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賀主驍
琰宮,高儀台。
女御蒯瓚悄悄掀簾入室,見王后正閉目端坐,神色雍容而沉靜,彷彿不允許他人打攪。蒯瓚便跪至上首木幾前的席上,輕輕喚著:「王后。」
王后自然是認得這聲音的。她緩緩睜開眼睛,悠悠道:「何事?」
蒯瓚小心地觀察著王后,悄聲道:「六公主拾蘭昨日結識了蕭瑰里。」
王后本也乏了,一聽此話竟是瞬間毫無困意了。她忽然站起,雙手「啪」地按在身前的木几上,髮髻上的六珈微微晃動。蒯瓚感到此時王后犀利的眼中已顯露殺機:「那莫不是我那堂妹的女兒?」
蒯瓚只得垂首道:「正是。」她避開了王后此時的目光,但於自己的責任,卻是避不開的。
王后重新坐下。她望向遠處還透著陽光的帘子,喃喃自語。蒯瓚低著頭,脖梗已經發疼,她竟感到了一絲十幾年來未曾有過的不安。王后將視線收回至蒯瓚身上,道:「你教葛蘭替她小心著點那丫頭。」
蒯瓚暗自鬆了口氣,輕聲道了個「是」。她雖可以稱之為是這世上最了解王后的人,但有時亦是不敢輕易揣測主子的想法。她曾慶幸當初家族破亡時來到宮中服侍當時的太子婦——如今的王后,因為王后給了她最好的待遇,還將她的兄弟姊妹分配給了嫡齣子女當內侍、婢女。因這言不盡的恩,才使得蒯瓚對王后甘願獻出全部忠心,但亦有時,她也在這個聰明而善長轡遠御之人面前提心弔膽——雖然她也曾是從勾心鬥角中勝出。
王后所道的「葛蘭」,即為嫡出大公主蕭葛蘭,是蕭拾蘭的親阿姊,前月方行成年禮。如今能時常在王後身邊為她分憂之人,也就僅有蕭葛蘭了。
見蒯瓚還跪在自己面前,王后便揮揮手道:「爾便退下吧。」蒯瓚欲站直,卻感膝蓋和腳生疼。她不好在王後面前失禮,只得強硬著站起,又屈膝下拜,才慢慢經配房離開。
王后望到蒯瓚遠去的背影,竟忽然有些失神。這些年來蒯瓚享受著自己賦予她的一切,但她陪自己度過了所有的失意、低落甚至是低谷。每當自己的情緒有所波動,蒯瓚都在她身邊,尋盡一切法子寬慰自己。她從來不會缺奴僕,但只有蒯瓚可以彌補自己不經意間顯露出的心靈空缺。即便是多麼鐵石心腸的人,想到此都不會無所觸動的。
但她亦不會動心太久。她將視線移到室內的玉器飾品上。它們是多麼地精美無暇,裡外都透著這片玉的國度中愛玉者對於內心完美至上境界的追求。玉不琢則不成器,她從此,要好好將她手中的玉去去瑕疵了。
郊外馬場,天高雲闊,璴里攜瑰里在這其中散步。
瑰里脫開璴里的手,跑到她前方,對著她道:「阿姊,為什麼每個琰族的女子都要學騎馬?那不是男子的事嗎?」
璴里則是端端正正地在後面走著,一陣微風拂過,裙裾微動搖。她溫柔地講著:「琰族的祖先也並非是一開始就生活在大京周圍的,他們生活在更北的草原。當時大琰還未立國,祖先們日日夜夜出行皆是依著馬匹。一千年前的民族融合時期,祖先們來到了中原,在這片肥沃廣袤的大地上發展生產,學習這裡的文化和風俗。最終琰民族在失敗和不斷地探索中發展壯大,立國國號『琰』。為傳承祖先的這種精神,無論是男子還是女子,都要學習騎馬的。」
璴里更像是給瑰里講了一段歷史。瑰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南弟騎得如何?」
璴里忽然笑起來,道:「他還小呢,只得試那最小最溫順的馬兒。若說技術,那定是沒有的。但他若是刻苦,再待他長大,騎起來定是英姿煥發,不知要吸引多少少艾……」說著,她掩口輕笑,下一刻神情卻似有些恍惚。
瑰里未發現她的變化,彷彿有些不愉快地道:「阿姊。」
