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泮宮日
泮宮坐落於王宮之偏側,距新居辟芷院十分近。其建於琰始君時期,是歷代琰王之子女學習之地。此時,琰王蕭鏗之子女將進此學習。本是與瑰里、定南等不相干,此消息卻由侍人傳令到了辟芷院。
侍人向衛氏解釋道,由於先王僅有蕭鏗、蕭鏘二子長大成人,又是一母所出,兄弟情分遠高於與他人。此番河洲戰蕭鏘亦為國獻身,衛氏雖識字也明理,卻也無法若他那般培育子女,談何耳濡目染?
若蕭鏗放任不理,那麼他的侄子侄女便無法像其他望族子弟般自小學習各類技藝——尤其是幼子蕭定南,他所受的教育,對於其整個人生都至關重要。蕭鏗需讓自己同胞手足在天之靈能夠安心,於是,他便賦予蕭璴里、蕭瑰里、蕭定南入泮宮學習的特權。
侍人辭去后,衛氏立在院門口呆住了。她喜——她不希望她的兒女將來一無是處;她亦憂——她和她的兒女,算是避不開了。
不料璴里聽得此消息,卻對衛氏道:「母親,我在家讀讀書便好。」
衛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隱隱的悲哀飄飄而來。璴里幼時,丈夫蕭鏘曾帶著她認識琰、驪、雲賀三域文字,給她講各類歷史故事,使她從很小便明白許多道理。如今這種影響依舊在,父親卻永遠也不會再她身邊了。也或許璴里年長不喜熱鬧,她還是更願意在房內讀書。衛氏沒有再想,便輕輕點頭了。
蘭谷是衛氏的陪嫁女婢,與衛氏年齡相仿。主僕二人相識多年,衛氏知道她的穩重忠誠,此時最放心的女婢也自然是她。於是次日,蘭谷便和女淑、青棠這兩個較年長的侍女將瑰里和定南送至泮宮。蘭谷為人謹慎,對於兩個不熟事的新侍女,亦是很好的引導者。
泮宮建築不高,設計卻是精巧。幾百年來亦修修補補,不怎有陳舊之感。此時泮宮前的人正有序地排成伍進入其中。
瑰里年幼,也知此時要較平時更加小心。左右望望,她的視線最終落在了於她前方的一名公主。這名公主比她高了不少,舉止端莊而顯氣質不凡。瑰里從小就認為,似她阿姊這般身姿綽約,溫婉嫻靜而秀外慧中的女子是家家自小就須要求女兒的——她從未見過似眼前人這般裡外都透著傲氣的人。
正想著,就已走至泮宮門口。侍衛感到眼生,卻已隱約猜測到幾人的身份。他欲伸出一隻手臂將他們攔下,卻不料蘭谷口快:「此為季衛夫人之子女。」
侍衛的眼神變得有些莫測,眼中疑雲卻隨即消散。瑰里隱隱中有感,她捏緊了定南的袖子,定南亦不語。蘭谷見他准許,便大步攜瑰里和定南走入了泮宮大門。經年知事,她的閱歷雖深於一般奴婢,但如今,卻還是隱隱感到懼怕。澄空萬里,陽光傾瀉下來,穿過枝葉,照在瑰里的心上。對於瑰里來說,這是她人生中重要的一天。
姊弟二人在不同學閣,方走進大門便分開了。
瑰里的學閣名為眉泠台,是琰始君專為公主的教習而修建。眉泠台有一位教習女藝的女師,精於舞蹈、詩賦。瑰里不知怎的,感到有些掃興——她隱隱感到,她想要的,並不是這些。
女師在屋子中央飄飄而舞,那些極欲表現自己的公主們便效仿之。瑰里注意到,那位在門前所見的公主此時正轉身舞袖,美似下凡的仙子。瑰里純真地想,她絕對是琰王蕭鏗的女兒中最有個性者,她的未來之路定會明亮而開闊。但她似乎做不了這樣的人。瑰里望向萬里無雲的碧空,時常有歡笑聲入耳。雖是百花初開的春日,她卻感到炎夏般的悶熱。
蕭璴里今日出府便提著衣裙一路小跑,穿過一條車水馬龍。在她感到就要累得昏過去之時,終於近了琰水。璴里瞬間提起了精神,她隱約望到一個翩翩的人影孤單地立著,若「所謂伊人,在水之涘」。她知道,那是衛驊,是輔國令的二子,是她幼時的夥伴——更是,她如今的伊人。
