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幕：《亡靈書》

伴隨陌生男子隱於黑袍下的腳步走動，一些嘎吱嘎吱的鎖鏈聲也跟著從袍底響起。

他抬手掐住穿了一大一小兩個金耳環的右耳，琥珀色的瞳孔立刻轉為灰白，接著兩步之內變成無色：

「死亡之眼」。

——而那死靈明明三米多高，此刻在他眼前卻猶如一張平鋪開的莎草紙！

一雙眼睛彷彿成為通向亡靈世界的窗柩，他以這種狀態審視了幾息，試圖看破怪物身上的弱點。

男子的視線最終停留在怪物後頸下方的一截脊骨上，之後瞳色又重新為淺棕所填滿。

當然，他也沒忘用靈視順便觀照一下歐維恩。

而在目光交錯的那瞬間，除卻透過靈體的陰冷，歐維恩還看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東西。

看見這人的無色雙眼，就像看見有靈異停留的鏡子，在那雙眸子中除了歐維恩倒映出的身影，還包括擠滿所有角落、各種奇形怪狀的靈。

歐維恩頓時聯想到在生物實驗室時，那顯微鏡下的一滴髒水，那密密麻麻、每分每秒都在不斷變化的微生物世界。

自然，這份熟悉感並沒讓他感到親切。

聽到身後風動，歐維恩來不及細想，彎腰摟住脫臼的左腿，足一蹬地就往身子左側滾去。

在翻滾的過程中，他雙臂猛地一夾，在劇痛中使受傷的小腿複位。

「砰！」沉重的墓碑拍碎在地，歐維恩有些僥倖地躲開了怪物的報復性一擊。

同時旁邊咔啦聲響，隨著黑影一閃，那陌生男子已奔到怪物面前，揮起鐵鍬就往怪物脖頸上劈去。

那死靈並不任由他得手，石柱般的右臂更快地橫掃過來。

這人手中的鐵鍬與怪物的右臂碰在一起，一人一鬼同時身形搖晃。

怪物的雙腿向泥土中陷了幾厘米，而陌生男子則迎面傳來一股向上掀起的怪力，但他雙手一松，竟任由鐵鍬被甩落。

借著這股使他雙臂上揚的力道，他左肘凌空向下一拉，左手緊緊握住一把從袖口冒出的銀匕刀柄。

這銀制的匕首雖然小巧銳利，但比起武器，它更像飾物，看上去有四分脆弱，似乎是祭祀儀式當中才用得到的東西。

而那南大陸外貌的青年對此並不介意，身子猛地一低，直接比怪物矮了半身，同時迅速朝怪物懷中撲去。

他一招一式均無特異之處，但無論身手和力量，都已不屬人類所處的範疇。

這種體魄上的特殊，畢竟逃不過「藥師」的眼睛。

緊跟著他左手向前一送，讓銀匕的刀尖在怪物腰窩上扎了一個口。

這一下並沒附加多少力道，似乎僅僅只是為了讓銀匕刺中怪物。

他一連飛快刺了好幾下，直到被怪物抽飛，這才拖著殘破的黑袍努力站起。

他渾身處處擦傷，不過並無嚴重之處，並且地抬起攥成拳頭的右手，在怪物那無數眼睛的注視下，掌心朝下鬆開。

嘩啦啦——

眼珠、牙齒、零碎的器官、半實半虛的斷骨像流沙一樣順著他指間滑下，而這些東西皆取自怪物的軀體。

當中甚至包括了幾枚歐維恩射入怪物體內的子彈！

這……歐維恩微微一愣，他不禁懷疑起自己剛才是否有看漏什麼。

「塔威爾，你來的正好！」

十六七米遠外，卡其沙彷彿看見了救星，開始不顧一切地命令起來。

「快，好孩子，快幫我幹掉那個該死的怪物！

「喂，這種東西你一定能解決的吧？」

被叫作塔威爾的年輕人輕蔑地掃了卡其沙一眼，面色有點不悅：

「不要喊我的名字，即使這不是全稱。

「還有，這死靈並不好對付，我可不保證一定能帶你們出去。」

卡其沙繼續喊叫道：

「不，不是『我們』，只要能把我救走就好！

「你不是還有好幾件拜朗古物一直想要，但還沒拿到手嗎？只有我活著！你才能達成所願！」

塔威爾冷哼一聲，無視了他。

儘管失去的都不是關鍵部位，但丟失這麼多軀體部件，對怪物來說也是不小的傷害。

而且這種行為又觸動了怪物最深的那部分怨念，那來自遺體被盜走被人為損害的怨念。

一串串彼此拼接的死人頭都從沉寂中蘇醒過來，紛紛怒目圓睜。

它們同時咧大嘴巴，咒罵著、訴說著，與死靈千瘡百孔的軀體上到處流淌出的灰白色體液混合在一起，整體上含混不清，聽起來嗡嗡作響。

唰拉一聲，死靈的雙腿彎曲到極其誇張的程度，那瘦長的鬼影一下子划向塔威爾，甚至拖出殘影。

塔威爾當聽見那些令人抓狂的囈語，就已經提前有了預備，他琥珀色的眼眸一凝，從袍袖中摸出一枚銀制薄片符咒。

「安魂」符咒！

與此同時，死靈撲到近處，重鎚般的長臂直接砸向塔威爾胸口。

隨著歐維恩聽不懂的古赫密斯語開啟咒文被輕快吐出，塔威爾手中的「安魂符咒」一下變得輕薄，在冰藍的火焰中飛速消散。

能夠安撫鬼魂、殭屍等亡靈類生物的力量瀰漫開來，一切來自靈性的躁動都迎來片刻的安寧。

死靈身上發生的種種變化似乎被按了回去，但這下錘擊只是力道稍減，仍然砸在塔威爾胸口。

「咳！」

塔威爾喉嚨一甜，頓時溢出滿嘴血紅，即便他體格異於常人，這一下也受傷不輕。

但這位因身體部分趨向亡靈，於是同樣受到符咒影響的「掘墓人」也利用這下創傷，讓自己瞬間就從「安魂」狀態中脫離出來。

趁怪物還處於獃滯，塔威爾後撤幾步，伸手摸向胸懷，掏出一本薄薄的書卷。

這像捲軸一樣的東西迅速鋪開，一整張泛黃的莎草紙上若隱若現出晦澀不堪的象形文。

在這些文字當中，絕大多數都源於現實中正常存在的事物，能瞧出它們的象徵，比如人，牛羊，昆蟲，羽毛，單眼，禾草，蓮花等等——

但它們越是具體、越是正常，就越襯得其餘文字有種無可名狀的險惡。

就好比一張人臉，它的大多數部位都栩栩如生，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混入些微與認知相悖的因素，便會讓整體顯得異常可憎、異常違和。