璴里方反應過來,忙上前拉起瑰里的小手,道:「好啦,定南是要跟著師父學的,定會比我們學得好。父親念在你年幼,未曾教過你,你的騎術只得由我來幫助。」
瑰里心頭若有若無的烏雲立刻消散。她道:「我不必學得那般精,對嗎?」
璴里點頭:「身為女兒家,將來不必沙場於戎馬,只消學會簡單駕馭,將來能拿得出手便可。」
正說著,侍人已牽了一匹馬,將韁繩遞予璴里。璴里接過,瑰里望到其毛髮若餘暉映照之雲,如金燦,如酡紅;其身姿矯健雄壯,卻不乏優美溫和之感;其眼明澈,不容雜質,就似是對這世界最純潔的告白。璴里輕撫了撫它,它也似通人性,將璴里溫柔以待。瑰里望著此時的阿姊,酷似那下凡的神女,與生靈們進行著內心深處的交流。
阿姊與這匹馬,或許確很有共鳴。正想著,耳畔已傳來璴里的聲音:「它叫『出日』,其妹名『其雨』。」
瑰里想錯了,阿姊取的是『朝陽』之意。她內心卻在思索,阿姊果真是博閱詩書,無論是在予婢女,還是心愛的馬取名之時,皆簡其善者而用。
瑰里道:「『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阿妹也是終於能懂得一些姊姊所明白的東西。」
璴里似有些驚訝地看著瑰里,而瑰里卻能感受到,璴里眼底閃過了一絲悲慟。瑰里的心瞬間有些失去了著落,卻見璴里又露出了笑容,對她道:「阿妹知道的真多,不久就要把阿姊比下去了。」
她心中卻在嘆息,瑰妹妹,你此時是不會理解我的。
她一下子坐到出日寬闊的背上,對地上正不知所措的瑰里大聲道:「妹妹看好了。」
她說著,一揚鞭,馬兒便帶著她疾馳而去。出日若飛一般,而璴里的長發和裙角隨風飄飛,不覺中勾起了幼年瑰里對於阿姊的慕——哪個女孩會不想成為這樣的仙子呢?只見璴里俯身,左手握繩,右手向右側伸得平直。忽然間她又在馬背上翻了個身,身姿輕盈俏美。正當瑰里認為她要結束這番表演時,璴里又該換姿勢為支撐馬背。她不是在騎馬,而是在馬背上起舞。
最終馬兒停得也算緩慢平穩,但瑰里看出,璴里定是可以在停下時再演一技——阿姊的馬術,她今日可算是見識了,此時的矯美,與她平日里的溫柔沉默微微不符。
璴里跳下馬,將馬繩交與那小侍,便見瑰里向她跑來。瑰里激動地道:「阿姊的技術實為阿妹之觀止!」
璴里溫柔地拍拍她,道:「是你衛驊哥哥教的。」
提起衛驊,璴里的心還是不覺地發痛。那個少年,那麼好,卻又那般可憐。他就像樹梢上的塵埃,可以俯瞰大千世界,卻又如此卑微渺小,風一過便飄揚四方。
璴里又道:「沒有你的時候,我還很小。我曾到雲賀的草原上肆意狂奔。四野都是綠,茂然的綠。我見到了健壯的馬兒,肥碩的羊兒,也見到了進行馭馬賽的人們。在那片草原上我結識了衛驊,他當時也很小,卻騎術驚人。」
璴里不再往下說。瑰里道:「衛驊哥哥真的很厲害。」
璴里將瑰里拉到石階上坐下。二人才發覺,此時的空氣已漸漸轉涼。天邊的黃昏鋪展開來,迎著微微的涼風,瑰里此生都沒有置身於如此的柔和愜意之中。遠處的群山頂著泛著橙紅色的長空,此時顯得格外連綿壯美,壯闊心海。瑰里望向身邊的璴里,竟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絲憔悴。
瑰里輕輕推推她,璴里轉過頭去,纖長的手指向遠方的天際,道:「那片山美嗎?」
瑰里點頭:「美。」
璴里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是大琰的江山,祖祖輩輩通過努力一點點換來的江山。」
瑰里沉默了,她此時還不懂這句話的含義。但今天的阿姊,給了她太多震撼。
璴里輕輕說了一句話:「有時搶奪江山是對的,亦有時是錯的。」
瑰里道:「怎麼了嗎?」