盈盈之水,所蘊深厚,琰開國來多少夫婦在此結拜。史冊有雲,這是一條深情的河。璴里望到衛驊,欣喜之色似乎瞬間替代了疲憊。她復提起裙褶,激動地奔向那顯得如此清冷的人影,欣然道:「驊……」
衛驊卻感到不知如何面對她。他轉過頭來,面上儘是落寞。璴里原本以為衛驊會似往常一樣露出燦爛的微笑,迎她入懷,給她講許多有趣的故事——但如今,衛驊卻判若另人。
對於衛驊,他心中的愴然與激動相交。他若往昔一樣開口:「璴里……」卻忽然改口:「不,蕭大小姐,您從后還是喚我衛仲子……」
璴里的腿一軟,忽然向下倒去。衛驊驚得瞬間竄起,飛快地一手摟住她的肩膀,一手扶住她纖細的手臂。璴里本就已經極度疲憊,此刻再受如此之大的精神衝擊,竟是未支撐住自己的身體。良久后她才情況稍緩,衛驊見她已無大礙,才將手臂收回來。
璴里周身都在顫抖。衛驊素日縱使心情不佳,亦不會待她如此。片刻前他對於自己的扶助,方讓自己得到一些溫暖;現在,卻使她的心凍僵了大半。
兩行清淚自璴里的眼角淌下,她想到定是有事情發生在了衛驊身上。她的聲音極微弱:「衛仲子,發生何事了?」
衛驊不忍看她如此可憐。他無法繼續保持已經破碎的矜持,忽然拉過璴里,將她緊緊地摟住。衛驊輕輕安撫璴里,璴里聽著他斷續的哽咽聲,而他感受著這一下下真真切切的輕顫。不知過了多久,雲朵似遮住了陽光,琰水畔清涼了下來,二人的心卻無法平靜。衛驊終於道:「璴里,前幾日令府迎了位貴女作客。」
璴里心中悸然。她縮成一團,惶恐地道:「是何人?」
「我只知父令和母親對十分讚賞,嘆她為靜女其姝。我亦見那女子舉止優美而得體,容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父母親所喜愛的。今日,母親便和侍女進街市挑選上好的紅綢和紗絲……」衛驊的聲音愈來愈小。
璴里若抓住最後一絲救命稻草一般,離開他的手臂,轉而抓住他的袖子,聲音緊張:「令尊不曾答應過你,要你自己做主?」她不忍人生就這樣被決定。她之前一直在飲苦,如今卻仍舊不得舐甘?
衛驊低頭,深深望著她道:「似父令這般的高官、重臣,君王定會將嫡出公主下嫁予其子,亦會在其女中,簡優秀者配予太子……如今的王后是我的姑母,昔年就是這樣做了太子婦,再做了新朝的王后。三弟又太年幼了,他是不可能的……」
蕭璴里與衛驊自小結識,原是兩小無猜,后彼此心生慕少艾之情。此時這對少男少女正盼著彼此父母能夠成全的心愿。衛驊已向父親衛原請求過多次,准蕭璴里做他的妻子,卻每次都被衛原一句「我已知此事」搪塞。衛驊內心唏噓不已,在當今世界,出身望族決定了他的權力和地位,卻無法給予他自己所最渴望的人間真情。他不能主宰自己的未來,只得任他人擺布。
璴里不願再說什麼。微風吹過,璴里若許如雲長發飄到衛驊的衣衿上,良久無言,只有河水低低的哀鳴。衛驊心亂如麻,他不想讓璴里再多一絲悲傷,哪怕是一毫。他方想出如何安慰璴里:「我定儘力向父令陳情。」
璴里目光黯淡,恍若未聞。她不肯相信這個世界的規則,但她無力去掙扎。
晌午剛過,眉泠台和蕭定南所在的瑜陽台放了學,第一天的學習生活結束了。瑰里對於今日女師所授不能說不喜愛,或許,僅僅是她暫時無法對它提起興趣。正當她準備離開眉泠台時,一個女孩走到了她面前。其衣著華美,王女風範畢露,瑰里感到她有些面熟,心中卻是一緊。那女孩向瑰里行了個簡單的禮,微笑溢開:「我似乎之前沒有見過你呢。」
