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君生美玉,有子長存2
這天夜裡,子珺又沒來吃飯,衛長歌恐他餓壞肚子,也惦記著他的傷,拿著飯菜和傷葯去他房間,這回,衛長歌沒有敲門,直接進去。
先生進來時,子珺正在換衣裳,他沒想到貿然進來的會是老師,匆匆將衣裳一綁,還以為是哪個小賊,拿起桌子上的木盆繞到其身後,踮起腳使全力,當頭一砸。
衛長歌被他砸得頭暈眼花,踉蹌幾下,好險沒有將手裡的盤子打翻。
子珺借著昏暗的燭光看清來人是先生,一時手足無措,舌橋不下:「先生......」
衛長歌邊將飯菜放在桌上,邊摸著后脖頸,心想好在他個子小小的,力氣也不大,要不然這一趟真是福禍難測,他道:「陳貴下手重,你跟他動手,豈不吃虧。再說了,那孩子雖天性頑劣了一點,可到底沒甚麼太壞的心眼,往日里也願意與你討教,你一向蕙心紈質,不與人計較,怎的今日如此反常?」
子珺背著光,從桌子上拿過葯,悶聲不響捲起褲腿搽藥,腿上淤青大大小小好幾處,趁著先生沒看見,又從容的將褲腳放下。
衛長歌見他不說話,繼而道:「你進書院,有三個年頭了吧。」
子珺一愣,以為先生說這話的意思,便是想趕他走了,他緊張的抓了抓手,在衣衫上揪起一片褶皺,措辭道:「是我太衝動,枉費了先生多年的苦心教誨。」
衛長歌其實只是想說,一起走過的這三年,他豈能不知子珺的為人秉性,且他與子珺而言,如師如兄亦如父,怎會因為他犯了一點錯,便放棄他,他從未想過放棄他,只是想多一點了解這孩子,他到底是出於怎樣的心態,才會與陳貴大打出手。
只是到最後,子珺還是甚麼都沒說。
子珺始終不曾對他吐露內心真正的想法,哪怕後來書院里其他學生都不願再靠近他,哪怕他們都在他背後指指點點,將傲慢無禮、桀驁不恭等形容加諸在他身上,哪怕陳貴幾人大庭廣眾再與其難看,他都不曾辯駁,不曾反抗,也不曾對衛長歌表露半點糟糕的情緒。
他笑容恬淡的說話,規規矩矩的吃飯,磨墨時全神貫注,練琴練到指甲破裂,他也再沒有燒過一道自己喜歡最喜歡吃的菜。所有的一切,完美的毫無破綻,可衛長歌知道,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到當初。
這孩子築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牆,把自己關在裡面,誰也進不去,誰也別想進去,哪怕是衛長歌,也靠不近他心中掩藏的秘密。
自那次在書院打架被衛長歌責罰后,陳貴幾人在書院雖再不曾真的對子珺有過分之舉,只是言語上總另有一番讓人聽不懂摸不透的意思,每當衛長歌走近,他們便樂呵呵的探討起詩書來,叫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衛長歌隔三差五於飯桌上,或直截了當或含沙射影的教子珺聽從己心、自行其是,而子珺每每也都怡顏悅色接受他任何教誨,學習也沒有因此受影響。衛長歌觀察了一段時日,並未發覺異樣,並且少年在此年齡段轉變心性也實屬常態,於是漸漸放下顧慮。
直到這日下了課,衛長歌吩咐子珺去買些米來,結果他將菜全都燒齊了,天色將暗,還不見子珺回來,子珺不是個會貪玩誤事的人,怕是遇上了甚麼事,越想越是心慌,便出門去找。
