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這個世上，總會有那麼一個人，在你落寂的時候，從遙遠的黑暗中撕裂出一片陽光，來到你身邊。
很久很久以前：
「嘩嘩……啪……」
海水不知疲倦的翻滾著，一浪接著一浪，最終啪的一聲拍在礁石上，濺起數丈高的浪花。
「小白怎麼還沒來呢？」
面朝東海的高山上某個斷岩殘壁旁，生長著一棵不知名的小草。它的個頭很小，彷彿海上一陣強風吹來就能把它帶走，但它還是努力搖擺身軀去迎風起舞，不懼不怯。
此時，它正昂著小腦袋拚命望向大海遠處，小小的嘴巴不斷嘀咕著怎麼還不來，怎麼還不來。
終於，它看見了，那個在海與天相接處的一個小黑點，不正是它要等的么！
它興奮的搖著腦袋，細嫩的莖葉晃動，在這個沒有任何生靈的地方，沒有人聽得到它此刻的喜悅，沒有人。它身旁只有一塊石頭，很大很大的那種，至少相對它來說。當它抬起頭時甚至看不到石頭的頂端。
它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裡的，當它第一次睜開眼睛時，它就看到了身旁這塊石頭，經常會有雨滴從石頭身上滑落然後落到它身上，那種感覺很奇妙，很心安。其實，它從心底很喜歡這塊石頭，說不出來的那種喜歡。
「你在想什麼？」一隻雪白的海鷗從海上盤旋幾下后停在它孱弱的身體旁。
「小白，你終於來了！」它興奮拍著手掌，甜甜笑著，「你快給我講講外面的世界，我好想聽。」
「好啊！」
「今天我飛到海的另一邊了。」小白輕輕說著，「那邊有一種叫做市集的活動，有很多人，好熱鬧。還有很多好吃的東西，香味比海魚不知道好多少倍……」
「小白，你的口水快滴下來了！」小草捂著嘴巴咯咯直笑。
「呃？」小白臉一紅，不好意思地咽了咽口水，嘴巴一嘟，對小草打斷她說話十分不滿：「本來就很香嘛！而且那裡，比花果山熱鬧多了，可有意思了！」
「那你會離開這裡，到那邊去嗎？」小草眨了眨眼睛，心中莫名湧出絲不安。
「不會的。」小白笑著說，「我在這裡很快樂，而且，那邊有獵人。」
「獵人是什麼？」小草很好奇，它第一次聽說這樣一個詞。
「是一種很可怕的人，如果我遇見他們，就會被殺死。」
「嗯？為什麼會殺死你？」
「因為他們想要我的肉。」
「他們為什麼要你的肉？」
「他們拿我的肉去吃或者去市集上賣錢，我的很多兄弟姐妹都死在了他們手中。」小白突然感到鼻子酸酸的。
「死？那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嗎？」
小草毫無雜質的聲音很動聽，小白很喜歡聽，也很喜歡它可愛的樣子。「死就是消失了，在這個世上再也找不到了。」
「那死之後去哪兒了呢？」
「不知道，應該是個很恐怖的地方。」
「小白，你以後別再去海那邊了。」
「為什麼？」
「我怕你死。」
小白忽的笑了，它好像有很久沒有這般很傻很天真地笑過了，「就算沒有獵人，我也會死的啊。」
「為什麼？」
小白輕嘆一聲，緩緩道：「每個生命都會死去，誰也改變不了。」
「可我不想你死，不想你離開我，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遇到你，你教我說話，你給我講我看不到的世界，我很歡喜，我捨不得你……」小草的聲音隱隱有了哭腔。
「小草，不要哭，不要怕，要堅強，知道嗎？」小白輕輕摸著它柔嫩的葉片，「總有一天，你會長大，你就能自己去看外面的世界，再也不需要我了。」
「可是我是一棵草，我沒有翅膀，掙脫不開這泥土的。」
「不，你現在沒有，但以後會有。」
「會有和你一樣雪白的翅膀嗎？」
「不，但你會有比翅膀更好的東西。」小白抬起頭，看著遠處，那裡，天與海相接，「因為你不是一棵草，是妖。」
「妖又是什麼東西？有什麼用？」
「妖只是一類稱呼，你知道嗎，從出生到現在我見過無數棵小草，但只有你有自己的靈魂。」