璴里又輕輕搖了搖頭,見落日將要沉下山谷,便起身,攜著瑰里走上已備好的馬車。瑰里走在她身旁,略顯心神不定。但她速速收回思索,將注意力放到足下。她與璴里並排坐在馬車內,阿姊素來都是溫柔安靜的,但今日的表演、以及在石階上她對她所說的話,卻讓瑰里生出了一絲對於璴里別樣的感覺。
望窗外,殘陽晃動。
至辟芷院時,已是日入時刻。斜陽灑在大門上,瑰里望到地上自己的影子被拉長,彷彿自己也是個大人。女淑開門迎她們進院,穿過正院,來到自己的閣間,瑰里便一頭栽在柔軟的茵褥中。今日在馬場的經歷,足以令一個八歲的孩子銘記很久。對於瑰里來說,甚至是終身難忘。
宮內圻殿,君王得大戰捷報。
左相、輔國令衛原和太令杞夫呈上文書,已抑制不住一顆激動的心:「稟主上,雍齊將軍的隊伍於賀山與雲賀軍交戰,斬敵軍一萬。這……實乃決定性勝利的一戰啊!」
蕭鏗接過文書,猛地擊案道:「大善!」他繼位如此之久,似從來沒有感到若今日一般地暢快。這一仗,他與雍齊精心謀划,做充足之準備,終於在奮力逐鹿的長路上邁出了一大步。他可以成為彪炳青史的君王,雍齊也將是一個戰功顯赫的將領。
但弟弟若是在天看到他所獻身的一仗今日落下勝利的帷幕,希望他可以安下心吧。
蕭鏗向杞夫道:「雲賀主何日入琰?」
杞夫道:「還請主上擇日。」
蕭鏗思考道:「那便定於初一,輿都至大京,還是有一段路程的。」
杞夫行禮遂退。火光映到那半展不展的紙書上,蕭鏗微微笑了。是任雲賀主荎驍心深而叵測,他是蕭鏗最強勁的對手,二人幾乎旗鼓相當。如今將他的國家戰勝,即便是一戰,蕭鏗都是相信雲賀最終會失敗在琰國之下的。結束此戰,琰國數十年都不必大大出征,無論是對於恢復生產,還是充盈國庫、發展文教、增強國力、穩定政局,甚至於是開拓疆域和民族交融,都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這些年,也會不會是大琰進入空前繁榮的時候呢?
此戰被時人稱作「賀山之戰」。啟衡十一年賀山之戰,雲賀元氣大衰,雲賀主荎驍下令全國休養生息。
三月初一,大京宮城襯得格外莊嚴,蕭鏗早已在四方大殿中正坐以待。四方大殿是琰宮中規制最高的大殿,將其用以待外主,亦是能體現大琰的誠意。雲賀主荎驍被擁著走在直通大殿寬闊的道上,道旁是山海般的兩國軍士,一個個挺拔地立著,場面整齊而威嚴,共同守著這份肅穆。
荎驍入殿行禮,遂與蕭鏗對坐。
蕭鏗微笑著給荎驍沏了杯茶,道:「賀主驍。」
荎驍也回禮道:「琰王鏗。」
蕭鏗道:「原上之別,竟已十餘載了。」
荎驍道:「『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我亦未想到,十多年後與你是這樣相見。」
蕭鏗笑道:「或許,這就是緣分。」
銅爐霧氣裊裊,此中的氣氛已經悄然升華。
蕭鏗見荎驍不語,便舉杯道:「雲賀主,今日我等勿論國事,就談少年之事,如何?」
荎驍也笑了,回道:「恰巧我亦想與琰王一憶舊事。」
蕭鏗便開啟了話題:「我記得上次與雲賀主的相見,是在湜上圍場。那時兩國正結盟,閑暇時父王邀先主至圍場狩獵。當年的雲賀主新婚燕爾,不知有多幸福愉悅呢。」
荎驍忙擺擺手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我也是國政勞形,哪有少年新婚時期的那般無慮了。」
蕭鏗向後仰笑道:「何人非如是邪?」
荎驍亦學著蕭鏗道:「那時琰王習得好騎術,駕著健騚,在那原上飛馳,整個人洒脫不羈,看得我好生羨慕。而現在,琰王也像是無時間這般悠閑了。」