大街上匆匆尋了一遍未果,又去了米鋪,米鋪老闆卻說子珺早已買了米回去了。
衛長歌出了米鋪往書院的路走,走了幾十米,在一條小巷口,見地上有灑落的米粒,但並不多,好在他心細,沒錯過這一路口。但米粒灑在一條人影稀無的深巷口,終究不是個好兆頭,他緊緊懸著一顆心,貼著地面尋去,既期望看到一顆米,又期盼那只是一個意外,子珺或許早已回到書院了。
可走到巷子中央,又見幾顆稀稀拉拉的米粒,就這斷斷續續的線索,一直將他帶至某個僻靜的無人居住的荒宅附近。
荒宅門口有個漆黑的人影,遠遠見衛長歌走來,逃也似的躲進宅子。這時夜色已深,那人閃的又極其迅速,衛長歌沒能將對方認出來,但直覺告訴他,子珺就在這宅子里,且事態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
他在門口撿了一根尚有手臂粗的棍子,衝進宅子,果然見子珺被綁在宅內柱子上,嘴裡塞著布條,柱旁燃著火堆,火堆上架著一把鐵烙,對方因為逃的匆忙,沒有將其帶走。
被燒得紅通通的鐵具,觸目驚心,他萬分慶幸自己沒有來晚一步,又萬分自責自己沒有早點找到這裡。
衛長歌手忙腳亂將其解開,問子珺是誰幹的,子珺卻說自己沒看清楚,說那些人都蒙著臉。
子珺苦笑道:「他們劫財,我一個窮書生,全身上下也就這點米值錢,卻也灑的差不多了,哪來的錢財供他們搶,哈哈,搶劫搶到我身上,算他們倒霉吧。」他看著地上空癟癟的米袋,忽然酸了鼻頭,哽咽道,「老師,米全都被我灑了。」
衛長歌見他還為一袋米可惜難過,心中內疚難平:「米沒了還可以再買,人沒事就好,只要人沒事就好。」趕緊將其帶離此地。
回到書院后,子珺開始低燒,書院里僅剩下一點草藥,衛長歌熬了兩個時辰,給他喂下。他燒得迷迷糊糊,喂下去的葯全都吐了不說,還一個勁的說夢話。
衛長歌只聽他斷斷續續的,一會兒喊阿娘,一會兒喊先生,一會兒又抬手要抓住甚麼東西,衛長歌靠近了才聽清,原來他說的是米。
他這一遭,定然被嚇得不輕,心中惦記的,卻還是自己吩咐著去買的米。衛長歌心中不是滋味。
子珺的低燒持續了四五日才有好轉,氣色看上去依舊很差,精神狀態也並不樂觀。有學生向衛長歌申請探望,衛長歌覺得有人與他說說話,許是件好事,便允了他去看望子珺。
翌日,果然見他氣色有所好轉,一大早便到了課堂上。
可衛長歌當時並不知道,原來那學生送給子珺的詩句當中,居然還隱藏著他娘的名字和下落。
子珺一直想再見到他娘一面,他恨她,也愛她,他忘不了她最後留給他的謊言,當然也忘不了她曾護著他替他擋去那盆澆頭炭火。
阿娘那張清秀年輕的臉龐,便是那個時候被燙壞的,大半面皺巴巴的肌膚,曾讓她像過街鼠一般遭人白眼、受人嘲諷,這些他都不曾忘的。
衛長歌不知道子珺接下去面臨的將會是甚麼,他所見到的一切,依舊是高山仰止、桃李不言,而這和風細雨下,醞釀著怎樣的毀滅,他無法預測。
子珺阿娘的消息,是陳貴打聽出來的,他在書院里對所有人說:「他娘叫余清兒,人稱『面半玉人』,其半張臉是硬生生被熔化了。說話的時候,只敢拿左臉示人,你若是敢盯著她的另外半張臉看,她惡鬼般紅通通的雙眼便會一直盯著你看,別提有多嚇人了。」
「像她這樣的,左右不過能在窯子里做那最卑賤的妓女,可說白了,妓女這活是個女人都干,燈一吹,是騾子是馬、紅女兒還是老媽子,有甚麼打緊的。」
