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戲台上奏了半日的鼓樂終是停了,月光如紗似霧,柔和地落進窗內,少女窈窕的影子嵌入那片清冷的光暈之中,長發雪膚都被鍍了一重銀輝。
「郡主,莫著涼了。」月嬋手捧錦帛,跟上來披在趙嫣裸露的肩上。
她長發還滴著水,赤足踩過窗前那片月華。地面並不涼,上頭鋪陳華貴厚重的朱紅團花絨毯。趙嫣回身忽道:「那人怎麼樣了,可醒著?」
月嬋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她問的是誰,「應是醒著,郡主要喊來問話么?」
程寂很快就被兩名侍衛帶上來,止步在門外石階下,身側跟著那北涼少女。
門帘垂著,瞧不清內里的情形,同行的少女在階前石子路面上跪下,仰頭扯他的衣擺,小聲提醒:「還愣著?快行禮,裡頭是平昭郡主。」
程寂虛弱的身子被她扯得晃了晃,他稍退開一步,抿唇垂下頭,卻未依從跪地。
「叫什麼名字?」裡頭傳來一道聲音,很低柔,嗓音有些熟悉。
少女忙垂首恭敬答道:「奴叫蘭依。」
趙嫣候了片刻,沒聽到少年的答話,挑眉朝外看去。
簾外那人立在月色清暉里,白衣潔凈勝雪,眉目凜冽如霜。
月嬋蹙了蹙眉,斥道:「你聾了還是啞了?郡主問話,如何不答?」
蘭依悄然回眸,神色焦急地給程寂打眼色。
他雙唇輕抿,眸子平靜地望著風中輕盪的門帘。趙嫣笑了下,緩緩起身,行至門前撥開垂幕。
一張傾城傾國的面容自簾后顯露出來。
蘭依行走公主府這幾日,尚是頭回如此近距離的端詳平昭郡主真容。
兩條淡而長的眉恰到好處地自額下延伸而出,微挑的眼尾令純凈的眸子帶了一絲天然的嫵媚。江南從來不缺冰肌雪骨的姑娘,可也無人能將一身柔白生得這樣玲瓏動人。她瞧上去纖細卻又不是單薄的消瘦,雪峰圓潤緊湊,在領口劃下一道可觀的溝壑。
她穿得十分隨意,長發胡亂挽著,發梢還帶著明顯的潮氣。將就寢的裝扮,一身柔軟硃紅色絲綢緩袍,緞帶裹著誘人的雪腰。
蘭依一時移不開目光,驚艷得忘了去提點身後的程寂。
他始終沉默著,雙眸淺淺瞭她一眼,很快垂下眼帘。
趙嫣不疾不徐地踱著步子,淡聲道:「你不答話,我只好胡亂替你取個名字。我姓趙,你是我的奴,那便叫你——」
「程寂。」
他打斷她,語調生硬地吐出兩字,神色始終未變,可這語氣里,多少也帶了點焦急。
趙嫣揚聲笑起來,微挑的眼尾漾開愉悅的顏色。
月嬋輕哧,「早說不就好了?」
趙嫣命人搬了把椅子置於階上,饒有興趣地與程寂說話。
「你多大了?怎麼被擄來的?」
少年別過臉,鴉羽般的睫毛垂下,覆住眸底一閃而過的恥意。
「我聽說你一身是傷,戰場上弄的,還是被張珏和他手下打的?」
趙嫣不在乎他的難堪,自顧自地想象他的故事,「十六七歲么?長得乾乾淨淨的,想來家境原不賴,只是命不好,是家道中落?還是因為參軍吃了敗仗?」
程寂由著她發散想象,手在袖底握成拳。
好在,她倒也不是當真對他的來歷過去感興趣,不過隨口一提,繼而淡淡地道:「今後,你就跟著我。」
趙嫣說:「我去哪兒,你便跟到哪兒,我要你做什麼,你便……」
不等說完,月嬋已跳出來阻止:「郡主,這不妥!他是個男子,如何能近身跟隨郡主?再說,公主府里兩百多名侍從,哪裡就缺這麼個服侍的人?這獃子連話都不會說!」
「聒噪!」趙嫣不理會她,站起身來步下石階圍著少年踱步,「我不管你從前做過什麼,是什麼樣的人,從今以後,在我這裡,就要守我的規矩聽我的話,明白么?」
她鬢角輕輕擦過他單薄的衣袖,潔凈清冽的皂角香味淡而沁人,果然就連身型也肖似,身邊的張珏賀漓等人均無這樣高挑的身量,這樣清癯的風骨。如果可以,她多想投入這具懷抱中,不顧形象地大哭一場。
夜色深濃,一朵灰濛濛的雲朵遮住月亮。
程寂靜靜坐在一片慘淡的光影里,殘燈冷焰,籠住淺淺一捧微光。適才走這一趟,方發覺自己暫居之所,竟離那平昭郡主這般近。是為了就近「使喚」么?南陳皇族,當真糜爛至此,未嫁閨秀,院子里昭然置一外男。抑或,在她眼中,北涼罪囚根本連人也算不上?
