道:「亦是如此,吾后才不平!」悲憤的淚水似涌,似潮。她轉向自己十七歲的長子蕭長霖,悲道:「兒啊,母親無能。母親能做的只有為你的太子之位再盡一份力,你好好贏戰功。你也知道太祖母對你有多好,長幼情篤……」
蕭長霖常年性子冷淡,但想到幼時和太祖母的無慮時光,那般天真純美,豈能不動心?當下走至中央,長叩道:「兒牢記母親教誨!」此次隨蕭鏘的出征,使他知其勇敢頑強,又經驗豐富、善於指導,當為將軍之楷模,心中也不禁生了妒意。此番再被母親所點燃,更如烈火烹油,由妒生恨。
召的三人剩下一人,便是那氏。那氏是西戎政權驪國獻女,入宮便想方設法拉攏人緣,顯示出願為王后獻出所有的模樣,以至於王后確對她另眼相看。幾年來閱歷的積累,使她漸也成了王后的心腹。那氏太了解王后了,當下忙溫言勸慰道:「王后莫急,公子長霖極受大王器用,前途光明無量啊!」默契使得王后已意會,當下也點了點頭。她重新望回蕭長霖,端詳這個見了十七年此時卻似有些陌生的兒子。
王后意識到,自己平生所願,似都要通過兒子實現了。
她嫁給蕭鏗時十九歲,次年就生下了蕭長霖。這是蕭鏗的嫡長子啊!蕭鏗對他疼愛有加,細心栽培。王后更是為了他能受他父親的重用,不惜一切代價,以至於她甚至險些失信於蕭鏗。
王后冷冷地笑了,兒子就是她的寫照。她如今是一國之母,她要她恨的人,永世不得翻身,只得做任憑她擺布的螻蟻。王后認為,兒子是聰明,但還沒有自己聰明。她或許勢單力薄,但若要自己的兒女同自己一起呢?
待他繼位,她就是太后,一手遮天。到那時,內城辟芷院中的人,又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