這個時候起,衛長歌就再沒見到過子珺,他走了,或許是去尋找他的母親,也或許是去了別的地方,但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這個地方,朝氣蓬勃,陽光雨露,卻也長滿了毒牙利嘴,戳心筆桿。
某個電閃雷鳴的夜裡,衛長歌是夢見他了的,見他滿身傷痕,衣衫襤褸的自風雨里走來,他紅著眼眶,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雙手環抱,全身顫抖不止,又冷又怕又無助的對他道:「救救我,老師,救救我~」
衛長歌猛然驚醒,滿頭揮汗,卻發現周遭一切全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更望不見閃電雷光,這才意識到屋子裡太黑了,要點一根蠟燭。
他跌跌撞撞走到桌前,慌亂的在桌面上一通亂摸,摸到一根圓的,忙用火摺子將其點燃,可不管他怎麼吹,這火摺子就是吹不出一點光亮來,他愈漸絕望,也愈漸癲狂,嘴裡不停的道:「老師馬上就來救你,老師一定會去救你的,你要堅持住,你別哭,別難過。」
驚惶下掉了蠟燭也滑了火摺子,他撲到地上去找,一雙手全無方向的四下里摸去。
豬肉鋪的老闆當時正拿著斧子砍豬頭,見一少年突然冒冒失失的衝出來,撲到他鋪子上摸來找去,見其人模人樣,卻不想竟是個裝瞎搶肉的混子,就要一斧子砍下他一隻手來,再帶他去見官,卻看他拿著一根豬尾巴當蠟燭,還非得要用火摺子將其點燃。
火摺子燃了呀,他還是一個勁兒的吹,使勁吹,吹著吹著就瘋了。
肉鋪老闆見其狀癲狂,不似作偽,他心想罷了,不必跟一個瘋子計較,而且還是個看不見的瘋子。
於是他放下斧子,輕手輕腳的挪到那豬尾巴處,彎腰去撿,可這時那少年也恰好摸到了它,且先他一步將其取回藏在懷裡,呵斥道:「何人?搶我蠟燭做甚麼?」
那老闆哭笑不得,道:「這哪是蠟燭,明明是一根豬尾巴,是我的,你從我鋪子上摸去的,還蠟燭呢,呵呵,你家蠟燭長這樣哇。」
衛長歌言辭厲色道:「胡說,我一個教書先生豈會做這些偷雞摸狗之事。」
老闆指著他的鼻子嘲諷:「喲,就你這樣子還教書先生呢,也不知道哪來的教書先生,反正我們這兒關山書院早十幾年前就關門了,你是打哪兒來的先生呀,嘿,真是瘋人瘋語......」
衛長歌只覺得頭疼欲裂,隱約聽對方呶呶不休罵了幾句,甚麼十幾年前?甚麼瘋子?甚麼書院?一時間,他竟然難以分清自己到底是誰,倘若這裡沒有書院,沒有衛長歌,那麼,他到底是誰?
老闆看這少年抱頭,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恨不得要把自己給腦袋剖開來看看裡面裝的到底是甚麼,還以為自己語言之間刺激了他,一時愣在原地不敢妄動。
衛長歌只覺得腦袋裡有兩個聲音來回不斷的切換,一悲一喜,一靜一動,似乎要將自己的神魂撕成兩片......
好一會兒,他才終於放下自己的手,眼中狂躁不安的情緒退去,漸漸變得平靜。
他眼前依舊漆黑一片,但身邊這些吆五喝六、車馬呼嘯聲卻愈漸明朗,百米之外的賭坊內,有莊家開了四五六大,連贏十七把的鴻運惹來不少人眼紅;西邊坊有孩子哭著要銅板,婦人拗不過,只好給了,孩子拿到銅板后瞬間又活靈活現露出皮猴兒本質,婦人這才明白被他騙了,拿著掃帚裝模作樣的將他打出院門......