一牆之外,趙嫣落寞立在迴廊里。風起,拂開一片薄薄的紗衣。瑩白水嫩的赤足,便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夜色涼風裡。
月嬋不解她為何定要留下那一雙北奴,「府里要用什麼人沒有,這些人不知底細,又與咱們南陳隔著那些血海深仇,郡主何苦?」
趙嫣不答,反啟唇問她:「月嬋,記得今兒是什麼日子么?」
月嬋怔住,「四月廿九,什麼日子?」
趙嫣抱膝坐在那兒,輕輕地說:「那年四月廿九,毓德殿外梧桐樹下,那人張開雙手,對我說『別怕,我接著你』……」
她聲音太過低柔,月嬋根本聽不清,「郡主,您說什麼?」
趙嫣搖頭,寶石般的黑眸乾澀清明,「蘇敏說的對,我們這樣的人,生來就不配談什麼生貞死潔,也不會有什麼真情實意。」
她跳下美人靠,赤足踩在冰涼的石板上,潔凈的秀足點著墨色黑石,快步消失在簾后。
十三歲那年四月二十九,她被張榛榛帶著人捉弄,不得已爬上那棵梧桐。
十六歲的翟星澄一身蒼青色廣袖素袍,立在樹下向她展開雙臂,「別怕,我接著你。」她張開濕漉漉的眸子打量樹下那個聲音很溫柔的年輕男子,在他眉眼裡望見溫柔與篤定。
她閉眼咬牙跳下來,跌進他懷抱中。巨大的俯衝力將他撲倒在剛下過雨的草地上。他緊緊擁住她,將她小心翼翼看護周全。
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個人,對自己毫無保留地付出真心。從此隨波逐流浪蕩塵世,興許這就是命定。
五月初五端陽,平都悶熱得像個巨大的蒸籠。前些日子下過幾場雨,卻沒帶來絲毫涼爽,反凝成一股濕漉漉的熱浪。空氣中漂浮著潮濕滑膩的青苔味道,趙嫣新裁的一件白色絲質廣袖琉璃珠綉袍,還未上身便染了斑駁的霉點。
永懷王府設宴,平都有頭有臉的人家盡皆到場。水榭里張珏設了小宴,年輕一輩的公子貴女匯聚於此,趙嫣遇到不少熟面孔,多在那日春獵上見過。
對岸高台之上,登雲闕內,歌舞消歇。暮雲星眸半閉,斜靠在軟榻上,水綠色披帛蜿蜒曳地,已是半醉情態。
張炯立於白玉石欄后俯瞰碧湖,三五名宮人遠遠屏退在台下。
「你看見了嗎,適才他們瞧我的眼神?他們都在笑我,暗地裡在笑我……」
張炯手握欄上獅雕,手掌深刻的舊傷縱橫交錯,「暮雲,這麼多年過去,你還看不開么?人活一場,過得是自己的日子,不是為了旁人的眼光與讚許,你何必在意?」
「我就是在意,我偏要在意!若我還在宮裡,哪個奴才敢對我不敬,定然瞧不見明天的太陽!我為什麼會落到這步田地,四哥,你說!他怎麼就能這樣狠心,眼睜睜瞧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暮雲抬手捂住臉,忍不住大放悲聲。
張炯嘆了口氣,轉身走到她身邊,遲疑伸出手掌,在她背脊上輕撫,「趙珩是你自己選的,當年鬧成那般,我不是沒有勸過你。你呀……不見棺材不落淚,何嘗又聽過他人的勸……」
暮雲猛然抓住他袖角,滿面淚痕滴滴滑落在綉著海棠花的襟前,「四哥,你讓張珏娶了嫣嫣,讓嫣嫣做你的兒媳婦兒!四哥,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
水榭中,酒過三巡,投壺射覆皆已玩不出花樣來,張榛榛便提議帶著貴女們遊船。池岸邊早備了花舟,裝飾得雅緻精美。為免板橋浮蕩打濕女孩們的衣裙,幾名力奴下水,以手扶握著連接板橋的鐵索。
程寂與一眾奴僕守候在岸邊,從宴始至宴散,足足過了兩個多時辰。日頭高升,堪過未。主人家賞下來的酒菜早被他人哄搶一空,他靜默立在那兒望著。那些人盤膝就地而坐,頂著毒辣的日頭吃得津津有味,彼此間有說有笑,絲毫不見疲態。
他靠在身後一棵樹上,靜靜閉上眼睛。
一聲尖叫打破了岸邊的寧靜,僕從們齊齊彈跳起來,去觀望水中的情形。
四乘花舟已行至湖心,許是控舟的婆子操作不力,其中三隻碰撞在了一起。
聽得撲通幾聲水響,已有忠心的僕從們跳下水游向湖心。仍停留在水榭中說話的幾名公子立即傳喚侍人,一面叫人去知會張珏這個主人家,一面奔到岸邊指揮僕從們下水救人。
月嬋原隨幾個侍女一道在水榭后的花池邊說話歇息,聽聞紛亂聲,也快步奔到岸邊,遠遠瞥見程寂立在樹下,不由心中大惱,指著他斥責道:「你還愣在這幹什麼?沒見旁人的家奴都在拚命救主?我就說嘛,北狗就是靠不住!」
程寂淡淡聽著這話,面上表情沒一絲起伏。他冷淡的眸光瞥向水中。水面上波光粼粼,第四隻小舟早行的遠了,那抹茜紅色的影子,在突起的騷亂中遠離了眾人的視線……
落水的兩名貴女坐在僕從肩頭,煞白著臉哭哭啼啼被救到岸邊。賀漓解下外裳裹在自家妹妹身上,交代她隨王府宮人去廂房梳洗更衣。
小舟被力奴們推回來,沒落水的閨秀們也都受驚不淺,自有王府女官出面,帶著小姐們各去安頓歇息,飲兩碗寧神湯。
賀漓逡視人群,眼見一名又一名貴女被扶上岸,他心內不定,面色勉強維持平和,抓住控舟的婆子問道:「怎未見襄爰郡主和平昭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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