要是只有那些令人不安的符號還好，可一旦有其他象形文字相映襯，就彷彿在暗示觀看者——那些詭異之物的確存在於人世間。

書卷的左下角刻了一行小字，扭扭曲曲，用古拜朗世俗體寫就：

《亡靈書》。

塔威爾唇瓣微張，向這文書噴出血霧。

鮮紅的血液一經覆蓋莎草紙面大半，那些象形文就跟蚯蚓一樣紛紛扭動起來，彷彿下一秒就要爬出紙上。

新鮮的血跡飛速黯淡，在一兩秒內乾涸了所有活性。

血污變黑，似乎遮住所有文字，可是很快就有蒼白的符號重新浮現，這紙面之上彷彿經歷了一次生命的輪迴。

塔威爾趕在它們褪去之前，挑其中一行念了出來，一邊念，一邊伸無名、中、食指蘸著唇角的血，接著用力點在那行文字旁邊。

三個血色指印甚是醒目，以至於其他幾行符號已經消失不見，被血印印住的一行蒼白文字卻遲遲不褪。

塔威爾身上有什麼被剝離析出，化為三個微弱的光點，高空之上，一雙巨大的半透明的手出現並接住了它們。

這是三年。

在此過程中，塔威爾表情有些痛苦。

之後，他指了指面前那死靈。

那雙高空之手瞬間游向地面，各有九根指頭的鬼手用力攥向死靈，彷彿要把它擰成麻花。

那死靈當然不會任憑鬼手得逞，拼成它的一個個死人頭又開始哭嚎，震得鬼手險些拿捏不穩，兩方就這樣相持不下。

塔威爾揉了揉眼角，撿起不知何時掉到地上的銀匕，緩步繞到死靈身後。

他意欲趁機補一刀，把死靈後頸下的弱點切斷！

死靈長在背後的眼睛紛紛看見這一幕，不知為何，它身上的死人頭全都停止了哀嚎。

它頸上那顆由無數臟器融合而成的、像個大疙瘩一樣姑且稱之為頭部的東西，在這時候劇烈地膨脹起來。

因膨脹而變得半透明，能看見裡面晃動著的灰白液體，和正在生長成型的某種事物。

啪！

粘稠的白色膿液飛濺四處。

怪物的頭腦自行撐破，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與四肢形狀相同，只是略小的新肢。

塔威爾見狀，腳步加快，搶在怪物頭部臂腕朝自己抽下之前，狂奔到那後頸下方。

他雙手持握刀柄，用力往上一送，讓銀匕深深沒入後頸。

得手了——！塔威爾不禁露出邪魅微笑。

下一秒，怪物的頭腕驟然間甩落，纏住塔威爾的脖子，直接把他提起。

——隨著頭部發生變化，怪物的要害也隨之轉移，那截脊骨已不再是弱點！

伴隨窒息感湧入心頭，塔威爾掙扎不開，雙腳離地，只能無力亂蹬。

他袍底垂下一段鐵色鎖鏈，兀自顫動不停，像急促的心率。

「可惡……」

他竭力張大嘴巴，仍無法咽下一絲一毫的空氣。

這個時候，一個人影飛快奔來。

歐維恩嘴裡叼著鐵鍬，雙手直接抓向死靈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摳住對方的眼窩，掰住死人頭無牙的嘴巴，三兩下爬到脖間。

他用雙腿夾住怪物頭腕，胯部大開，舉起鐵鍬就往自己襠下惡狠狠地用力鏟落！