「小白，我聽不懂。」小草搖搖頭，這些對它來說太過遙遠了。
小白輕笑一聲，也難怪，畢竟它還很小。「以後你都會懂的，或許，等到你什麼都懂的時候就不會像現在這麼開心了。」
小草還是搖了搖頭。
西天處的晚霞異常絢麗，金紅sè的光芒灑在海面上，海波蕩漾，小白只覺得很美，很美，黑夜又一次即將到來。
「小白，你要回家了嗎？」小草問她。
「嗯。」小白點頭，「我該去找吃的了。」
「魚很好吃嗎？」
「當然了，對我來說，魚是最好吃的東西，不過，要是抓不到魚我就只能吃些野果了。」
「那你為什麼要吃呢？我什麼都沒有吃，可是我還是很開心啊！」小草歡喜說。
「小草，我們不一樣。」小白輕輕嘆息，「我要是幾天不吃東西就會死掉的。」
「怎麼又是死？死，離我們很近嗎？」小草很困惑，為什麼小白總是提到死亡，總是擔心自己會死掉，小草心裡突然很痛恨死亡，要是沒有死亡，小白就能天天很開心很開心了。
「死亡離我們很近……」小白一字一字說，「小草，你要記得，要是有一天你能夠離開這裡，一定，一定要好好保護好你自己。任何人，哪怕是你最親密的人都不要相信。」
「為什麼？那你呢？小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小草突然有點不知所措。
小白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笑容：「笨蛋，等到那時我早就死了。」
「怎麼又是死。」小草急了，它討厭這個字，很討厭，「小白，我不許你死，我要你陪著我，等我長大了可以離開這裡了，你就帶我去外面玩，好不好？」
「嗯，我答應你。」小白笑著說，「小草，你還沒名字呢，我給你取個吧。」
「名字是什麼東西？」小草歪著頭，疑惑道。
「名字就是別人對你的稱呼啊！嗯……就像別人叫我小白一樣！」
「我懂了，可是，我也不知道叫什麼好……嗯！小白，不如你幫我取個名字吧，好不好？」
「好啊！」
小白抬起頭看著西方那最後一抹晚霞，當它也消散后，就是黑夜到來的時刻了。
「小草，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了，可能要好久才會回來。以後你就用我的名字，你就叫小白，好不好？」小白深深吐了口氣，眼眶漸紅。
「你要去哪裡？」
「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也記不得了。」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陪我玩？」
「可能要好幾年，或許幾十年……我也不確定。」
「沒關係，我等你。現在我也有名字了，我好開心，小白。」小草滿臉歡笑。
「太陽下山了。」小白忽的扇動翅膀，整個身子迅速飛向大海，「再見了，小白！」
「再見！小白，我會在這等你回來的，要記得回來找我！」小草臉上的笑容依舊，它今天真的很開心，小白答應以後陪它一起玩，還給它取了名字，小白，和她一樣的名字，它好喜歡，好喜歡。
小白拚命扇動著翅膀，風在她耳邊狠狠吹動，她要盡量飛遠一點，再遠一點。但她的意識卻是越來越模糊，當她最後一次奮力抖動了下翅膀，一道雪白sè身影如同閃亮的流星般滑落，在這幽黑的星空下，綻放最後的美麗。
一滴淚水，從她的翼尖劃過，覆滅在往複不息的cháo水中……
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給你，可這時我才發現，我除了你，一無所有。
我把所有的回憶都留給你，請別怪我，小白！
再見！
幽暗的海面上，撲通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落進了大海，但只有那一瞬的聲音。當初陽升起，逝去的生命淡去，新一天的期待又將開始。
希望在每個初ri升起的時候都會在每個人心中揚起，對小白來說如此，對小白來說也是如此，對花果山的千萬生靈來說更是如此。