蕭鏗按按手掌,道:「雲賀主的騎術自小受上等馬師調教,我亦是見識過的。」
二人相視一眼,忽然間一同笑起來,卻笑得極有內涵。這本被壓得極低的氛圍,也漸漸在兩個國君的茶水之談中漸漸被化解。荎驍在大京還要待數日,這商量輿圖之事,須不緊不慢。
人定時刻,內城驛館,心腹內侍原仆替荎驍解下大衣。荎驍閉目端坐在榻沿,太子荎坦為其父輕揉著雙肩。心細的荎坦卻早已發現其父眉頭微緊,似在思索今日進宮之事。發生了什麼僅有蕭鏗、荎坦知曉,如今,荎坦什麼都做不了。
荎驍無意發話,似正享受著這番舒適。荎坦輕輕為他分憂:「父主,您勿要太行一域憂勞了,兒臣現令原仆服侍您睡下吧。」
荎驍睜開雙眼,拍了拍荎坦的左手,荎坦將雙手收回來。荎驍轉身,荎坦此刻看到了時常在父親眼中的智慧和計謀,富有故事和話語。他自己也曾自詡聰明善決策,卻是從來都不能和父親相侔的。
荎驍緊緊地盯著荎坦,似要將他帶入自己的眼睛:「你聽著,今年我們大雲賀失去的每一寸土地,他年我們終要再掙回來。不,我們還要拿到更多……」
荎坦感到了來自父親眼底的震懾,這已經不是一句簡單的囑咐或是交託,而是對於自己這個在他手下成長了十幾年的如今太子的命令。荎坦心有所撼,遂走到荎驍正前方重重一叩:「兒臣一生定不忘父王今日之言。」
荎驍起身,將荎坦拉到自己身旁,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荎驍昔日帶給荎坦的,除了威嚴,便是距離感。此刻,荎坦竟是有一絲驚慌,卻見荎驍神色平靜,帶著骨子裡的深刻智慧,聲音似那無波的古井水:
「先前這片大地上有許多國家,但百年來風雲巨變,君主征戰無數,甚至連雲彩都染上了血色。一個又一個國家在一場場刀火殺戮中永遠消亡。那些本是繁花盛開的國度,蓬勃如斯,卻在鐵騎和大火下被夷為寸草不生的絕望廢墟……」說到這裡,他忽然提高了語氣,「但是勝利國接手了那片土地,黔首們努力讓它又恢復了耕田。」
荎坦微聲道:「父主……」
荎驍也不理他,而是繼續道:「時移世易,數百年後,僅餘下如今的三國鼎立。而天下不可能就此太平,而是會更激烈地爭鬥,因為這萬里河山,終將只屬於一方。大雲賀今年算是輸了,但次年便不能再讓它消沉。」
荎坦再次感到了不怒自威的力量。夜深人靜,父主的聲音交織在這夜網中。
他的心忽然猛地一顫,復重重一叩,良久不再起。他忽然感到父主那穩重有力量的手放在了他的雙臂上,正在輕輕將他扶起。荎坦抬頭,看到父主的眼中換了一種色彩,那其中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荎驍道:「阿坦,你和你母親的性子太像了,你從小就是個好孩子,你更是很聰明,」荎坦靜靜聽著,百感交集。
「但你的缺點,就是有時太缺乏勇氣了。聰明人總會避開一切會麻煩自己的事情,但家國患難時,你避之不得。父親少年時也曾如此,直到做了一國之主,才會明白這其中的情感。」說罷,他拍拍荎坦的肩膀,這份量,只有父子二人明白。
荎坦不知是該憂,還是喜。今日他接了振興祖國的命令,從此就不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太子,而是那個未來和父親一同以製法兵騎治國平天下的人。
但無疑,他今日受到的深刻教誨,遠遠多於其他,他終生都必須牢記。
不知是幾時,荎坦走在通向耳房的迴廊上,院內僅剩下前方房間燈火獨亮。一陣風吹過,竟使他打了個寒顫。三月的風,如此之涼,但讓他更加心涼的,應是這爭得可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