瑰里本吊起的心便松下幾分。她回禮,卻好一會才思索出如何應答:「我確是方才來的。」
那位公主也不介意,反是上前一步,道:「你願意和我做朋友嗎?」
她也算是明眸皓齒,臉仍舊帶著一絲嬰兒肥,此番笑起來,甚令人感到和善。瑰里欣喜萬分,她道:「我名蕭瑰里。」
那女孩亦自我介紹道:「我名蕭拾蘭。」她的舉止令瑰里感到,她的娘親必是極有教養之人,她亦定是叔父蕭鏗所欣賞的女兒吧。
二人站在迴廊上,陽光映得這兩個小女孩眯起了眼睛。蕭拾蘭拉著瑰里走到蔭下,她道:「瑰里,我感到你與其他人不同,你像是不大喜歡舞樂。」
瑰里不知該怎樣回答。正當她搜腸刮肚時,拾蘭已道:「它們練起來是很苦,亦很枯燥,但就是這樣,才越要堅持。」
瑰里似乎瞬時間受到了振奮。自己雖暫時對舞樂未有喜愛之感,但努力戰勝,卻是一種對於生活最好的回饋。瑰里當下笑著點了點頭,一種信念在她幼小的心中悄然萌生了。
拾蘭走近瑰里,挽起她的手臂,道:「誒?你幾歲了?」
瑰里道:「八歲。」
拾蘭附掌大笑,道:「我九歲啦。我是我母親最小的女兒,但如今我也有妹妹了!」
先前對於初遇拾蘭所生出的緊張此刻在瑰里心中消失殆盡。蕭拾蘭並不是她平生所認識的第一個同齡女孩,但與她的相處不僅帶給她了極大的愉悅,亦是在不知不覺中讓她摸索出許多與人交往的技巧。
瑰里不再感到與拾蘭有距離之感,對方只是一個僅和自己相差一歲的女孩。她拉起拾蘭的手,道:「拾蘭姊。」
拾蘭亦是道:「往後我就喚你瑰妹妹了。」
瑰里似乎有更多話要和拾蘭說,但愈漸涼快的氣溫使她猛地意識到太陽已過正中。瑰里暗自心急,自己如何未想到傅姆和弟弟或許還在等待。她對於拾蘭十分不舍,卻只得道:「拾蘭姊,明日再會,傅姆和幼弟或要等急了。」
拾蘭聽罷也一跺腳,道:「我如何也忘記了……」她流露出不舍的深情,道:「明日再會,我阿姊若是在她的房中等得太久了,又要嗔怪我。」
瑰里辭了拾蘭,卻望了她遠去的背影許久。她穿行在泮宮內的一排排樹蔭中,內心甚是激蕩。此時的她或許還不會想到,在不斷變化的人際關係中,這份情誼是她一生的羈絆。無論她們之間會發生什麼,最終的結果會是怎樣的,拾蘭無疑對於她都是極重要之人——且在她心底越來越深。
蘭谷正拉著定南立在泮宮門口。定南的小臉已被曬得紅撲撲,他亦不時地伸手抹去額頭上的汗水。瑰里望到他們的那一刻,便奔向他們而去,直到面前時心已要跳出胸口。蘭谷的眉頭皺了起來,還不待瑰里發話,便道:「此番回家主母又要生你氣了。」
她輕輕給定南擦了擦汗,瑰里已是滿心的愧疚:「下回我再也不如此晚地出來了。」
蘭谷笑了,「好」聲應著。她這些年來也視璴里、瑰里和定南為自己的子女,即便他們有什麼過錯,她亦是不願意真正責怪的。定南卻不服氣了。他嘟起他小小的嘴,不滿道:「我今日想吃雪飴。」
瑰里也知今日自己令這個六歲的小孩久等了,便順勢擺起阿姊的架子,道:「那阿姊今日便帶你上街。」
定南也果真是天真,此刻也拉起瑰里,道:「謝謝阿姊,阿姊最好了。」
蘭谷在一旁瞧著這可愛的兩小兒,內心也不禁感到欣慰。她希望他們一生都能像這樣無憂無慮——至少,依舊如此善良純真吧。
星稀的夜晚,衛氏喚瑰里至她的正室。室內,瑰里靜靜站在几案前等待衛氏發話,而衛氏卻漫不經心地玩弄著案上的小銅製香爐,不斷往其中拈粉末,不時以鼻試之。她並不去看瑰里。衛氏清秀端莊的五官上透著嚴肅,甚至是隱隱的慍怒。瑰里無措,卻隱約覺得,她有什麼事觸怒了母親。但當她回憶過去所行之事,卻未覺得有何事過於不妥當,以至於讓母親生如此之氣。滴漏靜靜地滴著,窗外有輕輕的風聲入瑰里之耳。室內過靜,靜得瑰里愈發感到暈沉。