……
「噗通、噗通……」
心臟劇烈的跳動，孫悟空感覺眼前一白，光芒甚至刺痛了雙眼。等他適應過來，面前早已換了副模樣，一種不一樣的黑暗。
就像黎明前，初升的紅ri冷不丁就會從黑暗中跳出，帶給花果山所有生靈希望一樣。
孫悟空習慣xing掙扎著想動一動，卻猛然發現周圍緊緊束縛自己的不可抗拒的壓力莫名消失了，他稍稍用力，就聽到一聲石頭碎裂的聲音。
孫悟空心中一喜，身體飛躍而出，卻沒想到全身法力全無，一個踉蹌，狠狠跌落在地。同時，一道金光衝天而起，直shè向九天。
「這……」
孫悟空怔怔站在原地，望著面前這片海，這座山，周圍的一草一木，是那麼熟悉。耳邊有海風的聲音，有野獸的嘶吼，有瀑布的轟鳴。
水簾洞！
他的雙眼漸漸朦朧，淚水充盈了眼眶，多久沒回來了？花果山。
孫悟空甚至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他拚命奔跑在山間，在群獸cháo水中，彷彿一切都那麼真實，卻又那麼令人不敢相信。
可是，小白在哪裡？那株生根在我身旁的小草怎麼沒了？六耳哪兒去了？猴爺爺為什麼不見了？
為什麼這滿山的猴子，我一隻也不認識。
孫悟空迷茫了，這裡是花果山，卻又不是花果山，山還在，山卻變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冥冥中是否存在一種意念，可以讓人臨死前見到自己生前所珍惜的一切。
那麼，現在的自己，是不是已經神識不清，瀕臨死亡了呢。還是，或許自己已經在某個角落黯然死去，無人知曉。
可是，這裡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是這樣？
因為不知道，所以只有自己去尋找答案。
孫悟空在這裡生活了下來，作為一隻ziyou自在的小猴子。
他還是當上了猴王，但他選擇了一條不一樣的道路。他沒有出海尋找神仙，沒有拜師學藝，沒有成就七十二變，更沒有與天庭為敵。
並非他不想，而是花果山裡所有的生靈每天都在快樂地生活，他也失去了原本的心xing。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如果花果山只作為三界中一個再不起眼的小山，今後將面臨一個怎樣的命運。
是否還會被天庭圍剿，還是永遠這般一代一代無憂無慮生活下去？
他想知道，自己當初的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
他認真做著猴王，每天帶領花果山的猴子猴孫們摘果喝水玩耍，以往的不復存在。每當夜深林靜時，孫悟空總是習慣抬起頭，望向月亮，望向星空，注視著這陌生的一切。
時光流轉，瞬息萬變，百十年的光景對時間的轉輪只不過是滄海一粟。
孫悟空老了。
他的行動不再迅敏，猴子猴孫們開始每天摘桃送水過來，他就如同一個垂暮老人，默默等待著自己的終點，沒有恐懼，沒有迷惘，心中一片平靜。
「我真的錯了嗎？」
孫悟空拄著木棒，抬頭望向天，刺目的陽光灑落，他眼中忽然流出兩行淚水。
「原來我根本就不該修道，不該對抗天庭，原來，所有的罪都源自我，所有的殺戮都因我而起……」
孫悟空緩緩跪下，對著花果山，對著所有的生靈。
我是不是，根本不該存在？
一道閃電忽的劃過天際，直shè花果山，烈ri高照的天空瞬間被黑雲籠罩，雷聲轟鳴，雨水嘩嘩落下。
下雨了。
凌厲的閃電劈向花果山，一棵樹倒下，火光升起，緩緩升騰，蔓延整片森林。花果山沸騰了，明明下著暴雨，火勢卻猶如猛龍過江般肆意蔓延，震懾萬物。
所有猴子都進了水簾洞，驚恐躲在孫悟空身後，臉上說不盡的恐懼。更多的猴子卻是跪倒在地，舉起雙手，不斷磕著頭，口中哀鳴著乞求天地。
他們的額頭，磕出了血，觸目驚心。
孫悟空心裡猛地一顫。「不要跪天地！」