他只要稍微凝神,便能用耳朵看見這世間的一切,甚至還能看見別人都看不見的,他曾渴望光明,但也漸漸習慣了去傾聽。這樣挺好,至少他跟別人都不一樣。
他叫唐凌,唐凌這個名字,當初還是他師父扶晟幫他取的,扶晟那個人有個癖好,專門喜歡撿孩子,之所以叫唐凌,因為唐凌是在唐凌村撿回來的,十六七年前,那會兒他才剛出生。
肉鋪老闆見其冷靜下來,便又與他商量道:「喂,臭小子,那豬尾巴是我的。」
老闆也就是再試試看能不能要回來,左右不過一根豬尾巴,這瘋子要還便還了,不還他也無奈。
可隨即卻聽這少年郎一本正經的道:「你這豬尾巴多少錢,我買了。」
老闆一頭霧水,這不前一刻還瘋瘋癲癲的嘛,怎麼這會兒看來又再正常不過了。
唐凌付了錢,轉身便死死拽住那根豬尾巴,大步離去。他就算是不曾看見,卻也從未在大庭廣眾下拿豬尾巴當蠟燭點,叫人家看了去,當真以為他是偷東西被抓現行,不得已才裝瘋賣傻的,更可笑的是,竟然還是為了一根豬尾巴去裝瘋賣傻。
這回丟人可丟到十里八鄉外去了,面子這東西,有總比沒有的要好。
他跑到無人的角落,靠在牆上長長的吐了口氣,他要好好冷靜下,整理下情緒,平靜了一盞茶之久,終覺得豬尾巴事小,子珺事大。
方才發生在關山書院的一切,絕非一場夢境,當中情境他處處能感同身受,彷彿自己完完全全就是衛長歌,他不但能提筆成章、出口成詩,還燒得一手好菜。
子珺有出息時,他的成就感是真的,開心也是真的;子珺將自己圍困時,在夢裡向他求救時,他的擔憂與害怕也是真的。
這怎會是一場夢境,他這是被人強行共情了!!
這樣的猜測並非沒有證據,唐凌的體質的確異於常人,很容易就會招惹一些髒東西,而他對這些東西的反應也很敏感,就比如唐凌就永遠都不會午休,曾經只要他一午休,就會出現鬼壓床的現象。
唐凌眸色繁複的思索著,思緒轉的飛快,旁人不可能以衛長歌的視角來與他的神思溝通,只有衛長歌才能做到,也即是說,衛長歌就是在暗處操控這一切的人。
不過,衛長歌耗費如此大的力量與他的神思溝通,究竟想傳達些甚麼?
想來這衛長歌無親無故,與他而言,子珺便是唯一的親人。而在他所傳達的記憶里,子珺亦是重點,衛長歌唯一想保護的,無非一個子珺罷了。
唐凌一下沒想明白,子珺與自己毫無瓜葛,衛長歌怎會......
不對,並非毫無瓜葛的!
衛長歌與子珺,十幾年前,關山書院~
唐凌幾乎尖叫出來,他來到牙灣鎮做的第一件事,不就是在關山書院收拾了小鬼么?!難道說......
他的心一下揪了起來,忙去摸自己腰身,發現乾坤藤不見了。
這乾坤藤里裝的真的是子珺?他竟是死了?!在那段故事之中,子珺離開書院後去了何處,又為甚麼會死?
唐凌猛地想起電閃雷鳴的那個夜裡,子珺身陷囹圄向他呼救......
可這只是個夢啊,它怎麼能斷定子珺就是死了呢。他寧願相信子珺只是離開了這個地方,找到了他阿娘。
衛長歌沒將後面的故事告訴唐凌,是因為溝通神思需要機緣。
一來這需要媒介,只有衛長歌曾經走過停留過的地方,或者他曾接觸之物,而唐凌的痕迹恰好與他重合;二來,強行溝通他人神思務必消耗許多力量,若施法者本身力量不強,輕則元氣大傷,重則受反噬暴斃。
也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衛長歌就是想讓唐凌自己來找到故事的答案。
看來要追問真相,還非得回去見一見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