一縷悠悠的煙氣從香爐中飄出,瑰里已站得腳弓和腳根發疼,卻見母親似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衛氏確是不緊不慢,將這個立在這裡已久的女兒視作無物。瑰里心緊如麻,她想著,此時或許已到子時了,璴里姊和南弟或許已經睡得香甜。可是,蘭谷和女淑還在門口候著她。一想到這裡,她便不忍再這樣等下去。
瑰里終於決定開口。她方下定決心,小聲道:「母親,瑰里有何過錯?」
衛氏終於停下,將香爐置於一邊,抬頭看向瑰里。瑰里看到母親那天生生得好看的眼睛,如今也是平靜無波,似乎絲毫沒有溫度。衛氏悠悠道:「你覺得呢?」
瑰里感到頭皮發緊。她望向衛氏,對於一個八歲的孩童來說,她從未感到母親像今日這樣可怕。她囁嚅:「女兒不知……」
衛氏怒得一拍几案,嚇得瑰里一啰嗦。瑰里的心被這麼猛地一振,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但衛氏似乎有一絲後悔,兩行淚竟也自她的眼角淌下。淚珠自臉的輪廓流下來,滴在面前的木几上,在燭光的照映下微微閃亮。她輕輕拭淚,向瑰里招招手,瑰里無措地游移向衛氏。那距離愈近一分,那前所未有緊張和害怕便愈要跳出瑰里的心——她被今晚的母親嚇到了。
挪至衛氏面前時,只見衛氏將瑰里拉入懷中,緊緊地摟住她,輕撫著她的頭髮。瑰里心情未平,卻聽得衛氏抽泣道:「母親錯了,這不怪你。瑰啊,切記不可違拗王后的子女,定要恭敬和依順。他們是你惹不起的……」
發生在姐弟三人身上的所有,都瞞不住衛氏。即便是蘭谷,這個衛氏多年的心腹,對於他們所遇上的事情也不是徹底地了解。瑰里起初不知母親的用意,所有的信息已在她的腦海中進行整合。忽然某一刻,瑰里驚道:「她是嫡公主……」
衛氏不答,僅是默默地看著她的這個女兒。她於心不忍將如此殘酷的道理告訴這個還充滿著「皆為我友」幻想的孩童,但她一直以來步步為營,她能做的,就是令自己的兒女少走些許彎路。她不希望她與她的恩怨,在她們的兒女身上重現。
瑰里方知她是嫡公主。但她思索著,若是當時便知,她也會將拾蘭姊當做自己最好的朋友。拾蘭的話讓她感到,拾蘭更想做一個阿姊,一個待她很好的阿姊——至於如何,她卻是不知的。
在她幼小的心中,或許淡化了偏支和嫡出身份的落差。衛氏的此番話,卻是在矇矓中提醒了她。瑰里甚至有些怨衛氏,但衛氏更是知她的性子微微有些倔強,今日不知會理解她的苦心,還是……但對於瑰里來說,母親是智慧之人,她畢竟保護、教導了自己多年,今日她必須要選擇遵從。她倚在衛氏的懷中,道:「母親放心,瑰里定會聽從您。」
衛氏仍緊摟著瑰里,淚落無聲,悄聲道:「要永遠記住,永遠記住,一生都不能忘……」
她不僅在為瑰里流淚,也是在為自己流淚。但這卻是瑰里此時所不能理解的。
瑰里抹乾了眼淚,也慢慢止住了抽泣。衛氏的衣袖包圍著她,她靜靜地聽著母親的心跳。今夜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她都不可能完全是之前那個無拘無束的小女孩了。衛氏的教誨總是另她記憶許久,或許再之後只要看到拾蘭姊,今夜的一切便會浮上腦海。
但這僅是她的想法。
燭影搖紅。靜靜的室內,瑰里在衛氏懷中睡著了。衛氏望著小女兒甜甜的睡顏,向她額頭輕吻了一記。她曾經也是如此的女孩,但次次變故,終結了她的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