他聲嘶力竭大叫，但他卻忘了，他已經老了，嘶啞的聲音不但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反而令更多的猴子朝天拜了下去。
一股熱血上涌，孫悟空忽然感覺全身充滿了力量，身子一躍，跳出水簾洞，直向漫天火光處衝去。
這一具蒼老軀體，彷彿在這一刻恢復了從前的活力，從樹林石塊間輕盈掠過。無數猴子猴孫的呼喚聲已被遠遠拋在身後，黑壓壓的天空下，雷電閃動，震耳yu聾。
孫悟空不管不顧，只是不停向前沖著。突然，一道閃電劈在他身前，面前土地頓時一片焦黑。孫悟空雙眼金紅，猛地衝天一聲怒吼，臉sè分外猙獰。
狂暴的閃電似是聞到了恐懼氣息，電閃雷鳴愈來愈烈，直劈向孫悟空，繁密的幾乎照亮整個天際。
金sè雷流如瀑布直下，孫悟空跳上一塊石頭，死死盯住那片金sè，低沉的吼聲發出，如同一頭匍匐yu發的猛獸。
終於，雷電交織一起落在身上，孫悟空身形不動，一根金sè棍棒如撕破虛空般衝出，奔向雷電洪流，頓時雷電潰散，再不成形。
重重黑雲掩蓋中似乎發出一陣不甘的低吼，雷雲漸漸消散，孫悟空緊盯著半空，那裡，浮著一根棍棒。
那是——金箍棒！
孫悟空飛身躍起，直抓住金箍棒，但他卻愣住了，這——不是金箍棒。
金箍棒兩頭有兩個金箍，中間一段烏鐵，但這棒卻沒有。
孫悟空突然想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金箍從來都是用來禁錮強大存在的，那以前自己得到的那根金箍棒是不是就是這根的未來？
孫悟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緊緊握住這根沒有金箍的金箍棒，竟有種同命相連的感覺。
大火依舊在燒，肆意蔓延，草木焚燒的噼里啪啦聲響刺痛花果山所有生靈的心。林中的野獸早已逃竄，幼小的虎崽怯生生躲在父母身後，洞前那一具龐大的身體緊緊擋住所有，沉沉的低吼自喉間發出，一雙綠油油的眼睛充滿暴戾戮血。
即便作為山中的王者，老虎也在恐懼，王也會恐懼。
孫悟空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花果山，安靜了，都安靜了，只是大火的燃燒是那麼刺目。
「我花果山不觸天，不犯地，平平淡淡生活在天地間，你又為何縱火焚燒我山中千百生靈？」
孫悟空沖著天大吼，黑雲壓地，只有雨水打落的聲音。
「這天地不仁，不要也罷！」
金箍棒舉起，孫悟空直衝上天，雙手舞動，無數棒影出現，攪得黑雲盡散，雷電消潰。
他就這樣不斷舞動著金箍棒，直到陽光重新灑向花果山，稀鬆的煙氣飄散，焦黑的土壤異常刺目。
野雞慢慢抬起匍匐著的翅膀，一群小雞立即溜了出來，甩了甩cháo濕的身子，走向焦土尋找食物。
孫悟空並沒有停下，手中的金箍棒更沒有停下，金箍棒幻化萬物，狼、蟲、虎、豹麋、獐、狐狸……變化千端，如同一隻ziyou的jing靈在充滿花香的林間遊走。
孫悟空看著金箍棒，忽然笑了。
這一刻，風起雲湧，山翻地覆，天地為之變sè。孫悟空高高舉起金箍棒，筋斗翻出，直shè向九天。
「誰？敢在俺老孫面前作怪！」
金箍棒迎風大漲，捅破了天，棒身大震，雨雪冰霜，風火雷電滾滾砸落，孫悟空狂笑著，大吼著，渾然不顧身上疼痛。
當你發現你所要面對的敵人強大到可以控制你意志的時候，你甚至會懷疑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一切，到那時，你是不是還會選擇鬥爭？
「沒有人能夠左右俺老孫!」
孫悟空對冥冥中那股意念說，更像是對自己說。
英雄永遠都是孤獨的，沒有人能夠讀懂他，甚至於他自己。
天地完全變了樣，孫悟空毀了一切，黑暗再次襲來，但這次，他卻平靜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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