噗！

一刀爆漿！

那怪物似乎受到了很大衝擊，頭腕一僵。

歐維恩並不罷休，又一鏟接踵而至。

而這一鏟沒能落實，被什麼東西給半路銜住。

怪物剛才的傷口附近凸顯出一張模糊的人臉，正用沒牙的嘴巴咬緊剷頭。

它空洞的眼窩盯著歐維恩，突然露出可怖的慘笑。

然而，歐維恩並沒有被它嚇住，甚至連一絲戰慄的感覺都未曾擁有。

看見它笑，歐維恩二話不說，直接在木柄上用力一擰，讓剷頭撐開那人臉的嘴巴，撐出一條拇指粗細的縫隙。

隨後他顧不得臟，右手如炮彈般轟向那充滿黏液的嘴裡，從手腕到胳膊肘，到最後整條右臂都沒入怪物體腔！

「鬼東西，你上當了。」

而那張嘴巴因為有鐵鍬撬著，始終沒能合上。

歐維恩努力在充滿黏稠膿液的腔室里翻找著什麼，終於，他摸到了一條細線一樣的東西。

他的右手使勁回伸，雖然沒有拽出什麼來，但足夠把那細線弄斷了。

「啊——」

怪物的慘叫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每顆死人頭都面露驚恐，由它們拼接成的死靈軀體像孩子搭建的積木城堡，一散而皆散。

一層腥臭氣浪撲面而來，將兩人拋飛十米遠。

被塔威爾用《亡靈書》召喚而來的鬼手升上高空，漸漸隱沒了身形。

「你做了什麼……？」

塔威爾渾身沾滿膿液，肘關節支地，看向同樣倒在地上、比他情況好不了多少的歐維恩：

「你怎麼知道，它的弱點的？」

「經驗，不，運氣好罷了，呃……你了解海星嗎？」歐維恩苦笑解釋道。

「……」塔威爾瞬間默然，神情複雜地深深看了他一眼。

隨著戰鬥終於結束，再沒人有餘力發出動靜，直到在墓園躺了一刻鐘，眾人才倚靠墓碑相繼站起。

劫後餘生的慶幸、難以釋懷的恐懼，都在他們臉上有了很好的體現。

塔威爾走到怪物殘骸跟前，彎下腰，用力拔出他那把銀匕。

注意到歐維恩的目光，塔威爾微笑解釋道：

「這把刀是件神奇物品，不過位格很低，嗯，只有序列9，我將它命名為『盜墓者』。

「它來自一位在儀式中不幸死去的『偷盜者』，每次使用它戳中別人，對方都會從身上隨機丟失一樣物品，一般都是普通之物，最高不會超過序列8。」

察覺到對方隱晦表達出友善，歐維恩點了點頭，在那堆腐肉和碎骨旁邊蹲下。

怪物屍體的遺留物對他頗有吸引力，憑藉「藥師」的能力，他很快揀出其中富集超凡的部分。

一根喉管。

見歐維恩眼中露出一絲茫然，塔威爾右手伸進衣袍，掏出一個鐵制煙盒，並拿取裡面僅剩的兩根雪茄。

法老雪茄……歐維恩接過煙盒，將怪物的喉管裝在裡面。

至於雪茄，塔威爾同樣遞來一根，不過歐維恩沒有領受：

「靈教團？」

「很顯而易見吧？」黑暗中，一團火光搖曳了數秒，塔威爾手拈雪茄，放到唇邊抽了一口。

「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